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朝之前,天下读书人都是这样。我们的先祖们才是真的了不起。”刘健也感慨起来,“到了本朝就不行咯,读书人还有读书样吗?鞑子一纸‘剃发易服令’毁了多少我汉民好儿郎!现在所谓的读书人,吃的福寿膏比他们看的圣贤书多多了。”
“二爷。”三秋轻喊一声失态的刘健,看向门口。
所幸门外无人。
“呵呵。”刘健随即缓过神来,尴尬的笑了笑。眼前是小丫鬟三秋,不是大和尚仁口。
“他们该回来了,你先给我解开辫子吧。”刘健把头侧向里了去。
“好。”三秋站到刘健枕边,轻手轻脚为刘健解开束辫。
不久,大春和小冬回来了。接着,一捅桶冷水、热水被阿荣和带来的帮厨们担进安辛房。
“啊,啊。”阿荣放下扁担,高兴地舞手拍面。
“二爷,荣哥在说您今天气色特别好。”一个老仆放下手中的木盆,对刘健笑着说。
“噢,啊。”阿荣用力点头,显然他认可了这个翻译。
这时,二夏挑门帘进来,言说刘安等四人在门外候着。
“阿荣,老哥几个,辛苦你们了。到外房歇一歇,和刘安他们说说话。”刘健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先出去,“三儿,倒茶。”
“好。大家先到客堂歇歇。”三秋把阿荣等几人领出卧房。
卧房内,大春向木盆中倒着凉热水,调试着水温;小秋和二夏上床,轻轻移动刘健,把他的头挪到床沿,让他脑后的长发垂到床外。
大春把小板凳放到床边,再把盛着温热水的木盆抬了上去,接到刘健的垂发,用舀子舀了些水,淋到刘健发根,“二爷,水不烫吧?”
“正好。”刘健脸朝天,头担在床外,由小冬双手托着。他身体此时与床的方向已成直角。
“二爷,荣哥带来有澡豆,还有一股草药味儿呢。”二夏抓把澡豆放到木盆里,用手搅着水,抱怨道:“咱水房就一缸水,啥都没有。”
“安平苑应该有。”小秋插了一句,“可二爷……”
可二爷不去安平苑享受,非要来这安辛房受苦。这话小秋只能想想,万不敢说出口。她昨天随驴车安平苑取刘健安澜院的家具物件时,可是见识过安平苑的豪华与舒适。
三秋忙完外面的一群人,回到卧房,见状忙说:“二爷,刘去长史刚才来,还送来几块洋胰子、还有几条洋巾,我去拿。”
“啊?洋皂好,香喷喷的。”二夏见过世面,她可知道洋皂比澡豆洗得干净多了,而且还很香,“二爷,洋人的货闻起来为什么会香呢?”
“洋毛子汗多体臭,且多有狐臭。”二爷解释说,“它们为了遮挡臭味,鼓捣出了香水、香精,不论做什么都往里头添加一点。你们不信,一会儿三儿拿来的毛巾你们闻闻,是不是也是一股这花那花的香味?”
