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少商此时已经收起了笑容:“夫子恕我直言,那公子就不该让未婚妻痴等。”
“程四娘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程四娘子一向待人刻薄,敢问遇上这事的是楼公子,你等他还是不等?”
“袁公子这话,可当真问得不刻薄!袁公子说我是刻薄,那我就问一个刻薄的问题,倘若是你遇上这样的祸事,你是等还是不等?”
“我先问的,请程四娘子回答。”
“我不过是反问袁公子,请袁公子回答。”
程姣偷偷打了个哈气,听这俩小学鸡吵嘴。
“少商,我不会让你等我的。”楼垚见不得少商和袁慎吵架,忙打岔。听了楼垚的回答,少商眉开眼笑。
“程四娘子,真是寻了位好郎婿。”凌不疑的话让少商有些不自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楼垚话一出口后,厅堂中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程姣神色恹恹的夹了块炙松鸡,结果就被抓着发表看法。
“看程五娘子的神色,似乎对家师说的故事似乎另有见解,不如说来听听?”
程姣无奈放下玉箸,看向袁慎:“不值一提的看法,袁公子不必在意。”
“程五娘子但说无妨,反正老夫也只是讲个故事。”
“若言辞有什么不妥之处,小女子在这里先向诸位赔罪了。”程姣心想,这可是你们要我的说的。
“无论如何,这俩人的结局不过两种,不是轰轰烈烈过后终成陌路,就是苦尽甘来最终两不相负。往事已矣,何苦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看来程五娘子还是不通男女情爱,才有这番话啊。”皇甫夫子扶了扶胡须又继续说起故事。
“那公子的亡父有位十分了得的护卫,承公子亡父的恩情,自告奋勇愿护送公子南下流亡,途中为保护公子殒命。护卫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孤女托付于公子照顾,谁成想就是这段恩情,断送了前世情缘...”
“这七年来,公子四海游历,在许多当世豪杰幕下为宾客,也闯下不小的名头。公子心想,他终于可以风风光光的迎娶未婚妻了。于是他写信回去,说下月未来老岳丈大寿之日,他就捧着金凤朱袍正门而入与未婚妻完婚。谁知,谁知...”
皇甫仪颤着声音:“那位孤女,就在公子启程回乡的那日,服毒自尽了!未婚妻在寿宴上苦等一日一夜,公子仍未能如期而至。公子心知,未婚妻心中悲不自胜,定要与其见面诉说各中缘由。他苦苦哀求数十日,才得以相见...谁知,未婚妻开口就是退婚。公子深知她此时正在气头,想假以时日待到其平心静气,谁知,等到的却是她要嫁与旁人的音讯。”
“无论公子如何解释那孤女之事,又解释当时也遣人回来报信,然而信使在途中遇上兵祸身死,并非有意撂着未婚妻在寿宴上出丑。可未婚妻全都置若罔闻,只质问公子是否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是否从来不知道她要的究竟是什么?!然后也不等公子回答,就言明一刀两断,从此不见。”皇甫仪满脸痛苦之色。
“公子实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为他吃这许多苦,又自小宽宏大度,深明大义,为何眼见花期在望,偏在最后一件区区小事上固执!”皇甫仪老泪纵横,放在食案上的手都在颤抖。
良久,堂内寂静的针落可闻。程姣淡淡道:“不退婚,难道等第二个孤女来打她的脸?”
袁善见看了看他师父的脸色,询问道:“程五娘子何出此言?”
“食色性也,那公子嫌弃他未婚妻容色平平,这未婚妻也明白公子对她并无多少男女之情,她坚持不退婚,一是信守婚约,二是她愿意为心上人付出,爱屋及乌,所以她忍着刁难,照顾公子的一家老小。可七年之后,公子为了一个孤女,失约不回,这让未婚妻看明白了,她的付出和牺牲在对方眼里不值一提,自己在公子的眼中也并无特别,公子从未把她当做是他的妻。君若无意我便休,所以未婚妻和公子退婚。断臂求生,不令自己深陷泥潭,那未婚妻是聪明人。”
皇甫仪急道:“你怎能妄加揣测,那公子对孤女只是照顾,对未婚妻怎生没有情意?他动感于未婚妻的深情厚义...”
皇甫仪被愤怒的少商打断:“那未婚妻要的是公子的感动吗?她不过是希望,心上之人能将自己放于心中罢了!只不过没想到自己碰上一个自负又薄情的混账。”
“未婚妻一番痴情,终究是错付了啊。”程姣一脸的可叹可敬可惜,姊妹俩的话直接让皇甫仪语塞。
“夫子,若你是那公子,这未婚妻和孤女都掉入河中,你先救谁?”见皇甫仪仍不明白,少商又换了种方式。
皇甫仪立刻要答,谁知凌不疑补了一句:“若那未婚妻懂一点点水性,堪堪能在水上浮得片刻,而孤女丝毫不会水,夫子会先救谁?”
听了这句,皇甫仪又迟疑了:“这..这..”
