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从军?”

陈济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怪人一般上下打量着。

王公贵族子弟,为何会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将要从军?陈济棠不能理解。

陈济棠虽然也自诩侠义,但却从未动过从军的念头。

三年多前,陈济棠随父一同来到江州,虽然也是想领略大齐江山壮阔,但更多的是为了照顾身体日渐衰弱的父亲。

江州再往北走,就要到那关塞。头一年刚到江州的陈济棠曾随父一同去过那关塞视察。虽未及前线,但就那关塞军营就让陈济棠无法忘怀。

彼时,有一个团的齐军才和突厥人在塞外戍堡血战数日从前线退下休养。

那是陈济棠第一次知道战争的残酷。

一个团二百人,最后回来的只剩一个断了胳膊的旅帅和瞎了眼的士兵。

听一个都尉说,这还是援兵及时赶到的结局。而增援的另外三个团,也基本损耗殆尽。

自己出生将门,从小就跟着阿爷看那些兵书策论。虽每次都能高谈阔论,好似那百战不败的将军。但那日,才是陈济棠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战争。

那次是陈济棠第一次意识到战争是会死人的。

那些士兵,不再是沙盘上用木头雕刻的旗帜,也不再是那书里记载的一个个数字。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于是那日,陈济棠问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的问题。

“那他们为何不撤?”

至今,陈济棠都记得那都尉有些无奈又有些鄙夷的眼神。

“军令如此。”

从那之后,陈济棠便再也没去过军营。

陈济棠其实也常常怀疑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回避边塞的理由是什么?

最后陈济棠发现,那些所有冠冕堂皇的答案都是错误的。

那一切只是因为,他胆怯了。

从小锦衣玉食的自己,无法接受那残忍的一切。

“是,从军。”我看出了陈济棠的疑惑,只是默默将一旁的窗户撑开。

我们吃饭的酒楼就在那日丽儿带我来的东市。透过二层小楼的窗户,便可一窥这东市的繁华热闹。

“陈兄可看到这热闹的景象了?”

沿街叫卖声和沸扬的人声立刻便从那缝隙之中透了过来。

我并没有在意陈济棠和陈小姐的目光,只是继续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

“陈兄道如今的大齐,是怎样的大齐?”

“如你所见,繁华喧闹,盛世也。”

“果真?”

我转过身颇为玩味地看着陈济棠,我知道他这是言不由衷。明明广结人缘,通晓世俗万事,岂能不知当下大齐的病患?

“外有强敌,内有逆贼。当下只是表面太平,实则内忧外患,危机重重。”

陈济棠并不清楚眼前的少年想要说什么,但看着他的双眼,自己似乎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

毕竟二人初次见面的场合便是在南城那般人间炼狱啊。

其实老爹之前和我谈话时,我的赶出还只停留在精神层面上,等我真的去南城看到那末日般的众生相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颠沛流离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

当下的大齐还是相对稳定的王朝,我甚至不敢相信以往那乱世之间,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你也有其他的方式报国尽忠啊?为什么你偏偏选了从军?你知不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从落席以来一直都很沉默的陈莘怡终于没能忍住,她听着眼前少年说的一切,不知道怎地心里乱得很。

陈莘怡虽不懂那军中事务,但她毕竟长在将军府,自幼还是耳濡目染了些。如果只是同自己那二哥和三哥一般,在那京中禁军戍卫临安府,即便辛苦了些但也是肥差一件。

但当下自己这未来夫君要去的可是边军。那是什么地方?荒漠贫沙,就如那阎罗殿一般。

她清楚那些突厥人的厉害。自己曾无意间偷听过那李将军和阿爷的谈话,说那突厥人善骑射,各个膀大腰圆,那马也同人一般膘肥体壮。他们速度之快,威慑力之大,是连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要胆寒的。

更何况刘牧锦这样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那我多读几本孔孟之道去那朝堂之上逞口齿之快?”我摇了摇头,“如果说几句话就能改变现状,那我大齐也不至于在那新罗弹丸之地败得一塌糊涂。”

这些不过是我的搪塞之词。

其实真正的原因,我想自己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张燧是个很自负的人。我不认为他有那个胸襟和气度能允许自己手下的官员嚼舌头,那更何况去变法改革当下这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大齐了。

在这点上我很赞同老爹的想法。

在这种时代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兵权。

有兵、有马、有粮、有地盘,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局势变故,都能保证自己还留有一张底牌。

现在的局势正好造就了老爹获取这些的便利,为何不顺势而为巩固自己在江州,甚至在北方边境区域的威慑力呢?一旦我们掌握了江州的实际控制权,将这帮作战经验老到的边军渗透干净,对于我们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张燧此人城府极深,老谋深算,难免不会对领兵在外的国公心起疑心,最后弄个莫须有的罪名一扣。

不过,我认为在当下的状况来看,张燧多半还是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

其一、当下朝廷经历过上次失败的远征之后,军事实力其实是被严重地削弱了。正值此时北境屡遭战事,能用的也只有那么几个。要不然以张燧这样性格的人,又怎么可能会让老爹这样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领兵在外?

