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声的反抗
黄忍冬正在自说自话地念叨着,冷不丁地打大门口涌进一帮人来,他们几乎人人拎着猎枪,气势汹汹地冲到沥青锅前。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看着眼前的阵势,黄毅平一下就想起了小说里面描述的美国西部牛仔的类似场景,不同的是,其事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普通读者,而现在他却是身在其中的当事人,说不定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哪。
“哎,各位各位,你们这是……哦,请问各位这是有何贵干哈?”
方科长算是这里的负责人了,见此情景急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地先拿好话安抚着,生怕激怒来人。
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魁伟、须发花白的老汉,目测虽然已近古稀之年,但是他走起路来仍旧铿锵作响,一脚能踩出一个坑来,说起话来如雷贯耳,声如洪钟,让人不禁要高看一眼。
他迈步走上前来,抱拳当胸,不卑不亢,振振有词地朗声说道:
“在下郭聚仁,情势急迫事出有因,火烧眉毛咱且顾眼前,请恕老汉和众位同仁冒昧,不请自来擅自闯门。想必各位已经猜到了,还请把那些野兔还给我们,得到猎物我们就即刻离开,绝不再做停留。还望海涵。打搅了!”
黄忍冬一听这话,心里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他强压着一腔怒火回应道:“你们还来这里要兔子?我们可是连一根兔毛都没得着,哪里有什么兔子还哟。”
“是呀,我们确实没有抓到兔子哈!”方科长担心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急忙向来人解释。
郭聚仁翕动着鼻翼,皱着眉头仔细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儿,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他冷眼看看黄忍冬,又瞅瞅方科长,气得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好哇!还说没有抓到兔子,你们倒是手脚麻利,口齿快活,只这一炷香的工夫就点起火来,一个个烤得外焦里酥的吃进肚子里,要说你们没见着兔子,估摸着就连兔子都会在你们肚子里笑出声来。搜!”
郭聚仁大手一挥,便拎着猎枪四处踅摸着搜寻,其他人也就随着四散搜查起来。
经过一番寻找之后,郭聚仁将目光聚焦到沥青锅,他发现空气中的肉香味儿就是从这口锅里飘散出去的,这口锅就是祸害他们猎物的罪魁祸首。
“这锅里煮的是什么?还有一股子野兔的肉香味儿哪!”郭聚仁使劲翕动着鼻翼,胸有成竹地厉声质问着方科长。
方科长不太懂这个,连忙用求助的眼神回头看向黄忍冬,希望他能够出面应付一下。
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黄忍冬看到对方指着沥青锅锅发问,心里便不觉暗自好笑起来:“我的乖乖,这下你可问到点子上啦,先把耳朵掏得干干净净的,听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黄忍冬本来就油嘴滑舌好说善辩,这下得着机会还能不使出浑身解数往高处大处去吹?
他冲着方科长微笑着点了点头,迈步走到沥青锅前,一伸手熟练地抄起长把子铁瓢,插进锅里就舀起一瓢热油来,随后扬起来往锅里倾倒着。
他一边缓缓地倾倒着热油,一边津津有味绘声绘色地解说着:
“各位各位,先说一下这口锅哈。这口锅呢,是我们熬沥青用的。哦,我们在这里搞沥青,你看就是这栋厂房,上面还有三个师傅在干活儿哪。锅里面的沥青融化以后就变成现在的样子,就是热油,
你知道这热油到底有多热吗?说出来大家又会不相信,有好几百度哪!铄金销骨那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别说小小的兔子,就是把坚硬牢固的牛头骨丢进去试试,保证有去无回立马灰飞烟灭,连一丁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一个年轻猎手不屑听他瞎白话,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哎哎……我说你是谁哈?别在这瞎白话,我问你哈,我们要的是兔子、兔子,你知道吗?那些野兔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这话说得黄忍冬一愣一愣的,可这节骨眼上他哪里会停下不说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三七二十一继续接着说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锹挖不出深水井,别急嘛!我说起这口锅有两个意思,一是这口锅不是为了那些野兔子而架设,我们只是在这里搞沥青的,这口锅是专门熬沥青用的,这里有没有兔子事先我们并不知道的;二是这口锅里的热油温度可以达到四五百度,任何东西放进去那都是石沉大海呀。退一百步讲我们就是有偷吃野兔子的贼心,也没有把野兔子放进热油锅里的贼胆哪!你想想,把兔子一扔进锅里去那还能捞得出来吗?嗯,我们就是再笨,也知道怎么个吃法不是?”