常人思维,不是让能浮水的坚持一会儿,先救毫无水性之人么。少商觉得凌不疑这刀补得极妙,满眼赞赏的去看他,凌不疑目不旁视,嘴角却微微弯起。
袁慎看恩师满面为难困苦之色,便道:“凌大人,若换做是你,你先救谁?”
凌不疑干脆道:“自是先救未婚妻。凫过水的人都知道,河床有高低,水中深浅未知,若有水草缠足,漩涡流经,后果不堪设想。公子有无想过,在他先去救孤女的那一刻,未婚妻可能就殒命了。若是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头,怎容有半分不测。”
“难、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人死而不救?”
“换做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阿垚我就知道你对我好,绝对不会弃我于不顾。”少商说着对着楼垚抛了个大大的媚眼,狗粮直接撒了袁慎一脸。
袁慎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替恩师辩解:“那未婚妻并未掉入河中。”
“那孤女也未掉入河中,她是自行服毒。”凌不疑语气冷漠:“这等人,死就死了。然后给那名护卫过继子嗣就是,将来保他升官发财,子孙绵延,让那护卫香烟永继。”
这番简单粗暴的操作听的皇甫师徒目瞪口呆,听的程姣和少商努力忍笑。
楼垚弱弱道:“这...未免有些对不住那名惨死的侍卫。”
“对不住便对不住。人生世上,哪能人人都对得住。”
“凌将军此话说得有道理。”少商讥讽道:“家父也是武将,战阵之上为了护卫他这个主帅,死伤的将士多了去了,好好抚恤家小提拔儿女也就是了,也没见个个都有女儿妹妹要来嫁我阿父的!”
皇甫仪彻底哑火了,自嘲的叹气:“说到底,要是公子早些打发走了孤女,也就好了。”
“这孤女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值一提。”凌不疑转而又道,“这位未婚妻既不能相信公子虽面上冷淡实则对她有心,也不能相信公子对那孤女确实毫无情意。如此不能互信的两人,如何结为夫妻?她约是想明白了这点,才断然退婚的罢。这位未婚妻用了七年的时光证明了她对公子的心意,又断然退婚,是为了告诉公子,她虽容貌平凡,但心意不容轻侮。
皇甫仪颓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再不复出声。袁慎心中虽怜惜恩师,也只能默然。
酒罢宴席散,袁慎搀扶着醉眼迷离的皇甫仪去休息,楼垚送两姊妹回房。程姣认床,折腾到了亥时才有些睡意,结果被一声凄厉的‘舜华’给嚎醒了。她起床披上斗篷,心里直骂MMP,一手提着一人高的烛台一边往中央的书亭而去。
“皇甫夫子,袁公子,你们怎么还未休息,这是打算秉烛夜谈?”
“在下...与家师讨论几个问题,程五娘子怎得还未休息,还...拿着烛台?”袁慎见程姣一脸的杀气腾腾,似乎像要与人决斗。
“本来已经休息了,结果刚才听见一声凄厉的狼嚎,我听声音就是在书亭附近,就过来了。”
袁慎和皇甫仪面面相觑,前者决定给老师留点面子:“别院里怎会有狼,再说你拿着烛台有何用?”
“野兽不都怕火嘛,也不知道这好好的怎么会有狼,要不我还是麻烦凌将军,让他派人在院子里搜一搜?”
“程五娘子不必麻烦了,这别院墙高篱深,狼是不会进来的。老夫累了,善见,扶为师去休息吧。”似乎是不愿意在小女娘面前丢人,皇甫仪迅速回了房。
“是,夫子。”
“夫子慢走。”
解决半夜发疯的皇甫夫子,程姣回到房间了倒头就睡,就在她感觉刚躺下没多久,少商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
“干什么阿姊,天还没亮呢。”
“快起来,我们一夜未归得早些回去。”
“着什么急啊,那凌将军不是派人给三叔父传话了吗,着急回去干什么。”
“就是叔父知道了才要早些回去,我们若不早归,叔父肯定要教训我们的。”
“我又不怕!”程姣翻个身,不理少商。
“快起来,这里到底不是家里,你怎好意思睡到日上三竿!来人女公子起身了。”
等在门外的婢女鱼贯而入,少商拧了湿的帕子,直接糊在程姣脸上,这下她的瞌睡虫全跑了。
程姣游魂一样出了别院,听少商和凌不疑道别。楼垚看程姣的样子,主动提出他骑马,让姊妹俩个乘坐轺车。回了骅县,少商下了车就去寻桑氏,程姣刚想回房睡个回笼觉,结果被青苁请去萧夫人那。程姣以为萧夫人又要和她说少商的事,结果是关于她的。
“学庶务?”
“还有不到两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各种掌家的紧要事务,你也该学起来了。”
和楼家的婚事已定,程家其他女娘的择婿标准也要跟着变了,不然程氏面上无光,也会让楼家不喜。楼垚是二房次子,新妇无须太过稳重,萧夫人便放开少商,打算抓紧勒一勒小女儿。
程姣的学问不差,该懂的礼仪也会,就是对内宅的一些套路和阴私不明了,于是萧夫人将她整理的世家谱系和她知道的,别人家内宅之事一一对程姣说起,并问她的看法。
问:上峰送夫君舞姬为妾,你该如何?
