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将军
肇事者现在状况也不太好,风千禾本来凭借腹肌都已经爬上巨蜂的大腿根了,大氅当风,在混乱的夏夜里享受着飞一般的清风过耳。
这失去平衡的一撞,直接把他又甩了下来。手腕上还缠着飞爪,他被像个链球一样横摔在了城墙上,五脏六腑像是翻倒了一样痛。
他赶快松了爪头,防止被跌落的巨蜂压在身下。再一甩飞爪,准确地攀到了翅膀根,自己借力一荡,飞鸢一样把身体贴在了巨蜂腹部还未收起的藤梯上。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看那机关门开了一线,米凌手疾眼快地把他拽了进去,又重重关了舱门。
飞爪就这么独自留在了巨蜂翅膀上,扫到刀盾营的时候,巨大的冲击下松脱了爪头,就这么恰到好处地甩到了羿景恒身前,被羿琰用肉身接住了……
简直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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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风千禾,被米凌拉进了巨蜂腹部的舱门,忍住满脑子的眩晕和反胃,胡乱地抱拳道了声谢。
这舱里好大,现在盛着五六个北庭军居然还有不少空间。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具体,只能看到四周如巨型根须一般构成的内壁。
穿过细窄的胸腹连接处,就是高出半人高的驾驶舱空间,从外侧看应该是巨蜂的头部。里面笼着融融的光,看背影操控这个巨型将风的正是那个青衫的公子,他两只手旁分别有几个操纵杆,脚下也是复杂的踏板,胸腹部缠着好像是固定身体用的宽幅皮带,身前是一块巨大而透明的琉璃镜,能看清外面的火把和星空。
细看下,还有小指粗的藤蔓像小蛇一样绕在公子四肢和躯干上,这些藤蔓还随着呼吸的节律微微发着光——这让风千禾突然有些头皮发麻,像是某种吸食生命的寄生兽的触角……
听说将风需要精神力与操纵者产生共鸣,看起来便是如此产生连接了吧。
再细看,公子嘴角带血,琉璃镜上也有喷溅的血迹,刚刚那下跌落折翼估计他也受到了将风的精神力反噬。这种反噬理论上不但会产生极端痛苦,还可能直接震碎精神力。风千禾想着不禁打了个冷颤。
嗯,这个将风内部居然是这样复杂,他不禁又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操纵舱仔细探看,离得近了的时候被米凌伸手拦住了。
风千禾讪笑:“我就看看嘛,别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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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巨蜂已跌落回瓮城里,落地的那一刻戎澈用全身力气搬动了左侧的操纵杆,左侧的三条长腿折了两根,好在是减缓了落地的冲击。戎澈只觉得从胸口里又涌出一口咸腻的血。
折了左翼飞是飞不动了,换了种简单暴力的方式:用身体一下一下撞着外城门。
整个座舱里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一下一下撞击产生的震动,各自找地方固定了身体,耳膜里轰隆隆得很不舒服。
韩杰正站在戎澈旁边,戎澈脸上看上去平静淡然,但拉紧一线的下颌微微地颤动,和刚才喷出的那口鲜血,韩杰知道他现在不太好。
韩杰说:“要不让我试试,你先歇歇。年轻时候开过一次老河络的将风,肯定没这么大,但大概原理还有些数。”说是这么说,韩杰也完全没底自己是不是能搞得定这么个庞然大物。
戎澈轻轻摇头,嘴角划出个安静的笑意表示我很好。其实他嘴里还含着一口鲜血,怕一开口就藏不住了。
前几天他费尽了心力找到龙息谷的入口,凭着小时候和杜鲁叔学过一些傀儡八卦之术,才有可能费尽了心力一一破解了层层机关,
找到了隐居的檀香杜鲁。求他出山,仔细谋划,每一处细节可能的走向和预案都在戎澈心里过了千万遍,费尽心力来救那个热忱聪慧但毫不惜命的少年。
还好这十年檀香杜鲁心里没忘了这只巨蜂,潜心研究着方法,给出了修整的图纸和方案,甚至制作了代替的零部件。但能不能修、路子对不对,老河络也心里没底。
戎澈一路赶回天启来,用了大半天修将风,强行用精神力过载的笨法子唤醒这个庞然大物,又受了一轮将风受伤而导致的精神力反噬。
此时的戎澈确实有些撑不住了,细藤上的光也在逐渐黯淡,他还在分心顾着高台上的君臣博弈。
他依稀瞥见羿琰受了伤,担心着他伤势的同时,又觉得这可能也不是个坏消息。天意若是如此,运气可能还站在他们这一方。
终于,坚实厚重的开阳外城门开始松动,再次全力撞击下,城门破了!
