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火海
与杀气凛然的小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丽春楼内言笑晏晏,名流士子,江湖侠客与各自的姑娘谈天说地,推杯换盏,看样子大有闹个通宵的架势。楼上某房间内,三名少年都是第一次逛这种声色场所,起初微感不适,在两杯酒下肚后便没有了最初的生涩,几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此时高文凤脸颊红的跟猴屁~股一样,时不时高声喧嚷几句,之前还非要有神童之称的林鹿即兴赋诗一首,林鹿记性虽好,可作诗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靠天赋的,少年被好友磨得没办法,看着对方迷迷糊糊的神情,无奈背了一首前人之作,引得几人连声叫好。文凤虽然喝的有些高了,但强撑着没有倒下,看着两名好友有些口齿不清道:“林鹿,胖子,咱们最好的朋友,我对天发誓,只要有我高文凤飞黄腾达的那天,就一定不会忘了你们。”仟仟尛哾
李二冬红着脸憨憨笑道:“是不是每天都带我跟林鹿来丽春楼啊。”
一旁的如烟笑颜如花,欢喜道:“那感情好,只要几位公子常来,我跟姐妹们肯定把几位公子陪得好好的。”
高文凤白了一眼李二冬,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虽说几位姐姐的服侍很周到,可咱毕竟是带把的爷们儿,哪能醉死温柔乡,怎能一直待在这小地方。”
他顿了顿补充道:“男儿当志在四方,驰骋沙场,取蛮子首级,建不世之功,然后去朝安城看看,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城,听说高人异士,名流望族满地都是,人在里面就跟蚂蚁一样...”
如烟媚眼如丝,一手拿过酒壶,笑道:“公子好大的志向,来,我给你满上。”
二冬跟林鹿相视一笑,皆是无奈摇头,都知道高竹竿喝多了。
高文凤看到两人神态,正声道:“你俩别以为我在说酒话,我要是做不到的话...”说着打了一个酒嗝,言语也有些含糊不清。
林鹿挥手拦住对方,劝道:“好了好了,我俩信,一百个相信,你少喝点。”
高文凤点了点头,两眼迷离,身旁的如烟倒了一杯温热茶水递到前者面前,帮对方解酒。
丽春楼乃附近几座城镇数一数二的青楼,高大豪奢,圆形回廊设计,站在回廊上往内可以看到楼内众生百态,往外可以一览城镇风光。林鹿起身走到廊下,倚靠在廊柱上举目远望,灯火辉煌,热闹喧嚣,小城完全笼罩在一片喜庆氛围中。
夜风轻起,穿过大街小巷,绕过回廊,吹进了屋内,薄纱微微荡漾,林鹿回头看到两名好友的憨态样,微微一笑。
胖妞柳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时不时瞥一眼依靠在回廊下的少年,眼中有一丝别样意味。
林鹿视线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落到了某处黑暗静谧小巷,然后看到点点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千家万户都已出门参与到元宵灯会中,因此那一抹灯火在黑暗中就显得格外显眼,林鹿伸了个懒腰准备走回房内,然而少年突然停下脚步,眉头微皱,然后迅速转身再次望向那条无比熟悉的小巷中的摇曳灯火,既不像大红灯笼,也不像稚童贪玩拿的烟花之类的玩意儿。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火把?
林鹿不愿去深想,但心中有了疑惑之后又很难不去想,苦想无果之后于是他转身进屋,向两名好友说道:“文凤,二冬,你俩先玩着,我出去一趟,去去就来。”
高文凤呢喃道:“嗯,快点儿回来。”
李二冬问道:“鹿,什么事非得现在去?”
