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朱砂与白月光
白青柠被摇醒时,人还是混沌的,她两眼发昏的打量着四周。
入眼处是一片银丝钩蝉的帷帐,她躺在金镶玉的千金床上,紫檀木花窗外有明媚的阳光透进来,眼下正是金秋九月,窗外蝉鸣已尽,只剩下瑟瑟秋风,树叶摇落,更显得旁边的丫鬟吵闹。
“夫人!您倒是说句话啊!”丫鬟急的头顶簪花都跟着晃,语速飞快的说:“早些时候守在城门等着的家丁们都传话回来了,外面的嬷嬷和丫鬟们都知道了,我听他们说,那女人是赵家的大小姐,与将军同乘一骑,从北和门一路进来,招摇的很!而且将军都没回咱们家,而是直接带大小姐去了赵家旧址!”
分明是秦家的将军,但回了京城第一件事竟然是大张旗鼓的带着另一个女人去了别人的府邸,简直将夫人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可是不管那丫鬟怎么说,他们家夫人都毫无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丫鬟都以为他们夫人被打击得太厉害,连话都说不出了。
丫鬟犹犹豫豫的想安抚一句“天下男子皆薄情,三妻四妾也正常”,但又觉得太杀夫人的威风,哪有未战先降的道理,正琢磨着说不说呢,突然听见夫人声音发颤的喊了一声:“秋月。”
白青柠的手指紧紧地揪着绣着花团锦簇的床被,喉头一阵发梗。
这是秋月,在上辈子,她唯一一个真心相待、一起长大的丫鬟,后来因为偷了赵红珠的东西,被杖责死了,连尸首她都未见过,不知丢到了那处乱葬岗。
丫鬟急忙抬头:“奴婢在,夫人。”
“今日是何年月?”白青柠声音发抖的问。
“回夫人的话,元嘉四十六年九月初二。”名唤秋月的丫鬟紧张的直揪袖子:“夫人、夫人可是觉得眼前混沌,头痛耳鸣,连事都记不清了?”
早些年,秋月也是听闻过有些女子被抛弃后得失心疯的,他们夫人那般爱慕将军,该不会也疯了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秋月便瞧见白青柠猛地从床上站起来,连妆都不曾梳,抬脚便往屋外走。
秋月惊得一连串的喊“夫人”,白青柠却都顾不上了,她赤着足、提着裙摆,像是一阵风一样往门外扑。
白嫩的脚掌匆匆跨过门槛,轻盈的落在廊檐下,秋风拂过高啄檐牙,吹响了紫檀雕花木窗沿外挂着的白玉风铃,也吹过了她满头绣缎般的乌发。
白青柠望着这过去的风景,恍惚间竟不知自己是重生了,还是做了个后事梦,总之,她回来了。
回到了秦山岳刚带她赵红珠回来的时候。
这正是她最艰难的时候,上辈子,就在这个时候,她盲目的把自己的所有都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最终葬身火海。
爱恨此消彼长,她现在恨不得将秦山岳捅成筛子!
——
待到秋月跑到白青柠身后时,抬头一瞧被惊了一跳,他们夫人竟然已是满脸眼泪,盯着院里的小秋菊,那眼神像是要将这小秋菊给嚼碎了一般!
“夫人?”秋月几乎都想跑出去请医了,却看见他们夫人“蹭”的一下站起来,纤细的皓腕决然的擦过脸颊,用力的将眼泪擦掉,掷地有声的喊道:“去为我梳妆,快!”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再过半个月,她就救到了哑奴。
这辈子她要是去的更早一点,说不定哑奴就不会受伤了,她还能把哑奴完好的救出来。
哑奴是上辈子唯一一个陪她到最后的人,她绝不能再叫哑奴受伤了。
至于秦山岳,等她救完了哑奴再回来收拾!
白青柠一边说,一边飞快回了房内,将自己手上的银票全都取出来,一起塞进了香包里,然后转头去拿衣裳。
秋月还以为白青柠要去白家见将军呢,所以匆匆为她净面,本想为白青柠上一个端庄的盘发,但白青柠等不及,竟自己上手,挽了个简单的鬓发、簪了个银簪便往门外走,就连衣裳也是随手拽的一个青色银丝勾的罗裳,急的秋月直跺脚,连未出嫁时的名讳都喊出来了:“二姑娘,好歹上个口脂啊!”