答:笑纳,后下药以防生育,锦衣玉食供之。
萧夫人挑眉:“你确定?”
程姣笑答:“舞姬就靠身段玲珑,日日大鱼大肉,那舞姬肯定健硕了不少,这样男人还有兴趣?”
萧夫人皱眉,又问。
问:姒妇掌家,对你诸多干涉,该如何?
答:对外尤其是姒妇母家亲族面前,大肆宣扬其如何能干,威武,说一不二。
萧夫人不解:“这有什么用?”
程姣解释:“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姒妇母家知道其威风,定然会有一两门亲戚上门求职或是打秋风。人都好面子,亲戚自然不能打出去,这亲戚只要上门一二回,这君姑对姒妇定心生不满,觉得姒妇偷偷接济母家。
萧夫人觉得这不算个好方法:“高门大户的姒妇怎会如此!”
程姣压低声音:“那太子妃还帮她兄长谋官职呢。”太子妃的兄长是什么德行,全都城的人都清楚。
“怎可妄议东宫!”萧夫人嘴上呵斥,心里也唏嘘仁厚的太子怎么娶了个这样的太子妃。“要是没有君姑呢?”
程姣觉得这本来好好的说八卦,怎么说着说着成了问答,还增加难度呢!而且还有田有房,父母双亡。在这个世道,没父母护着的孤儿,田产和家业早就被亲戚分刮光了。
“女儿认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有欲望就有破绽,舞姬以美色侍人,那就毁了她的美色。姒妇用宗妇身份施压,就毁了她在君姑心里的好印象。”
萧夫人觉得额角直跳:“对姒妇的法子还算可取,对舞姬你还要下手,谷梁传白读了吗?”
《谷梁传》日:毋为妾为妻。就是说,妾是没有资格扶正为妻的,有妾无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满室,也是无妻的鳏夫,要另寻良家聘娶嫡妻。妾在这个时代就是个生育的工具,是商品。
程姣心中知这男子对于爱人的呵护是无原则的,对于没什么爱情的妻子尊重可是有限的。受过教育的封建士大夫虽然不会宠妾灭妻,但对程姣而言,她绝不会让家里留着个夫婿的‘真爱’膈应自己!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了。人心隔肚皮,若是品行好的良妾也就算了,若是品行不好,先生下孩子就会家宅不稳。是以,我觉得还是先下手为强。”
萧夫人默然,挥手让程姣退下之后,她不愁少商和楼家的婚事了,她愁程姣。
少商看着如早春枝头上的花苞,美丽又让人心生怜爱,可偏偏生了幅有仇必报的直脾气,谁惹着她她就惹回去。这样的脾气萧夫人之前总觉得不好,现在看来倒是很好。
起码少商有什么不喜定会与楼垚讲个明白,顶多吵一架。可程姣不同,一肚子的算计,她当下忍了,之后会百般讨回来。而且也不知道她从哪学会的一身内宅妇人手段,萧夫人生怕程姣弄得她未来郎婿家宅不宁。
萧夫人说干就干,在骅县呆了两日,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第三日一早,少商对着桑氏依依不舍,一个劲儿的叫桑氏注意身体养好腿伤,看得萧夫人心口冒醋,她自负识人奇准,却看错了她之前的夫婿和少商,同时也后悔之前对少商太过严厉。
程止在一旁站了半天,见少商和桑氏说完,终于插上了话:“嫋嫋回家以后,要多听你阿父阿母的话,莫要再犟了。”
少商泪眼朦胧地看着天坑叔父:“叔父你也多听叔母的话,听她的准没错!”
回都城的路上无惊无险,连雨都不曾下过,然而少商和程姣都不好过——一路上,萧夫人几乎时刻挑剔程姣的言行举止,似乎她要嫁皇子一般。少商难过是因为萧夫人要她谨守淑女礼仪,不得与楼垚嬉笑打闹。不过几日,少商这几个月到处游玩晒出来的莹润肤色,直接退成了象牙白,程姣则更夸张,妥妥的吸血鬼惨白。
临近都城,官道上人来人往,萧夫人觉得即使定亲,少商也不合适跟楼垚太过亲密。是以少商这段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每日只能找机会,对楼垚‘暗送秋波’。最近几日楼垚只干巴巴跟少商说了十句话,加之刚才少商的‘秋波’格外给力,他听说少商爱吃果干,就骑了一个时辰的快马,去镇子上给少商买桃干吃。吃着吃着两个人,就互相喂起桃干来。
都城南面的城门就在眼前,可入城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城门口已经有守卫重重把手,还布上了拒马,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程始上前和守门的门侯攀谈未果,守门的侍卫突然大喊:凌将军到!
守门的侍卫迅速拉开拒马,驱散堵在门口的百姓,留出城门前宽敞的大道。两队黑甲卫犹如利剑出鞘,分成两队隔开城门前的百姓和车马,凌不疑带着两名亲卫策马而来,见与门侯站在一起的程始,寒暄了几句后,就径直朝着少商所在的马车而来。
“又见面了,程四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