林鹿边走边笑道:“没什么,小事情。”
“这家伙总是这般神神秘秘。”李二冬撇撇嘴道,然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如烟怀中的高文凤,无奈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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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内林洛风与妻子并肩而立,林洛风受伤不轻,胸前布满了血迹,靠着坚韧毅力苦苦支撑,余兰双手持剑,气势与平素温婉贤淑毫不沾边,端的是面若寒霜,杀气腾腾。
余兰知道丈夫伤重,因此处处争先,招招攻向严百柳要害,女子将两柄长剑舞得风生水起,小院仿佛笼罩在一片银白剑光之中,让人目不暇接。
林洛风忍着痛意重新吹响笛子,可由于之前消耗严重,气海内已接近枯竭,此时的笛声已不如之前那般摄人心魄。
严百柳以一敌二,抬手落剑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迹象,即便女子双剑舞得花团锦簇,又有林洛风笛声扰乱心神,但中年剑客手中长剑始终有条不紊。
只不过余兰身法奇快,忽而在做忽而在右,一时间小院内剑影人影重重叠叠,看的一旁的几人目瞪口呆。
赵翼又惊又喜,眼前的女子与平时那个温婉可人的气质完全判若两人,要拿下恐怕还要费点时间,可越是如此,他赵翼越是兴奋无比,对得到女子的心就更加迫切饥渴,眼下的局面很明显,林洛风夫妻俩显然不是严百柳的对手,只要杀了林洛风,拿下女子,作为花丛老手的年轻人丝毫不担心降服不了对方。想到此节,年轻人竟开始担心起女子的安危来,要是被严百柳一不小心在身上捅个窟窿可就不美了。
中年剑客沉神应敌,哪里会考虑他赵翼的想法,步伐看似凌乱,时左时右,实际上进退有序,且隐隐蕴含道门缩地成寸的绝技在里面,女子的双剑竟是连中年剑客的衣襟也没沾到一片。
忽然之间,严百柳身形骤然停住,余兰微微一愣,她心思灵敏,立马察觉到不妙,没有趁势挺剑急攻,而是手腕一抖,长剑后撤,在空中虚踩两步向后掠去。
严百柳耐着性子陪对方饶了半天,哪能让女子轻松离开,身形一闪,剑气猛然大涨,瞬间笼罩了整座院子,余兰脸色微白,急忙将右手剑掷向剑客面门,严百柳面含冷笑,左手一挥,飞剑失了准头射向一旁。
林洛风见情势危急,顾不得伤重,飞身而上,拿玉笛点向中年剑客胸膛。
严百柳仿若未见,依旧直追女子,然而当中年书生的长笛离面门仅有半丈距离时,剑客的剑锋陡转,转而刺向林洛风胸口。
变故仓促,林洛风已来不及反应,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中年人眼中猛然生出一股决然之意,气海内急速攀升,榨尽了最后一丝气机。
“风哥!”余兰失声大叫。
女子落在屋檐下,绝望看着眼前的一幕,虽然两人都存了必死之心,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女子仍旧悲痛不已。
林洛风一掌击在剑客左肩,后者岿然不动,可自己被长剑穿胸而过,鲜血沿着剑锋缓缓流淌,然后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最后混杂在污浊的泥水中。
严百柳闪电般抽出长剑,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此时,一道瘦削身影突然出现在小院门外,当少年见到眼前一幕时,脸色顿时惨白无比,失声喊道:“爹,娘!”
余兰看到儿子出现,挥手道:“鹿儿,快走!”
来人正是林鹿,少年压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离开时还好端端的父母此时会倒在血泊中。
林鹿自然不会走,他冲进院内拾起地上的那把剑,挺剑冲向背对着自己的那个剑客。
“我杀了你!”
少年悲愤之声在身后响起,严百柳置若罔闻,动也未动,只是随手一挥,林鹿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摔向堂屋前。
余兰飞身接住少年,林鹿泪流满面,他扑倒在林洛风身边,喊道:“爹!爹!”
少年转头望着母亲,痛哭问道:“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为什么要杀爹?”
余兰惨然道:“鹿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没法保护你,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诬陷你爹是奸细...”
林鹿痛哭流涕,十四岁的少年何曾经历过这样惨痛的事情,脸上既没有坚毅,也没有决绝狠厉,更没有所谓的神童气态,他转身面向众人,哭喊道:“你们搞错了,我爹不是奸细,我爹不是奸细,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严百柳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处于绝望中的一家三口,“搞错?怎么会搞错,朝廷的消息不会有错,当今圣上的指令更不会有错,况且,一个明明修为不浅的江湖武夫偏偏躲在文人扎堆的江南士林,这又作何解释。”
严百柳的话滴水不漏,不仅要坐实林洛风的柔然奸细名头,更把这一切推到当今圣上头上,或者说在这位修为不凡的武夫心中,那名老人堪比当今圣上。
林洛风瘫软在妻子怀中,一语便揭穿了对方的诡计,奄奄一息说道:“当今圣上?皇帝每日只知修道修仙,如今的朝堂全是赵辅国说了算,天下谁人不知,宦官专政,他想要堵住天下人的嘴,又岂是杀我一个林洛风就能得逞的。”
“你到底还是承认了你在诗会上散布谣言,妖言惑众。”
林洛风冷笑一声,“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没给他赵辅国写几篇传世之作。”
严百柳只是静静看着对方,所谓的传世之作自然是要将赵辅国骂得狗血淋头,书生终究是书生,骨子里透着一股文人酸气,骂几句又能如何,既骂不死对方也骂不倒对方,有何意义。
林洛风咳嗽几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转头望着妻子,惨然笑道:“兰儿,想不到咱们一心要退出江湖,没想到最终还是死在江湖中,是我对不起你。”
余兰痛苦摇头,饶是女子平时如何冰雪聪明,镇定自若,此时见到丈夫此等模样,也早已心神慌乱,只能听着丈夫呢喃细语,“当年我若不那么固执非要离开宗门,也绝不会有今日祸事,或者倘若当初你跟了那人而不是我,今日也不会受我牵连...”
