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此人姓张名皮绠,涡阳县张老家集人。”韩三答。

“韩三,你大点声。”刘健假意咳嗽了几下,“老夫岁数大了,听力大不如前了。”

“此人叫张皮绠,今年一十六岁,颍州府涡阳县张老家北张楼村的人。全家皆为捻匪。”韩三重复了一遍。

“十六岁的小娃娃怎么成钦犯了?”刘健猜测绠子或许就是张皮绠。

“老佛爷和皇上的爱将僧格林沁王爵就是被他砍了头。”韩三说。

“大沽口重创英法联军、重伤何伯那个僧忠亲王,被十六岁的张皮绠所杀?”刘健问。

九年前,即咸丰九年,御前大臣兼钦差大臣的僧格林沁主持天津海防,率蒙古骑兵及八旗军在天津府大沽口之战中挫败英法联军,重伤英军海军司令何伯。

三年前,即同治四年,僧格林沁率领满蒙骑兵剿捻,在山东曹州高楼寨中了捻军埋伏,突围到吴家店一带时遇害。

“正是。”韩三兴奋地说,“朝廷对此人的悬赏同匪首张宗禹一样,都是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不算多。”刘健看向韩三背后冒出的一群人,个个穿着破烂凌乱,胸前背后的“卒”字大多缺撇少捺;人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手中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从锄头到菜刀、从镰刀烧火棍,无一不有。

韩三仿佛对赏银已胜券在握,笑呵呵地望向刘健身后远处站立的三人,说,“匪首小阎王张宗禹前日在徒骇河一役中,已被李大人的淮军击毙。十万两没了。其弟张宗道、张宗先,其子张葵儿,其侄张振江及程大老坎等这些五、七、八万白银的捻匪头目,也一并被淮军收了去。咱现在只剩下这个张皮绠了。”

“韩三,给你两个呼吸的功夫,带上你的人,退出大刘庄,回韩村去找你的张皮绠去吧。”刘健突然变了脸,后退两步:“出来吧,藏头遮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呵。”冷漠的笑声后,一个黑影从道旁的房顶飘到刘健和韩三之间。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刘健跨前一步,抱拳相问。

韩三后退二步,目光扫向四周。

“林。”来人全身罩在夜行黑衣内,只露两个清澈的眼睛放射着精芒,身材不高,也不很健硕。

只一个姓,便把韩三听得一激灵。

“我是走镖的,这次打算走趟肉镖。”黑衣人淡淡地说。

走镖是镖局、镖行的术语,即镖师保护钱财物等上路,如果保护的是人,则称为肉镖。

“我,盐山韩三。你是谁?!”韩三抢在刘健之前厉声地呵问。

“我姓林,是镖师。你该管我叫什么?”黑衣人冷冷地答。

“林镖师,兴隆、会友、成兴、玉永、昌隆、同兴公镖局,你是哪一镖?”韩三咬着牙问,眼角余光扫向黑衣人跳下的屋顶。

韩三从黑衣人“这趟打算走肉镖”这七个字中听出:来人有抢生意的意味,而刘健说让他在两个呼吸内带人回韩村,被他理解为是在保护他。因为十万两白银的悬红在势大财多刘家眼里,根本不够瞧。否则到村口拦阻他们的就不会是粗会武功的长随刘健带三个家丁来了,而是刘福、刘安两员万夫不当的大将。

于是,韩三招了一下手,跃到刘健身前,直面黑衣人。

“我的镖行不在六大镖局之内。”黑衣人冷眼看着韩三。

“林镖师,你的肉镖打算轻走还是重走?”韩三看到他带的队伍中,

有两人已窜上房顶察看。

江湖上把携重要物品或人行路的方法分为轻、重二种走法,轻走指秘密上路,重走便是保镖护持上路。

“与你何干?”黑衣人语气变冷,看向韩三的眼神也起了变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本来你走你的镖,我得我的赏银。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韩三又招了下手,上房顶的两名手提弯刀的汉子立刻跃下,俱是小衣襟、短打扮,一看就是练家子。

“现在不管我的银两跟你的肉镖有没有交集,你都休想活着离开。”韩三与另二人拉开架式,呈品字形围住黑衣人。

“嗤。”黑衣人一声冷笑,探手从身后漆黑剑鞘中抽取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镔铁宝剑。

宝剑一出,韩三等三人俱是一惊。

“休怪我们欺负你,我们仨兄弟上阵没分开过。”韩三赤手空拳,摆出八卦掌的起式。

“呵。”黑衣人负剑身后,冷冷地说,“想必这两个死人就是韩大、韩二了?”