白青柠听到“口脂”的时候,眼前恍惚了一下。
上一辈子这个时候,她早早地做好了妆发,从清晨等到下午,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糊了她的口脂,损了她的容颜,叫秦山岳瞧见了她不好看的模样,硬生生在门口等到了下午时分。
但秦山岳根本就没看她,那一天,秦山岳满眼都是另一个女人。
上辈子的白青柠不懂为什么她已退让至此,那群人还是要对她赶尽杀绝,但这辈子的白青柠懂了,从最开始,他们就只把她当成一个替代品,一个廉价物,情急的时候可以拿来用用,但是当高贵的正主回来的时候,她就该退让,该被封存在最深处,永远也见不到太阳。
她就像是一个错误,所有人都想抹掉她的存在,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来,好似只要没有她,这群人就又会回到一个岁月静好、事事如意的地步。
重活一世,白青柠也想通了。
她上辈子求不来的,这辈子不要了,秦家的将军夫人谁爱做谁做,她不再奢求了。
她再也不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了。
但她不会自请下堂,她要让秦山岳和赵红珠付出代价!
上一辈子的仇,她这辈子要报!
青色的裙摆荡过花园小路与香木回廊,白青柠从前厅走到了正门处,正门口处正热闹着,一群丫鬟嬷嬷按着身份阶位在门口站立,见到了白青柠的裙摆,立刻匆匆行礼。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在行礼时,还有些胆子大的丫鬟悄悄地抬头看向白青柠。
夫人今日竟未曾多打扮,只是穿了一身青云色、绣着烟云的留仙裙,脸上未施粉黛,乌发简单盘起,但那眉眼清丽脱俗,往廊下一站,便比天上的月还清冽。
只是丫鬟们瞧了一眼,就再也不敢多看了。
往日里他们这位将军夫人待人都是温柔轻软的,眉眼间永远绕着一层浅浅的润光,是个如同珠玉一般没有棱角的人,但今日,白青柠的黛眉冷冷的压着,周身竟绕着一股戾气,像是开了封的利剑,冷锐清透,直逼人的眼。
有些丫鬟们互相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他们将军府从上月下旬收到将军要回来的捷报之后,夫人便日日等着守着,今日将军终于回来了,却连家门口都没进,而是带着原先的未婚妻赵红珠去了赵家旧址。
据说,她们将军早些年就倾心于赵红珠,后来因为赵红珠遭难,被流放去了漠北,所以才被迫娶了夫人,现在赵红珠一回来,将军就将夫人扔到了一旁去了。
换了她们,她们自然也会生气难过。
恰好此时,门房从远处奔来,高喊着说道:“将军说他只是去赵家送个人,马上就会回来——”
门房话音才刚落下,就看见他们的将军夫人满身冷意的走向了府门口,门房匆匆避让开。
白青柠走到门口时,众人自然让路而下,退让到她身后。
秦家子嗣单薄,这一代只有秦山岳一个男丁,所以也就只有白青柠一个夫人,上面的老夫人年岁已高,不好久站,就没有出门来迎接,所以满府都是下人,只有白青柠一个主子,自然该是她在最前面。
当白青柠刚走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远远还看见了路两旁站着的其他人,多数都是路人或者是将领。
他们都是来瞻仰秦将军威名的,但是他们不知道,秦将军现在并不会回来,甚至,秦将军都快把自己家在哪儿给忘了,就只顾着去赵家哄他的心上人了。
至于什么马上回来——
在上辈子,白青柠足足等了他两个时辰才等到人,而且还是带着赵红珠一起回来的,据说是赵家祖宅被封,赵红珠无处落脚,只能在秦家寻求庇佑。
白青柠冷笑一声,自然也不会再等,她转头和那些丫鬟嬷嬷们说:“行了,都散了吧。”
然后,白青柠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抬腿便出了将军府门,向外面走去。
“夫人、夫人!您要去哪儿啊!将军还没回来呢。”将军府外,白青柠都走出了十米远了,秋月才带着其他丫鬟追过来,正看见白青柠一脸坚定的往外走。
“您是要去白家吗?”秋月紧张的直揪帕子:“将军会生气的!您这样贸然回去——”
“我不去白府,以后也别叫我夫人。”白青柠把那些丫鬟全都撵走,只带了一个秋月,一边走一边说:“从今天开始,继续喊我二姑娘。”
“二姑娘,我们要去哪儿啊?”秋月都快哭出来了:“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跟将军闹脾气也不能离府出走啊。”
白青柠伸手,摸向了自己袖兜里的银两,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要去公子苑。”
秋月险些当场晕过去。
公子苑?那是全京城最出名的南风馆啊!