不一时,三秋用两条洋巾托着一块洋皂回来。
“真的唉。”大春取过毛巾闻了闻,果然一股茉莉花香。
随即,大春又拿着给小秋闻了闻。
“香。”小秋深吸几口。
“这洋胰子和咱们的澡豆用法一样吗?”三秋问。
“不太一样。澡豆要化在水里,用澡豆水洗发;洋皂用水湿一下,就直接抹头发上就行了。”二夏当起了大家的先生,“沃脸、洗脚、澡手、淋发、浴身都是这样。”
“这个简单。”三秋照做。
春夏秋冬八只手很快把刘健的头发淋净。
当大春换到第三盆水时,三秋正用干毛巾擦拭着刘健的湿发;二夏和小秋则把刘健脱了个干净。
坐桶浴身,刘健目前尚办不到,只能浑身擦拭了。
大春在淋头的湿毛巾上抹了些洋皂,给刘健擦拭起身子。
很快,经过几遍的擦拭,刘健清爽干净了。
“二爷,您冷不冷?”小冬欲解衣。
“有熏笼,冷什么?”刘健制止,“去我柜里把衣服拿来。”
刘健脑后,三秋和二夏已把长长的辫子辫起,正扎着束辫带。
干净的刘健配合着春夏秋冬八只手,很快穿好一身干净的衣服。
“大春、二夏、三秋、小秋,谢谢你们。”刘健侧躺着拱手,枕头和被子被高高垫起。
“奴婢应该的。”四人忙举手齐在左胸侧、右脚后支、屈膝低头,行万福礼。
“三儿,让外面的人进来吧。”刘健道。
“好。”三秋开门,挑起门帘。
“二爷吉祥。”刘安等人鱼贯而入,行礼问安。
“谢谢阿荣。谢谢几位老哥哥,还得烦麻诸位收一下。”刘健拱手。
“二爷客气啦。”几个收拾起地上水桶水盆。
“刘安,我们去安癸房。”刘健看向抬着软榻的刘雄、刘知。
“好哩,二爷。”刘安让刘雄、刘知把软榻支好。
适时三秋拿过枕头,垫在榻头。
刘安和刘为将刘健抱到软榻上。
二夏拿床被子轻盖在刘健身上。
“二夏,你跟着我。”刘健吩咐道,“三秋,你和大春、小冬留下,帮阿荣他们收拾收拾。弄完去跟李嬷嬷学学煎药,煎熬草药也是一门学问。”
“好。二爷。”三秋施礼。
二夏挑帘,刘雄等人抬出软榻。
“哥几个辛苦你们了啊。”刘健出门道了句谢。
“二爷慢走。”众人道别。
在会客厅,刘安等人为软榻安装好榻盖、榻帘等,又加装好横杠,四人抬着刘健,二夏碎步紧跟,一行人直奔招娣的安癸房而去。
安辛房和安癸房离的不算远,中间只隔着刘安他们住的安壬房。
一路上都是凋零的花草树木,地上的落叶在秋风中翻滚,一派萧条肃杀之景。
碉楼随处可见,像一个个巨人卫兵,默默的看护着寂静的静波院。
“二爷万福。”在安癸房门前的碉楼旁,已得到消息的招娣跪地迎接刘健的到来。
“快起来。”二夏撩起榻帘,刘健发声。
招娣忙起身,笑着跟在软榻旁。
“娃咋样?”刘健问。
“好。可好了。”招娣答,“前些日子,两娃就会翻身了;这两天总尝试着坐,但他们还太小,坐不住。”
“好,好。”刘健心下更喜,看看俩小娃儿的心思更加迫切。
“二爷,您们请。”招娣大大地打开安癸房大门,以便软榻进入。
安癸房的格局同刘键的安辛房一模一样。桌椅条案、贡刀盔甲完全一致,甚至连放马铠的木架上纹路也是分毫不差。如果不是墙上挂的小牌子写着“安癸”二字,真让人有种又回到安辛房的错觉。
刘安等四人在会客堂里卸掉软榻的榻顶、榻帘及横向的抬杠后,招娣掀起门帘,刘安和刘雄将刘健抬入安癸房的主卧间。
招娣家的主卧间和安辛房的卧间一样大,同样有两个挂着绣布门帘的里间。但她家的家俱摆设多了一些,视觉上显得比别的房主卧室小了一点儿。
在安澜院的两口藤箱、竹木厨架、榆木小桌、小竹凳等都摆在房里靠墙处,以便软榻进房不碍事。
只是没有大竹床和张竹躺椅,估计放到了其它偏间。
屋中的熏笼此时热气腾腾,使整个屋子异常暖和。
招娣妈香婆婆正在盘腿坐在架子床上,看护着穿着棉衣棉裤的刘信和刘嫣。
两娃粉白粉白、肉嘟嘟的。胖脸肥手很是可爱。
“二爷。”香婆婆见刘健进门,忙改成跪姿,向二爷叩拜请安。