“错!我韩三是家中老大。”韩三试探地虚劈一掌,两名持刀兄弟默契地窜到韩三两旁,舞刀护住兄长两边侧翼。

此时刘健的心意是力保绠子,不管绠子是不是钦犯张皮绠。

韩氏三兄弟是揖拿钦犯领赏者,对刘健而言,是敌非友。

刘健对自称林镖师的黑衣人,一时难分敌友。故,见韩三仨兄弟挡在自己身前,便故作自知武功拙劣,远远地退开。

韩三带来的人,此刻已点亮火把,涌了过来,将战场围了起来。

“八卦刀韩小五、韩小六,领教领教阁下的武当剑。”韩三左边的韩小五发声。

“好。我林某人剑下不斩无名之鬼,即已报名,那便受死吧!”言毕,黑衣人一个大鹰展翅,纵身高高跃起,剑指韩小五落了下来。

这一招却非武当剑势,而出自崆峒派。

韩三滑步一退,右侧韩小六纵身提刀横扫黑衣人的剑锋。

韩小六此招乃是一虚势,薄剑遇重刀,以刺碰砍,剑显而难敌。若黑衣人回剑避刀刺向旁人,那么韩小六的刀将直削黑衣人下盘,韩小五手中的刀将封堵剑路,真正对黑衣人使出杀招的,其实是蓄势待发的韩三之掌。

这是韩氏三兄弟习练经年的杀招,天津府倒在这招下的武者,多如牛毛。

“有点儿意思。”不待刀剑相碰,黑衣人瞬间暴退,剑舞飞花,两名围拢太近的丁卒脖颈喷血,火把、镰刀落地,一卒一丁,惨叫倒地。

这一幕吓得围过来的众卒子纷纷后撤,外围的丁卒不明就里,向前狠冲,于是,二百多号丁卒在窄窄的村路上,便互相挤扛起来,乱作一团。

踏足声、喊杀声、嚎叫声、相互问候声,一时响起,惊醒两旁村户,纷纷侧耳偷听,狗叫鸡鸣也随之响起。

黑衣人剑指韩三:“让你的人滚蛋!否则……”

“否则如何?”韩三带着韩小五、韩小六逼上前。

黑衣人也不答话,躬身弯腰,剑尖点地,身形跃起,一个后翻窜入身后众多丁卒之中。

剑走游龙,人跃凤舞。从少林达摩剑到峨眉掠影剑,黑衣人的剑招杂乱无比。

须臾,韩三带来的队伍中,哭爹喊娘、骂天怨地的哀叫声响起,断胳膊、断腿上下乱飞。

黑衣人如狼进鸡舍、虎入羊圈,一把黑木做柄、银色剑身布满三角花纹的宝剑如閻王的催命符,俄倾收获了几十条人命。

这些平日里手里不是锄头就是烟枪的丁卒,以为跟着乡勇韩三来大刘庄就是逮一个十六岁的毛孩子,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刘府刘太公赏赐的一顿饱饭。他们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个个吓得扔了火把,哭喊着撒腿就往回跑。

片刻,四周安静下来,地上的伤者也在同行亲友的搀扶下远离战场。

青石板的路面上,横尸遍地。无数的火把兀自在燃烧,冒起股股黑烟,发出难闻的气味。菜刀、锄头、镰刀、擀面杖等较为贵重的武器,早被一些胆大的捡走,只剩些树枝、石头等随处可见的杂物。

