第三百五十三章 附郭知县
天象异常,必有世殇。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便遇到过彗星。吕公著、富弼等人趁机上书,攻击王安石的新政。但王安以前就说过“天变不足畏”,于是上书辩解。这次异常天象,没有直接导致王安石下台,但是王安石次年的主动辞职,和这次事件不无关系。
每次天象,都会和政治得失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在王莽时期、大定时期,都是异常天象的高发期。这种时候,君主往往会赦免囚犯、勤俭节约、免除徭税、下诏求言、纠察百官,甚至将灾祸转移给别人。
要穿凿附会的东拉西扯,这些天地异象还真与王权胜衰不无关联。
或许,皇帝也有所察觉,甚至他写的诗也将成为预言谶语。
崇宁元年九月癸亥,天子幸道德院观金芝,遂幸蔡京第。
道德院是管理全国道观的一个管理机构,这天道德院奏报说院子里长出了一颗金色的灵芝,对于信奉道教的崇宁帝来说,这可是大大的祥瑞,那是必须看看的。
回程的路上,路过蔡京的府邸,皇帝就打算去蔡京家坐坐,加深一下彼此的感情。
皇上来了,蔡京不得隆重招待啊?这吃着喝着天子一高兴,就写了首诗:
“道德方今喜造兴,万邦从化本天成。定知金帝来为主,不待春风便发生。”
是否可以将后联直译为:我就知道金国人一定会来取代大定,时间就是冬天,不用等春风吹来。
去年中秋节,皇帝赏月,文人嘛,情绪到了就得整两句词儿,对吧?对着一轮圆月,常佶吟出了一幅对联:
“日射晚霞金世界,月临天宇玉乾坤。”
“金世界”?这算是神预言么?
又,朱勔于故湖取石,高广数丈,载以大舟,挽以千夫,凿河断桥,毁堰折闸,数月乃至。会初得燕山之地,因赐号敷庆神运石。石傍植两桧,一夭矫者名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卧云伏龙之桧,皆五牌金字书之。
崇宁帝御题云:
“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撑拿天半分,连卷虹南负,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
这石头旁边“植两桧”,是否想到了那大名鼎鼎的秦某人了呢?最后一句“夹辅我皇构”又是否预言赵构登基做了皇上秦桧辅佐之?
莫非当今大定皇帝真已得道、预知将来之事?
当然,时下并无人意识到女真人会是大定的噩梦,崇宁帝诗中出现的种种“神预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冯过若贸贸然乱说,那才真是“妖言惑众”。
一个人最大的痛苦之处莫过于知晓祸事的发生却无法示警,因为没人信,世人会视你为疯子。众人皆醉我独醒?实乃人生大不幸。
那就……不说,且看它楼塌了。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定这艘巨轮既已被日晒雨淋、蚁噬虫蚀的千疮百孔,那便干脆沉沦了吧。
冯过如是安慰自己,也坚定了想法。
想太多,只能是霜染了发鬓,他可不想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先,欲速则不达。
按例,正月十九、二十、二十一这三天之内,仍由钦天监选择其中某日为吉日吉时,先行知照,百官朝服行礼。开印之后,各部院衙门,则照常办事。
正月二十,是崇宁六年大定各级衙门“开印”复工的大日子。仪式隆重热烈,只不过是从下级往上级逐级开印,最底层的县衙一般凌晨三四点就要开始。
是日,衙门长吏撕掉印匣封条,将大印恭敬请出置于案上,主印官三跪九叩,然后在一张印着“开印大吉”的红纸上盖上四个印,贴到府衙大堂门上,炮声齐鸣。
按例,开印三日内,不许呈刑名本章。
但只是“惯例”而非“律例”,事实上,于各级衙门而言,无论何时,若遇有刑事案件一样需查询审理。
开印第三日,冯过便又接了一单case。
嗯,是铜鞮县递呈的一份卷案。案情并不复杂,人证物证皆全,可冯过总觉内中有蹊跷,反复推敲后眉头方解。
恰好方兰芝也在一旁,冯过笑着问:“怎样?可瞧出有何不妥之处了?”
