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生
徐徐飘动着的篝火突然噼噼啪啪的炸开,像是爆米花胀大形变的声音。陈清水被摇曳的火苗唤醒,哈欠打到一半差点被下颚传来的痛苦截断舌头。
他的手指摸索着酥麻疼痛的脸,才发现自己整个脑袋被绷带裹成个木乃伊,其余各处的伤口也是悉数包扎好。不必说,这种事情只有枫能干的出来,他心里暗笑。一瘸一拐的,陈清水佯装病态,哪怕是有一人清醒问及,也好卖个惨,求个可怜。不至于因为要欺负新人反被殴打,落个嘲弄。
山洞内外,寂静一片,惟有火苗滋滋啦啦的喧闹声。陈清水数了数人头,单不见苏牧的身影,想着在自己昏睡期间他兀自离开也不无可能。
无论如何,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只等黎明前的三四个小时内赶到北村,把事情迅速解决——陈清水想到这里,突然伫立不动,像是嗅到绝妙花香的工蜂,沉入这份久违的静谧与安宁之中。
适才洞穴外那些呼啸的风雪也停止了躁动。陈清水走出洞口,麻木蛰人的剧痛随冷风钻入绷带缝隙而逐渐蔓延全身,伤口并未处理得干净彻底,一些地方甚至开始发炎化脓。自己这种状态,陈清水只担心会拖了整个队伍的后腿。
想着想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走进一片星空,清澈的夜空镶嵌着无数颗裹满银灰色的宝石。星河坠入凡间,松柏笔直拔上天空,像是好奇的孩童向天空伸出小手摘取辰星。洁净的雪松漂白了整个北方大地,远远地仿佛沉于虚无缥缈的仙境中的是那些若隐若现的乳白色山峦。一切的肮脏与苟且似乎都能在这里得到真正的净化。
即便迟钝如陈清水这般,亦是不懂意境与典雅之人。此时此刻的他也会缄口不言,听着脚步与雪的低语默默沉思。
正当他浸润在一片雪月霜华中时,伴随着阵痛般的轰鸣,身前几尺的巨大松柏应声倒地。陈清水俯视着眼下这个佝偻着脊背、瑟缩于雪白空地中央的人,陷入了愕然。几秒后,他立即俯下身子伏在倒伏的树干之后。
匍匐着用下巴爬行的可怜虫,拔去所有牙齿的溃烂口部还在朝外淌着刺目鲜血。陈清水的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了苏牧应有的轮廓。雪地里一串歪歪扭扭的红色道路大概是他源来的路径,只不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令陈清水存疑。他的理智说服着自己不要上前。
苏牧悲鸣着,痛苦随着寂寥的群山不断延伸。
“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个痛快!”
苏牧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他竟爆发出可怕的狂笑,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双手朝着自己的胸口胡乱刺去。炽烈滚烫的液体瞬间横飞四散,他直直的站起,右手高高举起崩裂跳动的红心,顺着皮肤淌下的液体仿佛涂在雕塑上的粉末涂料,令这尊绝美的艺术品更显光泽。陈清水紧紧地贴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敢动,汗水将雪块濡湿,冰冷刺骨。
许久也未再闻声响,陈清水悄悄爬起,癫狂与自残的鬼怪他所见颇多,但这般死去的人类还是第一次见。见到苏牧仍保持原状,高高举起的手,挂在脸上癫狂的笑容——俨然一副胜利的模样,陈清水干呕起来。同类的异样的死唤醒了他失去已久的恐惧本能。
无论目的怎样,过程如何,紧闭双眼的陈清水还是决定回收尸体。
然而就在陈清水一步步靠近苏牧之时,一声凄厉嘶哑的叫声惊得他全身一震,目光不由得投向栖居树梢上的一只乌鸦。黑色的鸦羽在顶白的雪松林中格外分明。
“乌鸦?为什么——”
干涩的哀鸣好似老妪嗓中传来的嘶嘶磨锯声,漫山遍野潜伏着的鸦群一呼百应,拍下落在枝头的雪于阴影中现身。盘旋的飞影蒙蔽了清亮的月夜,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铁色的短喙啄食起温热尚存的皮肉,陈清水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驱散着啃食苏牧身体的乌鸦。随着击伤数目的增多,也开始有乌鸦将利爪与尖喙伸向他。
散落的羽毛是黑色的雪,在抽象魔幻的舞台上,血肉拼接成诡异的塑像里走出今夜的主角。黑色的影摇曳着,似乎正扭曲着这片溢满血腥味的苦寒领域。
人形的黑影挥着长长的刃,似乎是武器一类的东西,朝陈清水攻去。
“人类总是会惧怕未知的事物,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没想到,赤色的鸦群终归是异类,你们永远特立独行,从未停下脚步注意到自己的同类是究竟怎么死的。”
