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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夫人许久不曾发作的怒火再度涌上,大骂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这桩婚事难道是乡间邻里之约,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可知会给家中带来多大的祸患?!”
少商倔强的挺着背脊:“阿母放心,牵连不到家里。我与凌大人说好了,此事我们程家不能开口,只能请他自行解决了。”
“自作聪明!”萧夫人用力拍在案上。“你也不想想,退了这桩婚事后你还能找到什么好郎婿!你又为此惹下了许多对头,一旦失了凌不疑的庇护,你想想将来会有多少人来寻你的晦气,就不会给自己留条退路吗!
“大不了终身不嫁,离开都城到乡野里去,我原就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少商语气淡淡的,字里行间却全是倔强。
程始看着跪在当中的女儿,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叹道:“嫋嫋,这件事凌不疑没有错。为父也曾见过你与他几次相见。你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你也不止一次表示过对他的仰慕之情,不要插嘴,谁也不是瞎子,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仰慕总是有的。你说的人家心头火热,然后人家就向为父提了亲,大殿之上你也亲口答应答应了。婚约即成,凌不疑究竟何错之有!”
少商坐不住了,着急道:“我,我也没说他有错呀,只是,只是我和他真不般配!我想要过的日子不是这样的,我...”
程始听不下去,打断少商:“这世上,人人都希望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可又有几个人能办到。为父托大一句,怕是贵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有无能为力之时。嫋嫋你觉得你就能与众不同么?就算不嫁给凌不疑,你就一定能过上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吗?”
程始的问题让少商回答不出来,她低头道:“我觉得他不会为难于我。”
“你这么笃定他不会为难你丈的是什么?不就是仗着凌不疑喜欢你恃宠而骄吗?”萧夫人缓下语气,她发现她家这个倔驴只吃软不吃硬。“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如今又踌躇,这可并非君子所为呀。”
“我又不是君子...”少商低着头,仍旧不为所动。
“嫋嫋,我与你阿母并非贪恋功名富贵之人。起事之初不过是想守乡间平安,保家小温足。这二十余载我们血里火里的拼杀,没有身死家灭,还混出了些名堂,也该知足了。”程始言语中带了丝惆怅,随即不在意的一挥袖子。“大不了这官不做,咱们回乡做田舍翁去。”
“这女子嫁人自古就便如新生,一步错致终身错,富贵权势与你的终身幸福相比,不算什么。嫋嫋,若你真心不愿意和凌不疑在一起,我与你阿父就算是撇下这一身官职不要了也一定会保你,去推掉这门亲事。当下你跟阿母说句真心话,你当真不喜欢凌不疑当真不想跟他在一起?”
见少商沉默不语,萧夫人继续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之人,就连你喜欢的郎婿也不一定能全部符合心意。我和你阿父也在磨合当中才做了圆满夫妻,这一世若能嫁你动心之人何其难得,阿母希望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嫋嫋,无论你如何选,阿父阿母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少商看了看萧夫人又看了看程始,两人的眼里没有责备都是鼓励。她觉得有些乱,不再言语默默离开。见少商呆呆的走出院子,萧夫人用力打了下程始。
“将军今日又只在一旁说好话,待凌不疑真来退婚,我看你如何!”
“夫人,咱们都说的实话并无虚言,”顶多夸大其词了些,而且说实话程始也舍不得凌不疑这个郎婿,只是少商太过有主意,打骂她又不服。只能夫妻俩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
“我知道,夫人之前骂她,也是气嫋嫋太过不知轻重。”
萧夫人点头:“就算她恨上我,也不能让她一辈子不知轻重,要怪也只怪我,当初抛下了她。昨日因今日果,这十多年她独自长大养成了独来独往,不会顾及左右前后父母兄弟的性子。”
“正是!如今凌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顾不得了,只盼着嫋嫋收敛性情才好。这样独断独行,将来非吃大苦头。”程始收了声,正色道。
“夫人,姣姣的事我也想了,还是早早定下为妙。我觉得万兄手下的张裨将人很不错,虽也是草莽出身,但为人厚道沙场上的本事不小。姣姣若是嫁过去,衣食无忧万事不愁。”
程老爹的话简单来说,这张猛就是个父母双亡,有车有房的经济性适用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程姣嫁过去就是低嫁,凭着跟万松柏的关系,除非这张猛数次救驾,不然这辈子都翻不出程家的手心里。
“张家...”萧夫人皱着眉头深深看了程始一眼,她深知少商能嫁凌不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铁树开花可遇不可求,可让小女儿嫁给连凌不疑帐下裨将都不如的人,她自是不愿。
“姣姣虽然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可也是样样皆通,嫁到武将之家她学的那些岂不是白学?还是找个书香之家稳妥。”武将门厅看着热络,可一旦兵败身死,一家子孤儿寡母好不凄惨。
“夫人,我又没说就此定下。姣姣的性子想必你也清楚,看似柔顺实则意志坚定,而且她才是真的能屈能伸。前两年在边城坏她名声的小女娘,当时没受到她的报复,可现如今有哪个过得好?”
