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渭水以北
即使历经十二度春秋,石头村不复昔日模样——河流改道,曲婉而无限延伸的铁轨犹如利剑从村子中央一刀切下,仿佛被瓜分的蛋糕,火车笛鸣想起,似乎是它被切割发出的惨痛沉吟,遮蔽那高邈之空的雁过之鸣。
几年以来,变化无时不有,然而长安一眼瞥过去,随时都能看见石头村的原始模样,得益于记忆的推波助澜,鱼塘、河岸暌违的芦竹,奔涌的渭水,以及浮荡在九月里墨绿犹似方阵一般的苞谷地,以及嬉戏河中的泥鳅一样的娃儿们。然而,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在任何间或暇余时间里他开始盘点人来、人去。这不是刻意算计,而是出于习惯。“人来,人去。”当然是指死亡和新生!在这样的独自盘点里,他兀自陷入迷宫,直至听见紫丁香长廊里主楞松动,柱木骨节被蠹虫破口大嚼的毁灭声。
一如后来,长安看到河中沙包一样,他在满布芦竹丛的滩洼上劈出一道幽然小径,他指着静卧河中的沙包问完颜未央:“它像什么?”
完颜未央捡起一根槐木条,将围过来的芦竹一再推开,“它不像什么,只是一个沙包而已。”他云淡风轻,就像河水漫过留有螃蟹足迹的河滩一样,没有任何留存的痕迹。长安指着他的裤脚说:“你再想想。”话一开口,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王瑛的口头禅。短暂的恍惚后,一只臃肿丑陋的蟾蜍亦步亦趋地爬在完颜未央脚面,他如针扎一般似乎要将蟾蜍踢出光年之外。或许是太过猝不及防,又或者不曾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此后一段时间,他梦中常常显现蟾蜍模样!他们走在一片葱葱郁郁的芦竹间,就像迷失在森林里。完颜未央折下拇指粗的芦干探路,以此避免再次陷入蟾蜍的噩梦!
“九年时间而已,这里就已经成了陌生境地···”长安说。
完颜未央说:“这很幸运,至少没有孩子再被淹死过!不是没有被淹死的,而是没有几个游得好的!”一串野鸡嘶鸣声就此响起,惊惧之下窜向天空,留下一堆幼崽和卵石一般的蛋,闪烁着哀求的神情。“这些畜生真不地道,关键时刻还是抛弃了孩子···”他继续说。
“说不定···离开是为了保护自己幼崽呢?”在那杂草铸就的巢穴里,危险可能随时降临。“不逃跑,就会遭遇团灭。”长安说。
“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迷路的,说不定还会遇到更大的。或者其他东西。”完颜未央面露忧惧。
几年以前,石头村并无眼前这繁盛如泰坦巨人一样密密麻麻的“丛林”,或者说这些芦竹,木贼没有长到如此挺拔、威武的机会。任何野草不及人的膝盖,便被刈除成为家畜口粮,又或在忙碌时节人们用绳子将牛或者羊拴在树上,任由他们自由进食。黄牛果腹后怡然自得,闭目反刍享受岁月静好,任由阳光泼在绯红的毛发上,山羊咩咩···召唤云中飞鸟,清澈的河流两岸布满史前巨蛋,以及河流中闹腾欢快的孩子,他们在水下潜游,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时,整个河滩一览无余,水草和芦竹初有苗头被拦腰斩断,河中尚无沙包,也没有卵石被粉碎的滚滚巨响。
“那时,河里经常淹死孩子,但是谁也不会以为自己是下一个,对吧?“长安说。他们越过密布的芦苇丛,置身于原始森林里,尽可能地避开泥洼,趟过险滩,黄昏送来柔和的微风。
“起风了。快到林子尽头了。这个地方好像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完颜未央说。
“哪里见过?不会是上一世的记忆吧,你相信人有前世记忆吗?”长安说。
“在书上看到的,觉得他写的地方和我们这里好像,还有一口爬满蜈蚣的深井,你看我们这里也有深井,只是里面丰富程度不同而已,好像有2米长的巨蛇,还有足有碗口大的蟾,”完颜未央敲击脑袋,试图在记忆力捕捞书的作者!