郭聚仁听他说得有些道理,可就是闹不明白空气中浓烈馥郁的新鲜肉香味儿是怎么回事儿。他语气平和了一些,近乎请教似的问道:
“大兄弟,听你说话还算有些水平,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我还是有一点疑惑不解,你说这空气里浓浓的肉香味儿——说白了就是野兔的肉味儿,这个怎么讲?你要是能够说得大家心服口服,咱就一拍两散,你搞你的沥青,我滚我的——咸鸭蛋。可你要是说得不中听,那就不用大家伙动手,我一只手就能掀翻你的破油锅,砸锅卖铁也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
黄忍冬一听,心说有种你就去掀翻油锅,看不把你老小子给烫成植物人我就不姓黄。转念一想,倒是不怕他掀翻油锅,可是要让自己解释这锅里冒出来的野兔肉香味儿,那可真是老母猪啃磨盘——不知道从哪里下嘴才好。
不过,黄忍冬脑瓜子转得快,他灵机一动,急中生智,虽说心里已经有数,但是表面上仍然处之泰然,不动声色。他努力稳住阵脚,不急不躁地说:
“这个问题嘛,乍一看好像确实是个大难题,但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就算一时被什么东西蒙蔽住了眼睛,只要稍加说明,也就不难理解了。”
黄忍冬回头寻找着什么,当他一眼看到黄毅平的那一刻,两只眼睛顿时闪现出一道亮光来,随即接着说道:
“有用没用的说了这么多,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累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嘛,就交给我的亲弟弟黄毅平来说明一下吧,他可以全权代表我本人。哦……对了,我叫黄忍冬——沥青工头,见笑见笑。”
黄忍冬学着郭聚仁的做派,双手抱拳当胸,乍一看还颇有江湖义士的风范。
黄毅平听到黄忍冬点名让他出面发言,由于事出突然,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心里有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虽说内心极不情愿,然而一时却又抹不开情面,不得不硬着头皮鼓足勇气走到人前。
黄毅平有点紧张,他故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襟,两只手却不知放在哪里才好,一低头看见了地上的烧火棍,就干脆弯下腰一把捡起来,话题也就从烧火棍说开来:
“各位爷爷大叔哥哥总之大家好,这事儿最后由我来做一个说明,希望我不会让大家失望哈。大家看这个烧火棍哈,你看它现在灰头土脸的难看死了,可是你不知道或者说不会去想它曾经也是一根光滑顺溜笔挺的松木杆子,它并不想当这个烧火棍充这个火头军,可是它没有选择只能这样。为什么?因为我就是烧火的主人,我看上了它就要拿它充作烧火棍,它做不了自己的主呀!
“说句实话,一整排野兔子就趴在墙头上,那个阵势就像排兵布阵似的,满打满算也就五六米的距离,我要硬说没有看见,连我都想扇自己两个耳巴子。可是看见归看见,并不代表我们就能抓住它们,这些野兔子可精着呢,就连你们端着猎枪不也没有逮着不是?
“就是因为你们人多势众又端着猎枪,这些野兔哪里能抵抗得了呢?也是被逼无奈没有了退路,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一个个被逼上梁山爬上墙头。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枪声,我们这些人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个个吓得立即扑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自然就不清楚随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我们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望去,却哪里还有野兔的影子?
“你们非要说这锅里就是有野兔子的肉香味儿,这我们也承认,毕竟我们的鼻子也不瞎,同样能够闻到这种气味。那么,我们只能根据锅里的野兔肉香味儿来做一番推测了。
“这就好比开头提到的松木杆子烧火棍一样,这些野兔子被你们这些猎手和手中的猎枪所逼迫,顿时野性大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野兔王的带领下,悲壮地选择了集体自杀,而自杀的方式又是那样的独特和决绝。
“他们毅然决然地一个个纵身一跃钻进高温的热油锅里,让作为对手的猎手——也就是你们活不见兔死不见尸,空留下许许多多的疑惑和无止无尽的遗憾,也许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要生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大家想哈,野兔这种集体毁灭式的自虐性自杀行为,又何尝不是对猎手们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的一种强烈有力的反抗,乃至说是釜底抽薪式的残忍复仇呢?”
“别说了、别说了,哎呀小伙子,照你这样说来,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这些野兔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吗?难道它们就一点都不害怕死吗?”
郭聚仁好像是被说动了,但是他的心里仍然疑虑重重,便冲着黄毅平继续质问道。
“野兔怎么会不怕死呢?它们如果真的不怕死,那么就不会一路逃窜来到这里。可是面对猎枪和随时打穿身体的子弹,残酷的现实已经把野兔所有的畏惧心理给强行打压下去了,它们意识到光是害怕没什么鸟用,只有内心足够强大无所畏惧才能披荆斩棘一路前行,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有尊严。
“事实已经证明,它们虽然依旧没有逃出死亡的结局,但是它们却死得如此悲壮、热烈、富有尊严,同时也向人们宣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它们的反抗是无声的,但是正是因为这无声的反抗,才更凸显出反抗的沉重、剧烈和无奈啊!”
猎手们不时发出阵阵感叹和唏嘘声,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慢慢收起猎枪,低眉垂眼地一步一步向后撤退着。
郭聚仁还想说什么,但他只是蠕动着嘴角,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抬起手中的猎枪看了又看,像是要从猎枪中找出隐藏其中的什么秘籍似的。
“爷爷,咱还是走吧。你看这个人说得多有道理哈!”
一个体态婀娜、打扮得体、年轻貌美、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纯女孩伸手拉扯着郭聚仁的衣襟,略显羞涩地催促着郭聚仁,声音依然是那样脆生生响叮叮的。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音刚落,美丽的鹅蛋状脸庞上竟陡然升起两朵花儿一样的红晕,给她姣好的面容上平添了一抹生动的写意,或许说是锦上添花倒还更为恰切一些吧。
黄毅平眼前猛然一亮,两道犀利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了过去,一颗滚烫的心儿开始“砰砰砰”跟着躁动不安起来,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异样感觉,就像一泓清冽甘甜的山泉水流淌过他那久旱龟裂的心田一样,是那样的温柔绵软而又激荡澎湃不已。
黄毅平怔怔地望着女孩渐渐远去的倩影,就在女孩快要走出大门的一瞬间,竟然出乎意料地回眸向黄毅平瞥了一眼,嘴角上扬现出两个醉心迷人的小酒窝儿。
于是,黄毅平的心儿一下就醉了。
他是被女孩酒窝里的青春特酿给灌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