程始说着叹了口气,他们夫妻二人在未投到万松柏手下之前,也跟落草为寇的贼匪虚与委蛇,称兄道弟。萧夫人还跟那贼匪的妻妾互称姐妹,说要结儿女亲事。可事后他们还不是把那伙子贼匪灭得一个不剩。敌强我弱就只能徐徐图之,他高兴女儿有手段,但不希望女儿一辈子都要用手段过活。
“姣姣那些手段,直来直去的武将定是看不出来,但那些肚子里弯弯绕绕的权贵之家可是司空见惯。你总不想她今后连梦里都思量着别人的肠肚吧,那过得是什么日子,一天都不得清净!西郊大营马上就要练兵了,到时夫人带着姣姣送一送我,先打个照面,再问问姣姣的意思。”
“如此,就先按照将军的安排吧。”
“家主,夫人。”符登手捧着一个黑色木匣在厅外。
“何事?”
“袁家来人送了一份礼物,说是送给小女公子的,可女公子不在家中...”
“不在家...”程始说着看向萧夫人。“姣姣去哪了?”
“她约了王家四娘子一起去看胭脂了,把东西给我吧。”萧夫人说着接下木匣,发现檀木匣子中,装得是一束还带着露珠的芦苇花。
“芦花,这什么意思啊?”程始一头雾水,转头去看符登。“这确实是送给姣姣的,不是给嫋嫋的?”
“袁家的人句句说得清楚,是袁公子增予我们五娘子的。”
程始挥退符登,看向萧夫人道:“夫人,这袁善见是何意啊?”
“芦苇花又作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什么意思,我们家里也没池塘啊!”
萧夫人受不了的摆了程始一眼,随后道:“是我们之前都会错了意,那袁善见不是对少商有意,而是对姣姣...”
“可这袁善见除了之前在我们家学任教席,跟姣姣也没什么来往啊?”
“把人叫回来一问不就清楚了。”萧夫人说着喊来青苁。“青苁,你着人去寻姣姣回来。”
“是,女君。”
...
胭脂铺中,阳光从菱花窗透进来,在程姣的脸上渡了一层朦胧的柔光,显得整个人肌肤如玉。和这张脸不过处尺距离的王盈感觉自己脸上又泛起了热意,程姣涂好了胭脂,放下笔就退开了。
“这胭脂的颜色恰好配你今日酡颜色的衣裙,”程姣说着拿过铜镜。“你看看是不是娇艳欲滴?”
“还好你程五娘子是个女儿身,要不然这全都城的女娘都要被你哄了去啊。跟你比起来,还有谁敢说自己娇艳欲滴?”
“要我说女孩子呀,各有各的漂亮法。有的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像你,酒窝甜蜜,这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声都要消息。还天生绵软,朝你挨过去,像碰着了一团云。这如何还说自己不漂亮呢?”
王盈已经满脸通红,忍不住笑着捶打程姣:“瞧你这浪荡子的嘴,以后谁家敢娶你进门。”
身边的婢女皆低笑,自从和程家五娘子交好,她们家四娘子肉眼可见的开怀。程姣不经意转头,透过窗子在对面酒楼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对面那家楼家看起来好生热闹啊。”
“两位女公子,对面就是田家酒楼,那里的千里醉可是都城闻名。”陪着一旁的老板娘忙道。
“原来如此,锦瑟你去那田家酒楼买些点心吧。”程姣不动声色,用两根手指转了三圈手上的帕子。“记得问问有没有新鲜的竹荪,阿母喜欢吃。”
锦瑟领会了程姣的意思,转身就去了田家酒楼。
“阿盈,我们去金铺看看首饰吧?”