他们走过芦丛,来到一片空旷地方。凝眸望去,长空朗朗。瞻眺群峰起伏的北方山峦,仰望澄澈透明的云端,天疏地阔,佳木葱茏,树叶簌簌耳语,声音微弱到似乎害怕被听见一般。万籁俱寂中,惟留斜风擦过嘴角的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之上。
即使历经了十二度春秋,长安依旧记得那个令他心有余悸的秘密。
“你知道石头是怎么变大的?”完颜未央脚踹一只巨大卵石,试图撼动并将其推入河中,以此震慑可能突然造访的蟾蜍。
“石头是一天天长大的。”长安回答得坚定。实际上,这是祖母很久之前告诉他的。时至多年以后,不曾想那依然是最真实也最温暖的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的?”完颜未央弯起的眉眼仿若一个巨大的问号,等待着他的答案。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脚下的沙包像什么呢?”长安说。
他知道,长安有自己别出心裁的答案。他们像水草和珊瑚一样,绕着礁石追索、探寻,进行着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可是,我们就像石头,终有一天会被送进沙船被碾压成碎末。”暮色下的完颜未央,顿然化身一个忧郁的哲人,他说着耐人寻味的话。那时,他尚未读尼采和康德,长安也以为他只是故作深沉。
他继续指着沙包上的卵石说:“它们大小都不一样,有的浑圆肥硕,有的歪瓜裂枣,还有的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但是沙船开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成为渣渣,不能说挫骨扬灰吧,至少是千篇一律···”
“你说我们会不会也像它们,被滚来滚去的车轮日日碾压,喘不过气来?”长安抬眼望向远处,头戴黄色帽子的工人,他们犹如一个晃动的飞蛾,徘徊在火辣辣德铺轨列车周围。“当然不会像他们一样。”长安紧紧一怔,像是自语自答。他从卵石中寻觅出一颗扁平飞盘式的石子,旋即贴合水面如同飞梭镖一样扔出,石子如飞碟蜻蜓点水,在水面漾出一道道波圈,犹如串起的糖葫芦。
“像山包,像馒头···”完颜未央说。
“你说得对,但还是没有意思···”长安说。直到此刻,完颜未央的好奇心仿佛才被唤起。
“那你说像什么?”完颜未央说。
长安从沙包上站起来,他说:“你有没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给一般人的那种···你告诉我···”完颜未央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是作为交换条件。疑惑的砝码不断加注,好奇的天平一再倾斜。完颜未央答应了长安的要求,但他也说:“只能你我知道,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否则被水淹死。”长安抱起脚下卵石砸向河中,一声沉痛的“扑通”声后,溅起十月浪花。水花打湿了完颜未央裤脚,挂在他眉梢和下腮上仿佛徒添的泪线。“以此声响为誓,河伯见证,绝不泄密。”长安说。
完颜未央揩去满布眼角和眉梢的水花,他似乎是出于恐惧,仍在臆想着身后可能有蟾蜍的突显,他拾级而上靠他更近了,忌惮第三个人听见一般地凑近长安的耳朵,对他说……
多年后,长安一定会想起那剧烈的颤动声,水花溅起落在完颜未央的眉梢上,他贴近自己耳朵,那秘密他让他好笑又觉得荒唐。它犹如一道符咒,并不是简单地满足了他的好奇,而是成为隐遁在他往后岁月里时而冒出的一场自我戕害,构成他肉体上的障碍,灵魂上的断崖,就好像鞋子里掉进了一粒沙子,就像年幼时被灼伤的脚踝,纵然复愈已无伤痕,但终究抵不过那漫长的潜伏,在每个阴雨天前灼热痛痒。尽管《植物本籍》里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关于蛋清能愈合灼伤,尽管十月清风的味道变得苦涩,但那伤口还是露出了破绽,秘密也多少变得让他酸涩!
夜幕昏沉里,芦竹渐渐沦为了夜色里陈列的士兵,长安和完颜未央试图原路返回,长安拿起从野鸡堆里捡来的蛋,他说:“还是放回原来的地方吧!“她对着暮色呢喃。然而,来时道路早已无所遁形,芦竹快速弥合,归路不可捉摸,他们只能冒着再度与蟾蜍狭路相逢的恐惧继续探索。
“可是,如果不原路返回,这颗蛋就不能放回原地了!野鸡妈妈不会悲伤吗?如果悲伤,其他孩子也会一起跟着悲伤。”完颜未央紧紧攥着手里的蛋。也就在那时,长安意识到他快乐、他痛苦的矛盾,他那单纯无暇里裹藏着异乎寻常的悲剧危机。他们是对立的敌人,也是相互寄生的朋友。他们迷失在了芦竹的院墙里,像两只无头苍蝇,芦竹的躯干如同挺立的枪杆,阻断通往新大陆的窗口。在一番徒劳中,最终他们放弃了寻找来时道路的执拗,并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河流逆流而上,终于得以脱离芦竹的包围。
小心翼翼,完颜未央拿着野鸡蛋,生怕掉在丛林里成为动物们的野味。长安说:“只要它还没有孵出来,就不算伤害生命。扔掉吧!”
完颜未央说:“可它本就是一个生命,而且野鸡妈妈都孵化了那么久,可能它马上就要啄破壳了,但却因为我扔掉而被蛇吞掉···你又不知道它啥时候出世,不确定的事情,不能因为抱有侥幸而去冒险···”他的回答,让长安觉得夜色更浓。
后来,完颜未央将野鸡蛋带回了家中,他企图让家鸡孵出幼崽。不料,蛋壳龟裂时,母鸡因为这一陌生面孔而将其啄死。这一事件,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疮伤。
“它像一坨粪,一坨牛粪···”长安说。完颜未央驻足之后,回头望向孤零零坐落在水中的沙堆。他“扑哧”一笑,发出卵石撞击河面一样的声响。
“那我们刚才岂不是坐在粪堆上。”完颜未央说。
“而且是巨大的拉粑,像神话里的特洛伊木马粑粑···”这一绝妙比喻,在日后成为长安打开旧日世界的的入口。只不过那时,河滩满目苍凉,不见芦竹的身影,河床里粪坨无限长大,巨型如泰坦神一样的沙船将卵石吞进腹内,一阵惊涛骇浪的咀嚼后,吐出仿佛一个模具规制的碎石,源源不断地输向外部世界。
槐花在五月里如期绽开,一簇簇垂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石头村,又一次被槐香笼罩。自从王瑛去世的那个遥远雨夜,槐花被雨水袭落一地,花香便先驰得点,以它固有混杂土腥味的怀旧气息勾勒昔日画卷,掀起长安的感伤情怀。再一次,他想起那夜幕下的恶声鸟的幽鸣,以及那新奇而乏味的二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