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
郑国平边走边扯些家常。在他所能忍受的漫长孤独岁月里,与他人交谈可是一件难得之事。这个机会他绝不想放过。
在他眼里,跟随在身后的这行人同自己年轻时的那群家伙一样,跟屁虫罢了——郑国平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这些人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他也决定要喋喋不休地一直说下去。
然而他并未如愿,沉默在他们身上贯彻得很好,他不禁有些失望。
“看来北村外的世界,冷漠与自私依旧占据着不小的空间。人们还是老样子啊,对与己无关的事情从不关心。”
云至明开口道:“或许如此,但那并非我们该操心的事情。您把我们千里迢迢的招来,想必不只是为了拉家常的吧。”
郑国平勃然大怒,僵硬的身体冲过来夺走云至明手中的灯,同时说道:“无礼!你就用这种态度和长辈说话?赤鸦的调员现在真是愈发可笑,毫无教养。今天我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待,你们就自行处理吧。”
他转过身来,挥挥手里的提灯,又缓缓地道:“要是今天的问题没有解决干净的话,明天你们的上级一定会清楚的记得你们每个人的名字。”
随着光明的渐渐走远,周遭再度黯淡下来,淡淡的夜光包裹起这片阿让特伊雪景。
“真是倒霉。”
云至明说:“不要自乱阵脚,仔细分析一下,线索应该就在老人刚才焦躁的言辞里。”
眼镜扫了眼四周,说:“其实我一直有些在意,老人为什么要一直领着我们在北村兜圈子。另外,头儿,我们第一次来探查时并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其实,北村已经荒废很久了。我曾经因为教会的原因来过几次,冬天下的雪要在数个月之后的盛夏才会彻底融化,到那时再看这座村落,将完全是一副破败已久、仿佛战争摧残十余年无人居住的蛮荒景色。因而北村不可不称其为文明的边缘地带。”云至明说道,“这样的一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落,不仅留守着一个古怪脾气的老人,还偏偏在今天又来了另一位客人——”
枫开口道:“在这次动身之前,我托人打听到了些特别的情报:近三年内在北村失联的调员已经超过了十人,而且赤鸦官方并未公布这些失踪事件。按常理来说,失踪这么久的人怕是已经遇难了。头儿,你从未和我们提及此事,纵使旅途漫长,我也没见你有坦白的意思。”
云至明直面着枫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但他明白,一旦回避就意味着正中她的下怀。
“你还是老样子,未雨绸缪。这是个好习惯。不过我很好奇,既然你明知这次任务凶险异常,为什么不推掉呢。你也知道,只要开口,我是不可能会回绝的。”
“因为那家伙告诉我,他绝对相信你。”枫说着,指了指在废墟里正四处摸索的眼镜,“我又绝对相信他。况且你也亲自跑来了。我相信你的身手。”
陈清水眉毛一拧,说道:“喂,难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头儿不告诉我,那是怕咱们中途跑路,也算有情可原;倒是你们两个,完全没和我通风,这什么意思?”
枫轻轻哼了一声,撇下他朝眼镜走去。
“真的是……等等,苏牧上哪去了?”
陈清水一句话让所有人脸色一变,几双视线不约而同地扫荡着皑皑村落。
云至明叫道:“快追上去,那老人有危险!”
郑国平推门回到家中,
一进门正撞见周英坐在炕上瞅着自己。
“老周,这么多年了你脚力还是那么好。刚才接人耽搁了时间,不过好在都是些恼人的货色,不必理会。”郑国平说着自柜橱里翻出一瓶白酒,斟上两盅,掏出点花生米、毛豆摆在桌子上。“你来得匆忙,我也来不及准备,咱哥俩凑合凑合,酒菜放在一边,主要还是唠唠嗑。”
周英没吭声,反倒是从炕上立起来,阴沉着脸朝着郑国平一步步走去。
“老家伙,你敢出卖我。”周英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说。
“出卖?这是什么话,咱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什么人你会不清楚?”
郑国平暗吃一惊,此前从没注意过,周英是如此高大。一张白净的面庞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本该与自己同龄的周英竟如此年轻。
“你要干什么?”
