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五-龙息
开阳门瓮城里的混乱,史官并没敢记在黄绢上。细想来好像也没真正改变什么结局,就又这么成为了一桩野史轶闻,和天启无数“莫须有”的传说一样发酵出很多个版本,流传于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天启人更是坚信了开阳门风水不和,这座城门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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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近山驿。
七天后,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戎澈在驿站房顶上找到了又不睡觉的羿琰。
这里已出了中州,进入北庭郡的管辖,天气干爽起来,漫天的星辰也比天启里更明亮。
戎澈在屋脊上坐下来,带着一贯的澹静笑容,看着夜色里远山的轮廓:“和我说说吧,憋了这么多个不眠夜,想通了么?”
羿琰摇头,又灌了口酒壶里的苍阳醇,夜蓝色的瞳仁像是融入了夜风里,唇边的笑意都是自嘲的味道。
戎澈也不急,两人就这么在虫鸣里安静地坐着。
天边忽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又瞬间消逝,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羿琰开口,声音涩然:“你说,天启百姓茶余饭后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笑料:四皇子机关算尽、自作聪明,结果竹篮打水,白忙一场。谁也没救下来,还平白搭进去了同袍性命、搭进去了杜鲁叔的清闲,还有你戎家传家的明月铛……”
他低头转着拇指上苍铁的扳指,眼前总也挥不去将风上韩杰孤独的影。
戎澈的笑容倒是仍然温暖如春风:“也不是坏事,你又不活在别人的口舌里。看开点吧,这辈子要经历的失去,许是才刚刚开始。”
羿琰转头过来,倒是笑了:“你就是这么劝人的?”
戎澈接过来他手里的酒壶也呷了一口,眼神温和通达:“尽人事、听天命。还能怎样?”
“该听你的话,莫妄动,安心做个闲散王公。”
“现在开始也来得及。”戎澈笑了,把酒壶还给了他,正色,“别陷在情绪里了,刚刚收到北庭的急信:松阳城破了。我们得加紧赶回去。”
院子里米凌带着余下的几个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这些天他们已经是快马加鞭,如今更是要日夜兼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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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五天之后,龙息谷里。
檀香杜鲁这些日子忙得没日没夜,一边去处理那只彻底宕机的将风巨蜂,一边应对承熙帝的各种疑问,一边还忙着搬进钦赐的新家。
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径直回到了龙息谷的旧居打包他那些家当。
熟悉的卧室如今换了副模样,本来堆满整个大木案的图纸和模型,被妥当地码放在桦木柜上。那些刀笔、标尺和锉锯,按尺寸整齐排列好,挂在了墙上。
对着卧榻的那面墙上,多了一幅大羊皮地图,旁边多了个刀架,支着一双马刀、一柄长弓和一壶羽箭。
外面小菜园里杂草这些日子没人收拾,太阳花也耷拉下来本该挺立的花蕾,看得杜鲁有些心疼。只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真的有每天浇水,但这花也太难养了……”
中年汉子挑着两捆柴回来,赤着的半个背脊还缠着层层绷带,笑脸在阳光下宽和生动——正是穿着草鞋粗布的前定北大将军韩杰。
杜鲁撇嘴摇头:“这花喜旱,怕就是被你生生浇死的!以后七八天浇一次就好,要不烂根。”
“你不是说这里以后都是我的了嘛,就别操心花花草草了。我打算把这里平了,正好修个练武场,方便每天活动活动筋骨。
”韩杰放下柴、直起身,规划指点着他的新家,“再在那边挖个池塘,平时能养点鸭子,钓钓鱼,划划小船,夏天还能吃吃莲子。”
檀香杜鲁本想反唇相讥,想了想,只是摇头苦笑:“随你吧,好好享受你的退休生活吧。而我这一把年纪,还得回天启去上朝侍君、重操旧业……”
韩杰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老河络:“这次,多谢你。”
“谢什么?我也没做什么,还是该去谢谢孩子们。”
开阳门那夜,韩杰自尽用的那把匕首,是戎澈在将风里塞给他的,锋锐处有杜鲁特制的机关。一同塞给他的还有那盒假死的丹丸。当时韩杰满心死志,不接。
戎澈也不劝,只是说:“救将军是琰和北庭将士的执念,但我能理解您此时的心境。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吧,无论将军如何选,澈都支持您的决定。”
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总是有种让你无法拒绝的温和力量。他把匕首和丹丸塞在韩杰手里,送背着一双长刀的将军登上了巨蜂的前腿。
韩杰吹着夜风,看着半身血污的羿琰,看着夜幕下渐入沉睡的天启城,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
后来“尸身”留在将风长腿上,被杜鲁想办法换了出来,叫六尧秘密送到了这里。
这消息没告诉羿琰,只有戎澈知道。
韩杰沉默了半晌,抬头问:“那俩孩子的伤,还好吧?”
“阿琰就是皮外伤,不碍事。倒是澈儿,”杜鲁顿了顿,蹙着眉头,“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强用精神力过载来驱动那个庞然大物的,太玩命了,又受了那么重的反噬……这不好好调理是会落下病根的,我看他也不怎么在乎,还不让我向阿琰提他受了伤。”
韩杰叹了一声。外冷内热的羿琰,他很了解,但这个一向内敛安静的戎澈,韩杰倒是觉得完全看不清:能运筹帷幄地在羿景恒手里险胜一局,局势、人心都算得分毫不差,这个少年让人觉得心惊。
未来总归是这些年轻人的,韩杰也不想了,摆了摆手,继续去堆好那一摞柴火。
檀香杜鲁笼着手,沉吟着:“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听说海拉部攻破了松阳城。你有什么嘱托我可以传信给戎澈送去。”
韩杰眼神短暂地虚了一下,北庭郡的郡府松阳城,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家。
他甩了额头上的汗,直起身,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没什么嘱托。海拉腹背受敌,被萨厥部强悍地驱赶着,大晁北庭一线相比之下就薄弱多了。也只有攻占松阳城,还能有一席喘息之机。意料之中。”
他想了想,虚空地挥了一下拳头:“但北庭军这也太不给力了。就算我不在,才几天就挺不住了?各营统领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是怪我治军无方,惹人笑话!”
他气鼓鼓地拉着杜鲁回到屋里,对着羊皮地图指指划划。就算穿着粗布草鞋,也满含着指挥千军万马的锐气:“海拉有这么难打吗?海拉大汗勇武是够了,脑子明显不够用,周旋智取,然后僵持消耗,不怕拖不垮他,怎么还能丢了松阳城!连海拉都打不过,北庭军又怎么面对后面的萨厥!魏青梧还觊觎着分享海拉的草场呢,还想用海拉的水草养大晁的战马呢。想得美!小心松阳城都被萨厥抢走了要不回来。沁尔什科,我就等着看他什么时候露出獠牙来。”
杜鲁也不太清楚他叨叨的东西,也并不关心北庭的战势,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开始忙叨着收拾自己的家当。忽然抬头问了一句:“阿杰,你打算住多久?之后有什么打算?”
韩杰被他打断了指点北庭江山,忽然也愣了:对呀,我打算住多久?
之后,又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