那是夫人能去的地方吗!
完、完了。
夫人发疯了!都要去公子苑里嫖男人了!
将军找女人,夫人找男人,这,这!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
京城治下麒麟街内,麻雀飞过青瓦白檐,白青柠带着她那一路三晕的丫鬟,穿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一家公子苑门口。
那公子苑极为奢华,是专门为一些家世庞大的女子开的,元嘉人口稀少,鼓励生子,所以风气开放,女子亦可二嫁三嫁,若是女家强势者,丧夫后还可直接收男宠,不再嫁人,甚至嫁人后也会留有男宠,因此公子苑也颇为盛行。
在上辈子,白青柠就是在这家公子苑的门口捡到的哑奴,那时哑奴被人丢出来、倒在地上跟死人一样,白青柠听人说,是哑奴抵死不从,被客人毁了脸,才被人废了嗓、打得半死给丢出来的,白青柠一时不忍,捡回来了。
她们来的时候,公子苑里面正是一片靡靡之音。
秋月是硬着头皮跟白青柠进来的,俩人一进来,几乎都迷失在了这一片男色里。
勾栏瓦舍,廊回屏风,公子苑中一入门便是十二座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站了个姿色不错的男子在弹琴绘画,煮茶作诗,这里的女客都不在大堂逗留,几乎都在二楼的雅间里。
白青柠一进来,便有一位生着狐狸眼,笑眯眯的男子走过来,声线柔和的问白青柠:“瞧着姑娘面生,是头一回来吧,不若上楼坐坐,我来为姑娘弹一曲?”
他姿态彬彬有礼,毫不放浪,再加上不错的皮囊,竟显得颇为惹人喜欢。
白青柠是个没见过多大阵仗的闺阁女子,本该是臊的抬不起头的,但她死过一回,只要她不死,她就不在意,所以显得格外放得开,精致小巧的下颌一昂,掷地有声的说了一句:“我要买奴,买刚来的,带我去挑挑。”
男子长长的“噢”了一声:“懂了,姑娘想养外宅?来,这头请。”
白青柠抬脚就跟过去。
后头的秋月浑身都在发抖。
救、救命啊!
绿帽子戴将军脑袋上了!
——
男子带着白青柠穿过几道珠帘回廊,走到了一处屋内,屋内有十几个男子给白青柠相看,白青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都不是,她犹豫了一瞬,给这个男子塞了二十两银票。
“我要找一个,这么高,很壮——”
她比划了一通,男子似乎知道了是谁,小声的说了一句:“原来姑娘是冲他来的,啧,这可是不巧,他前些日子啊,刚被毁了脸。”
白青柠心里一紧。
说话间,男子转身带着白青柠往更深处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姑娘可莫要害怕,场面不大好看。”
他们又穿过了几个房间,最后来到了一个又小又黑、背光阴湿的房间内,里面还有咳嗽声,男子一边为白青柠撩开破布帘,一边说:“喂、里面的那个,别躺着了,有客人来相看你了。”
白青柠心里急迫,抬脚便往里面走。
她进来时就嗅到了一股骚臭的气息,像是不知道多久没换过的被褥潮润生虫般的味道,把她熏得无法呼吸,屋内也没点蜡烛,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一阵风扑过来,她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压倒在了地上。
一只铁掌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一个男人将她压在了地上。
离得近了,白青柠终于见到了那双熟悉的眼。
那是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只是眼底里没有温柔,只有浓重的警惕与恨意,他的脸上有被划出来的、皮肉翻滚的伤口,有的伤口都化了脓,鲜血从他的脸上滴落下来,砸在了白青柠的脸上。
熟悉的鲜血,熟悉的角度,白青柠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怕就滚。”白青柠听见他开口说。
“你敢买我,我就掐死你。”
真好,白青柠想,你还能说话。
“阿奴,别怕。”白青柠说。
那天的屋内和往常一样湿,外面又来了不长眼的客人,沈时纣浑身烧的发烫,强撑着放狠话,外面还有人撩开帘子在看他的笑话,被撩开的帘子外面有一点点光亮照进来,映亮了躺在地上的女子的脸。
那是一张绝色容颜,万千艳红,都抵不过她眉间一点朱砂,那脸上也没有不屑、讥讽,那双眼含着泪,那目光透过冰山白雪、穿过烈焰横梁与一片狼狈的时光,轻柔的落到了他的脸上。
沈时纣听见她说:“我会带你出去的。”
——