这时,云至明等几人跑来正撞见苏牧翻墙跳进院子。在听完陈清水的描述后,苏牧的身份或许又蒙上一层迷雾,可是云至明有一点可以断定:让苏牧走进这座建筑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随着秒针的极速拨动,各种声音按下葫芦起了瓢似的自屋中传来。云至明推着行动不便的陈清水过了墙,自己亦鱼贯而入。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乱作一团的脚步直挺挺闯进屋门。床头的风灯碎倒了,火和油在被褥上缓缓蔓延,东墙由窗户撕裂出巨大的缺口,冷风哭嚎。郑国平歪斜着萎缩的躯体蜷于角落,满脸惊恐。
陈清水凑近郑国平,直盯着他问道:“刚才进来的人呢?”
“跑了……跑了!那家伙提着砍刀,见着周英就砍,他是你们的人,对吧?”
云至明没搭理他,回身迅速同调员交代任务分工:“眼镜,你和我去追那两人;枫、清水,你俩留下守在这里。”
“为什么要我留守啊?”陈清水瞥了眼略有失神的郑国平抱怨道。
“少废话,服从安排。”
“这次情况特殊,我们对苏牧与周英两人都一无所知。假设他们都是鬼的话,不排除还会有再折回来袭击老人的可能。”
云至明赞同:“枫分析的没错,你们也注意安全。”说完给她使了个眼色,旋即同眼镜一齐冲出裂口。
无奈地望着云至明和眼镜朝苏牧的方向奔去,陈清水打了哈欠决定眯一会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所谓的周英只是个被老人捏造出来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老人是在说胡话?不,不应该是这样,莫非——周英是梦魇吗?”
“推测而已,从老人一开始睡倒在村头我就开始怀疑。北村异常的调员失踪曾让我认为是有人在故意报案,吸引赤鸦的调员走进陷阱。如今似乎排除了这一可能性,那恶鬼恐怕只是饿昏了头,饥不择食。如若我们再晚来一步,他或许已经遇害了……虽然这么说不太负责任,但,老人似乎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诱饵的角色。”
云至明依旧脚下生风,路上未压实的浮雪翻飞,仿佛一朵筋斗云推动着他前进。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同你交代这些是为了提醒你,梦魇是蚕食梦境的恶鬼,同时也会令你陷入心魔,相信心中的自我,勇气是杀死它的最好武器而非阳光。”
眼看同周英的距离只剩毫厘之间,苏牧扑到他的背后,挥刀便劈。周英下意识躲闪,却还是被斩下右臂,他撤步与苏牧拉开对峙。
“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赤鸦的人跑来送死。”周英捡起软塌塌的断肢若无其事的又接了回去,而当他再去注意苏牧的时候,竟陷入了呆滞。
苏牧抬手端详着手中握的一把通体透亮的长刀。畸变的形状却丝毫无法掩饰其真实的用途,扑面而来的苦寒霜气向观者昭示:哪怕再多使用一秒,武器的主人就会被冻掉手掌。苏牧并没注意到这把冰制的工艺品是何时来到自己手上的,仿佛随意识的波动而诞生。他的手指已逐渐麻木,关节处的疼痛与瘙痒逐渐走来。没有时间再做多余的思考了……
“你的梦,你的现实!会给和平的秩序带来终结。”周英口中念念有词,瞳孔混沌失色,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冰冷的刀尖正挑在喉咙上。
不远处,云至明和眼镜已经追来,并且还在喊着什么。
苏牧哪里还管他们,手起刀落,只觉清凉的液体飞溅到脸颊上,刺激肌肤。他抹去脸上的水珠,被突如其来的聒噪蝉鸣,与沾满花香的浓郁阳光味道所震惊。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端坐于铜镜似的湖泊前——方才的水花看来是由嬉戏的鸭群激起的。
“我这是在哪?”
身下的绿草叠青泻翠,随着视线的不断延伸而延展。不知何处袭来的熏风略过湖面,竟携卷似秋日般凉爽,拂去心中盘踞已久的焦躁与不安。它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转,直钻入远处环绕的翠色瀑布林子,终于消失不见。
“这里美吗。”突然出现的黑影同他背靠背而坐。包裹全身晦暗色泽逐渐褪去,淡粉色的卷发好似棉花糖般柔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她开口道:“随便走走?”