“来吧,轮到你们三兄弟了。”黑衣人也受了点轻伤,小腿处的裤子撕破开来,殷殷血迹流到矮靿花棉布袜上。

“哼!找死!”韩氏三兄弟扑了上去。

“你的剑从何而来?!”韩三质问。

“要你管?”黑衣人答。

片霎,四人缠斗在一起。

刘健依旧在不远处看着,他谁也没打算帮。反正最后无论谁胜出,也无法带走绠子。

刘健,原名陈长平,广西浔州府平南人,与天平天囯的赞王蒙得恩同乡。

道光三十年,洪秀全金田举义前,蒙得恩受冯云山拉拢,加入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九年之后,蒙得恩升任太平天囯赞王。

陈长平与蒙得恩理念有别,故未相随。

陈长平自幼爱武,拜远房亲戚陈长泰为师,习得一手鹰爪功,方圆百里无人都敌,人送绰号“天鹰手”。

蒙得恩在天囯步步晋升期间,陈长平一直在平南务农。

咸丰十一年四月初,赞王蒙得恩病重,唤来陈长平,将继承其赞王爵位的长子蒙时雍托付与天鹰手陈长平。

当月中旬,蒙得恩病逝。陈长平出任太平天囯幼赞王蒙时雍的记室。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太平天囯亡。蒙时雍南下去了广东琼州府,陈长平北上来了直隶天津府,偶然机会结识武功造诣相当了得的刘庭方刘老爷,陈长平便化名刘健,入刘府,做了长随。

太平军与捻军已兵合一处,虽已末路式微,但“誓同生死、万死不辞”的誓言仍在,刘健是不会放弃保护张皮绠的念头的。

“你叫刘建是吧?我叫徐世德,捻军黄旗小趟主。”徐哥凑到刘健身旁,“刘长随,谢了啊。”

在黑衣人拔剑伊始,徐世德就让老李头带着绠子回刘府门前向兄弟们示警报信去了。

待到黑衣人与韩氏兄弟真正打斗起来,才走到刘健身边。

“谢我什么?”刘健细看着四人的一招一势,随口说。

“绠子便是他说的钦犯张皮绠。”徐世德依旧低声地说,“谢你没泄露他身份。”

虽然徐世德说话声音很低,但他们处在上风头,下风头的场中过招四人显然都已听见,均是明显的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又打了起来。

“你太年轻啦。”刘健摇摇头,瞥了徐世德一眼,“江湖的险恶不次于战场的凶险。”

此时,战场上黑衣人在韩氏三兄弟默契的配合下,已处于下风。

“刘建,我看你也会点儿武功,咱俩去帮帮忙。”徐世德摩拳擦掌。

“帮谁?”刘健随口问道。

战斗在持续。刘健发现韩氏三兄弟对黑衣人并未下死手,每次致命一击,总在触及黑衣人要害时,转向其它无关生死的部位,是以黑衣人能存活到现在,只是浑身带伤,雪白刺眼的肌肤和着血水从衣裳破口处显露。

“帮弱的。”徐世德左右乱瞅,想找个趁手的武器,“我们捻子本就是扶弱济……”

徐世德话音未完,只觉自己大氅的后衣领被人拎起,整个人上起、后倒,双足也离开地面。

“走。”刘健拎起双眼惊恐的徐世德,向后掠去。

一丈,二丈,三丈,四丈,五丈,六丈,直至七丈远,一户村民门前的一棵柿子树下,刘健才放下徐世德。

“刘……前辈,二爷,您……”膀大腰圆的徐世德难以置信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刘健。

他这身手如果在战场上,可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刘健没空搭理他,刚按着他头将他趴蹲到树后,一阵破风的箭雨便铺天盖地撒了下来。

“叮!”

“啪!”