刘健摆了下手,让香婆婆不要多礼的同时,也在示意刘安、刘雄,放下榻,门外候着。
“二爷,我俩告退。”刘安刘雄都很识相,将软榻紧靠架子床放稳,便告辞退到会客厅。
招娣给刘安等五人冲了茶,说了会儿话,才和二夏一起去了到卧房。
二夏一进屋就静静的立在刘健榻旁,一声不语。
香婆婆已把两娃抱到床边,以便刘健能抚摸到他们。
刘信、刘嫣两兄妹齐齐翻身,下巴抵床,两只小手臂努力地想撑起大大的头,嘴里不停地“咿呀”地叫着便劲。
不一会儿,两娃似乎累了,不再叫了,趴在床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起刘健来。
“招娣,娃都能咿咿呀呀了,你也没告诉我。”刘健爱抚着两娃很是欢喜。二娃也伸开小手,四处乱抓刘健的手指。
“一睡二抬三翻身,四撑五抓六坐坐,七滚八爬九长牙,十站十一扶,满岁满地走。”香婆婆笑着说,“我们这两娃,月子里就会抬头、撑身子,满月就会翻身,现在不但能咿咿呀呀的叫唤,还能抓东西呢。”
“两娃谁早会了几天,是刘嫣吧?”刘健发现他的手指被刘信抓拽到小脸前,女娃刘嫣抓不到时,居然紧抓刘健袖口,大有把刘健的手拽过来的意味。
“二爷说对了。”香婆婆笑着抱过刘嫣,“我们嫣嫣每样本事都比哥哥早了一天半天。”
“信信,你当哥哥的,可得努力了啊。”招娣坐到床沿数落的刘信。
“嗯昂”、“嗯昂”这时香婆婆怀里的刘嫣突然发出怪异的叫声。
“嗯,昂。我们嫣嫣又学会新本事了。”香婆婆笑着打趣,“娃怕是饿了。”
“我给你取你们爱喝的吃的山泉水。”招娣笑着逗弄刘嫣。
“啊呃”、“啊呃”被刘健逗弄的刘信也怪叫起来。
“当然还有的你当哥哥的。”招娣打趣刘信,去了卧室东边的里间。
里间像是简易厨房。一个小巧精致的烧煤球洋炉、一个楠木厨柜、一个楠木案几、两个分别盛有井水和泉水的石雕水缸,这些都是刘庭方老爷为刘信、刘嫣置办的。
洋炉上坐着一个带盖铜盆,铜盆中开水里立着一个由盖、外胆锅和内胆盆三部分组成的白瓷温锅,温锅里着两个形似顽皮大肚猴的紫砂小壶。
小猴壶两头有一大一小两个口。上翘大口如猴子的头,用来向壶中注水,也可以当壶把;针眼小口如猴尾巴,上弯后平,给小娃用来吸吮壶中的水。
招娣用竹夹子把两个小壶夹到铺有铁板的案几上,用挂在水缸壁上的银制长柄水舀子,舀了一舀子泉水,灌满两个猴壶。
招娣摸了下已温凉的壶,一手一个端了出来。
“嗯昂”、“啊呃”两娃仍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乱叫。
“吃饭饭,长肉肉;不吃饭饭,小瘦瘦。”香婆婆、招娣母女一人抱一个,喂食两娃。
刘信、刘嫣两娃今个不知怎的,对喂到嘴边的壶嘴,摇头躲闪,小嘴紧闭,十分抗拒,一点面子也不给香婆婆母女。
“今个这是咋了?到吃饭点了啊。”香婆婆说着把猴壶立到坑沿。
“嗯昂”、“嗯昂”,怀里的刘嫣随即又开始鬼叫。
旁边招娣抱着的刘信也是如此,只要招娣停下喂食动作,刘信紧闭的小嘴就张开,“啊呃”“啊呃”的反复叫。
“奇了怪了。”招娣看看手中的猴壶,转而疑问地看向刘健。
“俩娃的叫声像什么?”刘健闭目沉思。
“驴?”招娣先反应了过来。
“嗯昂、啊呃的,是有点像驴叫。”香婆婆寻思着说。
“我懂了。”刘健睁开眼,看向两个小娃。
刘嫣不叫了,抿着嘴笑了;刘信张着嘴,却不再叫,而是主动凑向招娣手里的猴壶,逮住壶嘴儿,“滋滋”的吸了起来。
“多谢小姐、少爷。”刘健认真地抱拳致谢。
“二爷,怎么了?”招娣忙问。
“小姐和少爷在为我支招打气呢。”刘健对着香婆婆疑惑的目光,露出满面笑容。
刘信、刘嫣两娃喝完水,便一起闭上眼,渐渐睡去。
招娣母女为两娃摆个舒服的姿势,铺床盖被。