“嗯。”苏牧起身同她沿着湖畔散步。他是个能随遇而安的人。
他们并肩而行。
“我叫希尔娜。”
希尔娜说完,踮起脚尖赶到他面前。摇曳闪烁的、血一般的瞳子直直盯着他,这视线仿佛能将一切洞穿。苏牧却感到无比熟悉,那夜的方悦月也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动作——他避开视线,随后尽力望向不远的一方。
“我叫苏牧。”
她的脚尖指向视距不远处的巨树。转身而行的刹那,洁白无瑕的裙摆在半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度。她边走边说:“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比方说:我是谁,为什么自己在这里,为什么那天以前的事一件也记不起来了……”
“如果你真正想给我答案的话,现在已经告诉我了。”苏牧拽住她的手腕,指着视距尽头的参天巨树问道,“那个地方,我倒是很好奇。”
希尔娜笑笑说:“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一如既往。不过,你对那棵树感兴趣也还算在我意料之内。”
“那棵树下栖息着你的命运,”她说道,“既然你渴望,就去亲眼见证,毕竟看上去只有短短的百千米而已。”
他决定动身,朝着荫蔽了半个天空的树荫下进发。
日落西山银月轮转,肉眼足以丈量的距离却走了几个昼夜。一缕银色丝线萦绕在他的脑际,他觅其踪迹随之奔走。
昔日的故人未曾相识,无名指上空留吻痕,熟悉的轮廓向你招手,揽她入怀却不见所求面容。即知难识,何苦相知。世有千千缘,不渡苦情诗。
“……”
苏牧被绑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东边迟来的晨曦洒在绑在对面树梢的丑陋怪物之上,灰色角质化的皮肤鳞片一般地脱落,血肉化作尘埃,骨骼自内部灼黑腐烂。庄严的死亡,以如此宁静的方式收场。
“什么时候把我放下来。”
陈清水别过尴尬的脸。眼镜窜上树割断绳子把苏牧放了下来。其余人看着他更是欲言又止。
“走吧。”苏牧迈开步子挑破气氛,他自西出村。暖暖的光芒落在雪上,不舍的挽留着他的影子。
归途。他们坐上火车,见苏牧歪在一旁像是睡着了,陈清水凑近了小声问云至明:“头儿,你有头绪了没有?”
云至明想了想,说:“等回去找雷必达问问吧。”
陈清水点头,很自然地想缩在座位上再眯一觉。只可惜硬座是不允许这种可耻的行为的。-
苏牧当然没有睡着,他不过是侧着脸望着火车外行进的景色思索。希尔娜的暧昧问题与巨树的存在都令他不得不在意。然而,再纷繁的思绪都在他瞥见车窗里模糊的面影而暂时告一段落。
“你不知道他们不相信你吗?”希尔娜说道。
苏牧说:“当然知道。”
能置恶鬼于死地的唯一方式便是阳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既然苏牧没有同周英一起死掉就证明了他的清白。不过,这也使得陈清水他们对苏牧的身份更加怀疑。
“一旦起了疑心,以后共事就会更加困难。要向他们解释清楚吗?”
苏牧苦笑:“我自己都一头雾水,怎么去找别人解开误会。不过,我依旧期待你告诉我真相。”
希尔娜依旧暧昧地朝他挤了挤眼睛,随即在模糊的窗影中消失,仿佛她只是一个幻想,一个虚假的借口。苏牧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奔跑的白色群山,它们越来越小,终于被嫩绿的平原同化为一体。阳光正好,投射过窗。此刻的他,愈是想看清自己的脸愈是见到平原,愈是想看到平原愈是见到自己的脸。
瘦削而苍白的脸,略带倦意与深陷的眼眶俨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他朝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这样挺好,他想。
车厢里安静异常,只偶尔听得几声咳嗽和此起彼伏的沉重鼻息。云至明、陈清水、眼镜、枫,都已沉入梦乡。坐在苏牧一旁的女人抱着自己熟睡的孩子安详的睡着。
渐渐地,整个世界只剩下列车压过铁轨时有节奏的咯哒咯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