“想逃的时候逃走就好,没什么丢脸的。”
陈清水脑海里轰鸣起数不清熟悉的声音,但可悲的是,他连一个人的名字也忆不起。自己的话要说到做到,最后看了眼苏牧,那具躯体如同夏蝉褪去的蛹一动不动的立在雪地里,撕裂开来的伤口他不忍再看下去,转身落荒而逃。
他的思绪同其慌乱的步调一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起起伏伏。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苏牧又究竟是谁,教皇的指派仅仅是要他过来送死吗?或许自己只是疯了,因为影子是根本不会说话的。陈清水自知理不清诸多问题,这种事情还是交予眼镜分析的好。
肾上腺素促使陈清水毫无意义地被恐惧牵着鼻子走,黑影亦在他走后不久消散,鸦群散去,一切归于寂静。林中走出的第三者似乎已觊觎多时,他在那尊蝉蜕跟前伫立良久,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这就是《新生》。”
动身的时间就要到了,眼镜盯着时针的抖动,时不时朝着山洞外抛出余光。一炷香的功夫,苏牧竟然走进了山洞。陈清水难掩惊讶与错愕,不禁轻轻啊了一声,旋即借伤口遮掩。
陈清水回到山洞里已歇过一两个小时,即便如此他仍未稳住心神。同云至明等人讲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后,其他人表现得如此从容,好像这份异常只是空谈。反观自己,陈清水以前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与狼狈。
云至明在大家打点装备的间歇,抛给苏牧一身黑袍,叮嘱他不要显眼。后者点头同意。
离开山洞,他们仍要继续北上。早在前一天,眼镜、枫与陈清水三人已经提前考察完毕。路途中难免耽搁,现在距离黎明只剩下两个小时出头,必须要快。
静谧的林,沉重的雪连沉默本身都掩息。没有任何的交谈,以至于穿过血迹斑斑的林中空地时也不会有任何人做出回应。
赤鸦是鸦中的异类,叽喳乱鸣可不是他们的风格。
郑国平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爬到床头蜷起身子用力拽到了灯绳,靠在墙上闭着眼一晃好久。郑国平感觉自己已力不从心了。年轻时他在县城里作邮差,一双四十五码的大脚迈出去就是一座山。可现在,就连开个灯都要休息半天。他迷迷糊糊地瞄见已过去十几分钟,于是又爬下炕,提着两盏风灯走出门。
雪是前半夜停的,愈是这时愈是寒的要死。郑国平不知道是不是雪的缘故,今天的灯亮的直晃眼睛。
他感到今天的一切事物都透露着“特别”二字。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业已记不清了。
郑国平从村尾转到村头,雪地上的脚印不断延展着。他活像个巡查的民兵,这么一想却有些高兴,毕竟民兵是不要老的。他的记忆刹那间漂转回几十年前,因而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拧在一起。那时的村里还很是热闹,不像现在,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人。
倏忽间,老人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周英。故友相见少不了攀谈,两人聊着聊着便说起了当年的风光,聊起了最爱的妻儿。郑国平憨实地笑着,浑浊的瞳孔中浮现出往日的美好,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见惯了风尘,将风灯投来的光全部堆积。
“但是呢,老朋友。虽然今天你特地来看望我,但我并不是专程来接你的。”
郑国平一指自己家的方向,叫周英先回去等着,待招待完客人再好好叙旧。说罢,他两手提着一明一暗的灯走向村口。
“喂,老伯。怎么睡在这种地方。”云至明拍醒郑国平。
“太好了,是个活人呢。”
“是吗,我睡着了吗。”郑国平回头看了眼身下的石头,原来自己已坐在上面睡了不知多久。“你们就是这次赤鸦派来的调员吗?”
云至明点点头,搀起老人。
“刚刚那边那个年轻人是不是说了些什么,年纪大了,听不大清楚啊。”
陈清水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嘴里连忙重复着没有。
郑国平笑了:“看到你们现在的模样,真是让我无比怀念啊。”
他点亮那盏暗灭的风灯递给云至明,走在前面:“跟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