“嗤!”箭矢打在不同的物件上,齐齐发出各种声响。

黑衣人与韩氏三兄弟正在路中打斗,此刻也顾不得争斗,有兵器的迎着村口箭矢飞来方向的舞动刀剑,躲避剑雨。韩三手无寸铁,只得蹲下身子,在兄弟的护佑下,脱去上衣,随后舞战衣,与两个兄弟退到路南边村民的院门洞内。

黑衣人早已窜到路北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旁,正用宝剑敲打村民的院门。

移时,“雨”停,大队的马蹄声传来,之后是阵阵散乱的脚步声。

韩三从箭矢的密集程度及箭镞上判断,来的军队是天津府的绿营军。他也顾不得穿勇字服,捡起地上一支将熄的火把,跑到路中,大喊起来:“我是盐山乡勇营韩哨官手下的什长韩三。”

黑暗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从声音中可以听出,马队正从村外的土路踏进村中青石板道上。

“我是盐山乡勇营的什长韩三。”韩三仍在叫。

无人应答,回答他的是“呯”“呯”的几声枪响。

一粒铁砂子打中韩三大腿外侧,韩三一个踉跄瘫坐在地。

韩小五、韩小六知道鸟枪重新装填铁砂需要时间,再说马队骑兵的鸟枪一般只发一枪便会改用马刀。于是二人忙冲上前,合力将韩三拖了回去。

“驭!”

“驭!”

“驭!”数十声吆喝声响起后,几十名身着浅蓝色兵服的兵士,骑着战马,点亮火把,将道路封堵得死死的。

几名身前背后补着“兵”字的骑兵策马上前,挥舞马鞭,将韩三兄弟仨撵到村路中间。

“跪下!”士兵几声斥责,韩三仨兄弟跪在了路中。

“闪!”众骑兵后有人喊了一声。

闻声,众兵勒马,分列两边。

一名着正七品武官军服的汉子骑着马走上前。

“符把总!符把总!”地上跪着的韩三赶忙穿好勇字服,哭喊着叫了起来,“是我,您外甥韩三啊!”

“你是什么人?”符把总冷脸挺了挺腰板,一手拉住马的缰绳,一手用马鞭掸了掸胸前犀牛补子。

韩三突然想起,这个远房表舅符把总最不喜欢别人叫他符把总,忙磕头道,“把总大人,我是盐山乡勇营韩哨官手下的什长韩三。”

“哦,原来是韩三外甥啊。”符把总脸有笑意,“起来说话。”

“把总舅舅大人。”韩三不顾腿伤爬了起来,躬着腰,低声下气的说,“我奉韩老爷命,率三乡丁卒,揖拿从韩村外的枣林窜来大刘庄的捻匪。”

“哦?你的丁卒呢?哈哈。”符总兵笑问。

“哈哈哈哈。”符总兵身后一群亲信发出刺耳的嘲笑。

韩三顿时冷汗直冒,他明白了,先前与黑衣人缠斗时,耳中隐约听闻的鞭炮声,是眼前符把总的枪兵击杀跟他来的那些卒丁们时,所发出的枪声。

“外甥,我们刚才在村外野地遇到上千捻匪,我们枪兵营运用‘九进十连环’战术,已将其尽数消灭。”符把总笑着说,“步军营正在后面收割捻匪的人头。哎,外甥,你过去看看?看看有你认识的没。”

“九进十连环”战术,是绿营及淮军、湘军的枪兵常用的标准战术。是一种使枪兵营的鸟枪依次开火,形成持续火力的战术。

“舅舅,逗外甥呢,外甥怎么会认识捻匪。”韩三陪着笑,“舅舅,枣林窜出来的捻匪中,有钦犯张皮绠。”

“哦,消息从何而来?”符把总来了精神,那可是白花花的十万白银。

“韩老爷说的。”韩三明白,有舅舅符把总在,财就一定轮不到他这个外甥韩三来发。

“现在人在哪?”符把总问。

“我不清楚。”韩三料定符把总有此一问,不等把总发火,随即左手一指北边一排村民的房舍,说道,“那家门前石狮子后藏着一个捻匪,他知道。”

“过去看看。”符把总摇了马鞭。

“是。”几名亲随翻身下马,高高举起火把,随着被韩家老五、老天搀扶的韩三,一起走向黑衣人藏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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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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