其二、虽然未必准确,但以我对张燧性格的判断,我认为这个人是一个过度自负的人。不得不承认,张燧很懂人心,但是他也有很大的缺点,就是太过于看重自己的优点,却又太过贬低他人的长处。所以,即便他真的对我们有所怀疑或察觉,只要我们适时地暴露一些马脚,张燧就必然会放松警惕。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老爹把我以普通士卒的身份丢到军营的原因。

“刘公子!”陈莘怡突然起身,双目紧紧地盯住我,眼角似有些晶莹,“公子可知道那突厥的凶恶?公子又可知道那边塞的艰苦?公子切莫只为了一时兴起,而将从军杀敌看作儿戏。”

“妹子······”陈济棠刚想阻止,但见小妹那有些梨花带雨的责备,心里的想法顿时有了点变化,也就只是浅浅拉扯了一下便不再作声。

连陈莘怡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紧紧攥住双拳。

她不理解。她不理解这个少年的想法,这个少年的一切。

打仗就会死人,这种道理即便是垂髫小儿也能知道。为何要以身犯险?

陈莘怡不知道该怎般形容此刻的心情······

就好像妻子挽留自己执意要出征的丈夫一般?

虽然陈莘怡依旧不愿意面对这项婚事,但无论如何,刘牧锦就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她不希望眼前的少年因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性命。

“陈小姐便觉得在下是一时兴起所以才口出狂言吗?”我依旧望着窗外的一切,语气不知觉地有些严肃,“那日在南城想必小姐和陈兄也都亲眼目睹。那便是当下的大齐!战事频频,民不聊生!如今当下,如果再连那突厥和杨贼都抵御不了,岂不是这一切!看看!这一切!都要毁于一旦吗?”

陈莘怡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和情绪,我也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以前的自己虽然也只是生活在底层苟且的人,但至少自己不用担心安全受到威胁。只要自己能赚到钱,解决温饱问题也能偶尔享受闲暇时刻。而现在的大齐,如果真的生存在底层,万一突厥攻破了北关,又如果那杨贼的势力再度扩张,这天下再一乱,平民百姓还有活路吗?

自己还有活路吗?

到时候我们珍惜的一切,爱慕的一切,都会和灰烟一般被狠狠碾碎再被鲜血散去。

如果现在不去赌一把,拼一把,更待何时?

是等张燧的刀伸得快?还是突厥人的马跑得快?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动荡百余载,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我眼前热闹的景象慢慢和南城的破败重合在一起,“我不愿意这平安美好的一切只是昙花一现······”

“二郎有如此志向,真教我羞愧难当。”陈济棠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此时此刻,陈济棠真正开始佩服起眼前这个少年。有如此豪志,誓要守护天下人这般的话,恐怕连自己老爹都说不出来,但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却可以。

这是怎样的胸怀?又是怎样的志气?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

陈济棠不敢再想了。只是他清楚,眼前的妹夫,如果能够顺利在边军闯出一番成绩,未来定然不可估量。

此刻,陈莘怡的内心也同他哥哥一般浮动。不知怎的,她望向这未来夫君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起来,那眼角的泪虽慢慢滑下但她却丝毫不介意······

······························

我也自知话说得有些重,也有些过于露骨。赶忙和他们致歉。

虽然陈家两兄妹倒没有说些什么,但再之后餐桌上的氛围就有些微妙了。

没过多久,还是陈济棠以府中有要务打理,宣告这场饭局的结束。

只不过,我刚想将二位送别,却看见那陈莘怡总是欲言又止,像是要和我说些什么的样子。

我只当她是还心存芥蒂,所以便有些失礼地将这位大小姐请到一旁。

只不过那陈济棠倒没有介意的样子,依旧是大大咧咧地,丝毫没有兄长的风范。

“在下方才话说得有些重了,还请陈小姐海涵。”

“我没有·······没有生你的气。”

说着说着,陈小姐也微微颔首,那种娇羞的模样,让我不禁有些浑身发麻,总觉得似曾相识。

不过,真的好美啊。

如果说丽儿身上是那种青春洋溢的跳脱,那么陈小姐身上就是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所散发出来独特地知性魅力。

“在下实有得罪,日后定会尽力补偿。”

刚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陈小姐的脸蛋更红了些。我虽不知道原因,也赶忙刹住车没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执意要从军,那这个给你。”说着,陈莘怡便赶忙从腰间取过一个巴掌大的物件递交在我手中,“这是我平日贴身带的香囊,是阿娘交给我保我平安的。希望它······希望它也能佑你平安。”

“谢······谢谢。”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接过香囊,一股淡淡的清香便扑鼻而来。那是一种药材和香料混合后独有的香味,锦绣上刻着柔美的图案,让我很快便折服于齐人工匠的手艺。

见我接过香囊,陈小姐便刻意回避着我的眼神,但我还是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与气质不符的不自然和娇羞。

虽然不解,但我也没莽撞到当面询问什么。

这之后很久,我们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立着,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让我尴尬地想赶紧逃离。

“多谢陈小姐的馈赠,在下一定好好珍惜。”

“不要·······不要总是唤我小姐······”陈小姐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突然抬首望向我,那般如春水般柔美的双目,瞬间让我有些迷失,“公子可以唤我陈莘怡······”

就在我有些心猿意马之际,陈济棠老大哥又及时赶到。他一脸歉意地看着气氛有些暧昧的我们,说是要赶紧回府。见状我也没再作挽留,赶紧客套一番便准备道别。

只是临走之际,陈莘怡又突然回过身来,对我轻轻说道:“请公子一定平安无事,我等你凯旋而归。”

说完,陈莘怡就又跟上陈济棠的步伐,只留下我在原地有些懵圈。

什么叫等我凯旋归来?

我看了看手里握着的香囊········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乎仍然懵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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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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