余兰打断书生的话,哭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既然我余兰这辈子嫁给了你,即便做鬼也要跟着你。”
林鹿见父母凄然神情,哭求道:“爹,娘,我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活着。”
林洛风脸色苍白,凄然道:“鹿儿,有些事爹没有告诉你,其实我跟你~娘当年都是江湖中人,厌倦了江湖事才退出江湖,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你跟江湖中人来往了吧,一入江湖深似海,入江湖易,想要退出来就难了。”
严百柳漠然站在院中,同为江湖中人,他深有同感,甚至比书生的体会更深。
林洛风气息越来越弱,已是呼气多吸气少,他艰难道:“鹿儿,答应爹,不要听那老道人的话,这辈子都不要练剑,更不要成为江湖中人,知道了吗?”
“孩儿知道了,这辈子都不练剑。”林鹿痛哭应道。
赵翼面带冷笑,暗忖今日就是你们父子俩的死期,哪还有以后。
林洛风不停咳嗽,喉咙里的鲜血不断往外翻涌,中年人最后看了一眼妻子,眼中带着不舍之意撒手而去。
余兰紧紧搂着丈夫,在如此悲痛的时刻,女子却没有失声痛哭,只是沉默坐在地上。
赵翼缓缓走上前,假惺惺笑道:“嫂夫人,节哀顺变啊。”
世上从来没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余兰无动于衷,她面无表情道:“能不能让我安葬了我的夫君?”
“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
林鹿大怒,“我杀了你这王八蛋!”
说着便要撞向对方,却被余兰一把拉住,女子冷声道:“别胡闹。”
“娘!”林鹿愤怒难当。
赵翼冷笑,转身走向严百柳说道:“严大人,咱们回程吧。”又朝那名武官吩咐道,“你带人把小院收拾一下,记住收拾得干净些。”
武官欣然应允。
余兰默默跟在年轻人身后。
赵翼面带得意笑容,忽然转身望向林鹿,讥笑道:“小子,记住了,今天你没有死完全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不介意多养条狗,但你以后最好机灵点儿,千万别有报仇的天真想法,否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林鹿愤愤望着对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武官带着属下收拾小院,然而就在这看似已然平静的院中,变故突生,余兰气势陡然一变,眼中杀意暴涨,落在不远处的长剑径直射向赵翼,既然杀不掉严百柳,那就一定要杀掉这个无耻小人。
这一下把反应慢半拍的赵翼吓得魂飞天外,可飞剑只飞到了一半便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
女子胸前露出半截剑身,寒意森森。
余兰体内气机如江河倾泄般迅速衰退,胸前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严百柳抽回长剑,女子重重摔倒在地上。
严百柳自始至终留意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一个如此贞烈的女子怎么会突然平静温顺,也就只有赵翼那样的白~痴才会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林鹿心神俱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爬到女子身边痛苦喊道:“娘,娘!”
余兰大口大口呕着鲜血,鲜血模糊了女子的容颜,但眼中仍然能看出那抹慈爱意跟不舍意,她艰难地伸手抚了抚少年脸颊,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嘴唇微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想要再唤一声孩子的名字,但终究没有喊出来。
父母接连惨死,少年陡逢如此惨剧早已泣不成声,只是痴痴傻傻的坐在母亲身旁不住流泪。
武官走到严百柳身边,询问道:“大人,这两人的尸首如何处置?”
“烧了吧。”
“烧了?”
“连同这座院子一起烧了。”
“可这动静未免太大了点。”
“就说林家不慎失火,官府前来救援无奈还是晚到了一步,还有疑问?”
“下官明白了。”
几名官兵抬起地上两具尸体朝屋内走去,林鹿跪在地上没有愤怒咆哮,也没有出手阻拦,任由双亲遗体被人搬走。
恢复镇定后的赵翼犹自怒意难平,狠厉道:“严大人,这小子怎么办?斩草不除根,当心将来成后患。”
严百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冷眼盯着瘫跪在地上的少年,然后拔出长剑指向对方。
然而林鹿好似没有看见面前的长剑,眼神呆滞,神情木讷,还没等到中年人刺出那一剑,只见少年缓缓起身脚步蹒跚的走进堂屋,然后瘫坐在父母身边。
“都烧了吧。”严百柳淡淡道。
武官得令后亲手把门锁上,然后挥了挥手,几名手下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泼向房屋四周,随着火把落下,院内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小院顷刻间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待烧得片刻,一行人便漠然离去,管你是死人还是活人,最后都是一抔灰而已。
火苗很快成窜天之势,屋内温度急剧升高,林洛风平素钟爱的诗词书画都被付之一炬,林鹿仍旧痴痴坐在地上,高温之下,少年的头发已经变成焦黄,可他只是紧紧抱着父母不肯放手。
林鹿忽然见到母亲手上握着某样事物,于是轻轻掰开女子手掌,见是一只精致锦囊,上面绣着一个福字,少年心中愈发悲痛难过。
书架倒塌,燃烧的画飘落在地上,就在少年即将被大火吞噬之际,一道身影破窗而入,一把搂住少年向屋外跃去。
林鹿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形势危急,来人二话不说一掌将少年打晕,顷刻间便逃离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