方兰芝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确定:“证据确凿,似乎无懈可击……可是,我说不清楚,就是感觉这案子太……简单了,这小妾……太蠢了些……”
好吧,你赢了,女人的第六感是无敌的。
冯过笑笑,唤来冯七:“去请陈知县过衙一叙。”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附郭”指附郭县,也叫首县,即县城和府城或省城同在一处的县,亦即知县与知府甚至布政使同在一城。附郭县令居住的地方在府、省所辖诸州县的领袖地位,因而其送往迎来,招待过往长官的任务也较其他州县为重,所谓“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其中与布政使同城的附郭县令又比与知府同城的附郭县令任务更重。附郭县的这一特点,使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此谣谚即用极而言之的说法,道出了官场中流行的这种看法。谣谚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陈知县便觉自己的运命太衰了,或者说,自打冯过就任通判来,他就开始行霉运了。
原本,宗知军在乱柳军堡等闲不来铜鞮县城,通判更是因为常年染恙基本不过问政务,他陈知县还算过的自在,想着京察时托托关系打点打点调离,哪晓得冯过一到任便“大发神威”连破悬案,更纠正改判了几桩冤假错案,四县皆涉其中。直接的后果便是京察考评为末等,没被贬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这位通判大人……自然是知道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三元及第,大定词圣,独创“改之体”,妥妥的人生大赢家……好好的呆在京师熬资历不好么?世界那么大,哪有汴京好?
他原以为冯状元文采无双许是真的,政务方面定必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怎可能晓得官场上的道道?哪曾晓这位官场新场手甫到任上便是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拳,在极短时间内便打响了名号,百姓交口称赞,属官胆战心惊,这番操作实在是叫人大跌眼镜。偏生其还是依着规矩行事,一板一眼的挑不出刺。唉,“神探冯”,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有这么一位长官在,作为他的属下,陈知县压力很大哪,只想着再莫行差踏错,否则定落不了好。
这不,听到冯通判召见,陈知县心下突突,喑自祈祷莫是坏事。
在冯七的引领下,陈知县到了书房。
冯过穿一身便服,示意陈知县坐下,寒喧了两句,将那份卷宗递了过去:“陈知县,你且讲讲此案始末。”
陈知县接过卷宗,翻开一看,心下大定,此案人证物证确凿,他可是底气十足,当即讲了起来。
本案死者是本县的一个小更员,死前和曾朋友一起在家中小聚宴会饮,宴会结束之后不久,他的家人就发现他突然暴毙。
县衙接到报案后赶赴现场勘查检验,仵作验尸之后,给出的结论是毒发身亡。其实即便没有仵作验尸,大家也能看出死者是死于毒药,因为死者暴毙时,有非常明显的中毒痕迹。
陈知县勘明同僚的死因之后,立刻开始依照惯例进行查案,结果当天就查出了杀人凶手。
原来杀人凶手就是死者的一个小妾,据这位小妾交待,她因为不满死者对于自己的家暴,所以就去药店买了一些毒药,并对药店的人说,自己是为了毒杀家里的老鼠。等毒药买来之后,她就趁死者宴饮之时,把毒药加到了其中的一道清炖甲鱼中,结果死者吃了甲鱼之后,就毒发身亡了。
陈知县一看案情非常清楚,这位小妾已经招供,药房的人也证明她确实买过毒药,而且小妾还提供了用剩下的毒药。所以当即将小妾投入牢中,又写结案陈词呈报上司。
待陈知县说完,冯过沉吟片刻,道:“吾倒是觉得此案有些蹊跷之处。”
陈知县下意识的一惊,他自是认定此乃铁案不会出任何纰漏,但实在是冯过断案如神,让他颇有心理阴影:“还请大人明示。”
“甲鱼!”冯过淡淡的说了两个字。
见陈知县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冯过慢慢的说道:“吾虽是外地人,但来本地也不是一天两天,参加的宴会也有几场。所以对本地的饮食习惯也算有所了解。”
“一般情况下,清炖甲鱼这样的大菜,都是吃饭中途所上,只有时令的瓜菜果蔬才会放在后面上。而从死者的中毒迹象看,死者当时摄入的毒药分量一定不少。如果毒药是放在清炖甲鱼中,姑且不问死者吃完之后为何没有当堂暴毙,但其他人当时也应该是吃了的,为什么独有死者中毒而其他人会没事呢?”
陈知县听了,脸色突变,如遭雷击,是啊,如此浅显之理何以自己没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