“辛苦你们了。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了。”刘健拱手,小声地说,“二夏,叫他们进来。让他们轻点儿。”
“嗯。”二夏蹑手蹑脚出了屋。
……
刘安等人把刘健抬到安辛房,就被刘健打发回安壬房了。
这时候,安辛房卧房已打扫一新,架子床上的床单等用品,该洗的,大春都拿去洗了;该换的,小冬也从柜中翻出新的换上;三秋扫拖了房内的地后,去水房观摩李嬷嬷煎药。
“二夏,去把三秋叫来。”刘健躺在架子床上,二夏在给她盖着被子。
“我去吧?”小冬正把刘健脱下的外褂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去吧。”刘健说。
片刻之后,三秋跑了过来,小冬紧跟在后。
“三儿,你去把管家刘藏请来,他还在老爷小书房后面那个西跨院门口的管家处。”刘健对三秋说。
“就是原来琼花山庄的管家刘藏吧?”三秋转身问了一句。
“对。”刘健一指小冬说,“你也去吧,跟着认认府里的路。”
“二爷。我们去了。”三秋应声。
“好啊。”小秋乐不可支地随三秋跑了出去。
让小秋认路是假,把她支走才是真的。刘健想静静地想一想,小秋在这儿太闹腾。
“二夏,你也累了吧?”刘健笑问。
“不累,二爷。”二夏和大春在给刘健盖被子。
“去里间歇着吧。”刘健说完,又对旁边的大春说,“你也歇着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嗯。”二夏去了里间,她一双小脚跟刘健跑腾一圈,不累是假。换成天足的三秋她们,或许不会累。
“二爷,水房那儿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完,我先去洗了。”大夏掖好刘健的被子。
“嗯。”刘健闭目凝思。
长耳朵、长脸的驴比普通的马小一点儿,但药用价值比马大得多。
驴的毛、皮、肉、脂、头、骨、脏、鞭、尿等均入药典。驴皮可熬制滋阴补血驴皮胶;驴肉可补血、益气补虚;驴肾味甘性温,可益肾壮阳;驴舌能养心柔肝、益血滋阴、健脾益气;驴肺和驴胆可医喘鸣及十嗽;驴心和驴肝对五脏六腑有很强的滋补作用,尤其对脾胃虚弱、中气下陷、脉向不通者,疗效更佳。
上述病症正是此时刘健的主要症状,刘健受伤之初,脑中曾闪现过“全驴炙”这三个字,但看到刘庭方老爷紧蹙的双眉,刘健也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全驴炙是刘庭方老爷依《黄帝内经》、唐代孟诜先生的《食疗本草》和《必效方》、前朝李东璧的《本草纲目》、以及成书于康熙三十四年张路玉先生的《本经逢原》等药典古籍自创的一种对全身经脉损伤严重之人的一种康复治疗医术。
此法大致是首先,将驴在牲畜屠床上“大”字绑定,开膛,取出内脏、骨骼以及皮下肉脂,使驴成为皮制空壳;接着,内脏、肉脂等与数百种药材分别制成各种药剂,按各自疗效放回驴壳中的对应部位;然后将患者定身,亦置入驴壳,覆以对应草药,最后缝合驴的开膛处。
即使经脉尽毁的武者置于其中,也只需七天,便可康复。
多年来,刘老爷仅用此法医治过三人,结果是二生一死。
就是这最后一起死亡医案,让刘庭方对全驴炙的仁术,产生了严重动摇。
这也导致刘老爷将其所著的全驴治医理、方略等,尽数焚毁。甚至连“全驴治”这三个字也再不提起。
此刻的刘健虽不致于全身筋脉寸断,但也损伤大半,况且胸胯中的骨骼康复更定遥遥无期。这让表面平静的刘健,内心备受煎熬。
有道是病急乱投医。
冥冥中,在受到刘信兄妹的提示后,刘健愈发坚定了全驴治的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