只是白青柠去买人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差池,龟公看准了白青柠要买,所以给沈时纣抬了价,白青柠带的钱不够。
白青柠只能花钱先为沈时纣请医、买药、定雅间住。
公子苑的公子们想住好的地方,都要恩客花钱来买,若是没人捧场,公子们就只能住在最差的地方,只有有人捧场,沈时纣才能住好的地方、吃上好东西。
白青柠亲自为沈时纣选了一个雅间,还亲手替他包扎伤口。
距离的太近,沈时纣几次躲开她的手,目光冷硬,毫不服软,也不肯让白青柠碰他,但白青柠也毫不在意。
“你放心,我花钱包了你一个月,除了我,不会有人能碰到你,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你,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白青柠当时走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拉着沈时纣的袖子说:“我一定会攒够钱带你走的,我家有钱,你等我拿来。”
后面的秋月已经浑身发软,靠着墙站不起来了。
奴婢懂了。
夫人不仅要养男人,夫人还要偷将军的钱养男人!
夫人太胆大包天了吧!
——
白青柠是晌午时分来的公子苑,等她安排好一切时已经是午后,她还跟这里的龟公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五百两纹银这个价格。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足够给那些有点名气的清倌赎身了,只是龟公目光毒辣,看准了白青柠的穿戴,死咬着不松口,哑奴的卖身契在龟公手里,白青柠也没法子。
白青柠本不是会讨价还价的人,这等事向来都是丫鬟做的,但她那个不争气的蠢丫头现在还在一边发晕呢,一见了这的小倌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买人的事交给别人来办她也不放心,白青柠只好亲自上阵来谈。
“下个月,我会带钱来赎人。”白青柠反复叮嘱:“你不准苛待与他,不准叫他接客,否则我砸了你的店。”
龟公一路点头哈腰的称“是”,等白青柠走了,龟公才笑眯眯的看了一眼二楼,冲着二楼的角落处喊:“你这小子,竟是个有泼天富贵的人,瞧着那夫人通身气派,应是个大户人家的出身,也不知是瞧上你哪儿了,小子,你可抓稳了,否则就你现在这模样,若叫我亏了本,我就活生生打死你,扔出门去,叫野狗把你吞了。”
二楼的人影就站在柱后,不答一言,他就像是一尊雕塑一样寂静的站着,直到二楼下方走出来了个身影。
那是一道纤细飘逸的身影,他只能看到对方的一点眉眼与鼻梁,裙尾摇曳间,如同一朵行走在人间的莲花,万千繁华皆触碰不到她的一角,她分明站在那儿,却好似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沈时纣垂着眸看着她。
这个女人要养他做外宅,可他已是这幅模样,容颜尽毁,她竟完全不在意吗?
她说是一个月后回来接他,但真的会回来吗?
收他这么一个丑陋的外宅,又有什么闺房乐趣呢?
是逗弄他,还是一时兴趣,还是可怜他?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走到楼下的白青柠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了那片屋檐。
她只能看见一片青砖绿瓦,以及一片衣角,但白青柠知道,哑奴就在那里。
因为哑奴总是这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望着她。
白青柠向上方灿烂一笑。
再等等我,我会带你出去的。
沈时纣站在那儿,身形未动,但手指已经攥紧握拳。
当时他们俩一个人在木楼上,一个人在屋檐下,谁都没有完整地看到对方的脸,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看自己。
恰在此时,巷口处有一匹马飞奔而来。
马上坐着一个男子,男子身穿铠甲,手持重刀,单手控马,他生了一副桀骜模样,满身凌厉,气场压人,眉目间凝着锋芒。
正是将赵红珠安置好后、匆匆赶回来的秦山岳。
那时京城九月的风一起吹到他们的身上,同时掀起了青萝裙摆与男子发带,马蹄踏风而来,树梢上的落叶在三人的身旁飘过,世间万物皆成了背景。
话本中的诸多主角,终于在此时粉墨登场,又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擦肩而过,奔赴去了书卷的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