戎澈操纵巨蜂勉强转了小半个身子,把舱门送到撞开的城门缝隙,又用厚实的背脊和翅膀挡住了密集飞来的火羽箭,给北庭军的出舱撑出了一个安全的区域。
韩杰指挥着大家开舱门,顺着藤梯滑下去逃出城门,并且约定了之后的集合点。
米凌作为先锋率先冲了出去,风千禾刚才那下重摔还没缓过来,步子慢了落在后面,耳音极好的捕捉到了韩杰和戎澈低声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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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军的骑兵营和步兵营已经包围了巨蜂,弓弩营的攻势渐收。戎澈操纵巨蜂用翅膀和身体尽量给米凌他们争取空间,同时斜斜支起半个身子撑在了城门上——它太大了根本出不了城门,正好把骑兵追击的路堵了个严实。
等除了韩杰之外的北庭军全部出了城门,巨蜂勉强又支撑起了半个身体,斜斜摔在城门上,堵严了城门缝隙,用身体阻断了虎贲的追击。
巨蜂最后腾出还能动的右前腿,在舱门前接上了韩杰,然后努力举起来,拖着将军送到了城墙高台近前。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完成了所有的使命,再也不动了。
米凌听身后门洞被堵住的巨响心中一紧:韩帅呢?韩帅还没有出来!
风千禾轻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别等了,你家将军去以命换命了。他说北庭需要你们,抗击海拉、保护松阳城才是你们的使命。”
米凌愣在原地,被风千禾强拉着离开了官道:“他还拜托我和你说:别任性。”
风千禾暗暗想:真的,今天见到的人都挺任性。
又转念一想:不过身上这件明月铛,可真是好东西!
他低头拽了拽这件传说中的软甲边沿,嘴角又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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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杰就站在将风的前腿上,左右无依,高高伫立,吹着初夏的夜风,看着城墙高台上刚才被将风撞出的一片狼藉。
军医围着羿琰处理着伤口,看上去应该没有大碍。戎装的羿景恒仍身姿挺拔地立在龙案前,看着城门这边的混乱,也看着韩杰。
弓弩营的箭都瞄准了这名胆大包天的叛将,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但羿景恒却是扬手止了。
“陛下。”韩杰单膝跪地,行武将礼,遥遥地朗声道,“罪臣韩杰,自知狂悖,有负君恩,累及同袍,罪无可恕,今日唯有一死以谢罪。”
羿景恒缓缓点点头,眼神在火光反射下朦朦胧胧,不明喜怒。
“但北庭前线战势吃紧,海拉部困兽之势、凶猛强悍,恳请陛下开恩今日被罪臣迷惑的同袍。让孩子们回北庭去吧,去为国而战,马革裹尸,亦无怨言。别把他们留在天启,别让他们死在自己同袍手上。”
韩杰说完,带着坦然的笑意,直直看着羿景恒。也没等那位开口,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匕首,直接刺进了自己胸膛里。
血流如注,痛楚清晰,在天启城的夜风里,韩杰终于轻松坦然了下来:
“今天给二哥添麻烦了,今生也没机会再请你喝烧刀子了。”
他嘴角淌下来鲜血,视线有些模糊,搜寻着心里最想说的话,那句在嘴边盘旋也一直没出口的话,他决定还是说出来:“四殿下是个好孩子,不要怪他。还有她……”
说到最后这句时已声如蚊蚋,也不知那位听没听见。
“先生!”羿琰低呼,惊立而起。正在给他清理伤口的军医没反应过来,手上还扯着绷带卷。
羿景恒面无表情,侧了侧脖颈。他沉默了片刻,整个城门的人都安静着,等他的令。
羿琰跪倒:“陛下!韩将军……”
话还没出口,被羿景恒扬手阻了。他没看这个不会说话的儿子,眼神仍凝在孤零零瘫倒的韩杰身上,不慌不忙地开了口:“追兵都撤了吧,一整天在天启城里也没抓住这么几个反贼,就别丢人现眼了。”
“诺。”太尉躬身应了,脸色不太好看。
羿景恒接着说:“羿琰你也别装病了,滚回北庭去,不退海拉蛮子就别回来。”
“诺!”羿琰眉峰一挑,没什么犹豫。
“杜鲁你也别躲朕了。朕送你个院子,好好研究下将风,将功补过。扣一年俸禄修补开阳门。”
“诺。”檀香杜鲁接旨,再不情愿也没法拒绝。
“至于韩杰……”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手指揉了揉眉心,“就这样吧。朕累了,回宫。”
常侍连忙安排圣驾,谁也不敢问“就这样吧”是这么意思。看承熙帝此时的脸色,又有谁敢再去追问。
羿景恒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倒在巨蜂腿上的韩杰。记忆里飘飘浮浮起一些碎片:
那好像是三十年前,他去虎贲营的路上帮了个被羽林围殴的单薄男孩,为此被扯坏了新领的制式礼服。那男孩学着大人的口气,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今天给阁下添麻烦了,等一会儿下值了我请你喝烧刀子去。我叫韩杰,你叫什么?”
“家中行二,你叫我二哥便是。”
十二岁的韩杰,羽林孤儿,翻遍全身也就够请他新认的二哥半盅烧刀子。
那时的羿景恒还在想:这酒怎么这么便宜、这么烈、这么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