“好啊。”
没等程姣和王盈在金铺呆多久,王盈的哥哥,王家的三公子就寻来过来。
“三兄!”王盈见了王川,十分高兴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姣姣给我选的颜色,好看吧?”
“你一个女娘,在外面端庄些!”王盈闻言撅起了嘴。
“程五娘子,程家来人说程伯夫人寻你回去,你来时乘坐的轺车我已让人先行送回府上,你坐我家的马车回家即可。”
王川一改之前的脾气,显得彬彬有礼,他说的轺车就是之前在骅县,三叔母桑氏赠给少商的那辆红色小轺车。轺车曾载着楼垚和少商游山玩水,见证了两人的甜蜜,如今少商跟凌不疑订婚,这轺车再留着难免会睹物思人,于是程姣厚着脸皮把车要了过来。
看架势,程姣知道这王家公子定是要送她,不然也不会追来金铺,王家娘子的有意接近,也清楚了原因。程姣可不想跟着王公子有什么牵扯,于是道。
“王公子送阿盈归家吧,借我一匹马即可。”
“你一女娘,怎好抛头露面的骑马回去?”
“王公子,我程氏不过一届武将,家中没那么多讲究规矩,”程姣抓着马鞍一个起身就利索上了马。“马儿改日归还,告辞。”
“等...”王川没说完,程姣就打马离开,他吃了一脸的尘土。
“三兄,你会不会说话啊。什么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程伯夫人可是跟随程将军一起上沙场拼杀的女将军,你说这话,她能高兴吗?”
“我...我一时紧张,给忘了。阿盈,你说她会不会生我气了?”
王盈此刻不想说话:生什么气,恐怕程姣根本没在意过她这个三兄。两个人上了马车之后,王盈才缓缓开口。
“三兄,你要是真的心悦于她,你就好好改改你性子,而且阿母那关,你确定你能过得去?”
“我就是知道阿母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言语上才对她有些挑剔...”听到此处王盈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三兄,你有何立场去挑剔别人,程姣又不是非你不可。”
“以我们王家地位,足以匹配她程氏门楣!”
“那袁家的门楣更高,你忘了赏花宴时,袁善见言语里的欣赏了?袁家百年豪族,我们家只是旺族,袁善见满腹才华哪点不比三兄你强得多。”
“袁家才不会娶一个军户之女当袁家的宗妇。”
王盈听了冷下脸,几日接触她是真心喜欢程姣这个朋友,如今见自己三兄言语贬低,她怒上心头。
“程家虽是寒门,那也是圣上一手提拔的,且不提程家还有凌不疑这个郎婿,日后定是不差的。单论品性,阿兄你可听到满都城有谁说程家的儿郎品行不端?一个武将尚且家风严谨,你倒去花楼喝酒,斗鸡赏妓,现在还嫌弃人家门第不显,你怎还好意思说,心悦于程姣?”
“我...我是喜欢她,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可程家在朝中无根基也是真的。”
“那阿兄还是听阿母的话,寻门当户对的淑女,断了这念想吧。”
王盈突然觉得自己阿兄就是程姣给她说过的‘渣男’,婚事自己做不了主还去招惹小女娘。王川郁闷得不说话,王盈也懒得搭理他。
...
程姣不知道是什么紧急的事,让萧夫人主动寻她回家。将马交给下人,安排人去田家酒楼接锦瑟之后,程姣快步赶往程始夫妇住处。
“阿父阿母,何事急着寻我回家,可是家中出了事?”程姣说着看向夫妇二人,萧夫人一脸波澜无惊,程始的眼神倒略带埋怨。
“青苁,你先下去。”
“姣姣,你告诉阿父阿母,你跟那袁善见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没什么事啊。”
“那你说说,都见过他几次在什么地方。”见程老爹一副坦白从宽的样子,程姣迷茫。
“那次数多了,元宵灯会,大母寿宴,万家寿宴,骅县驻跸别院...”听程姣越说越多,夫妇俩对视一眼心中都已了然。“最近一次是楼家的婚礼。”
“你们都说过些什么?”程老爹一脸的八卦,他丝毫想象不出袁善见能和小女儿聊什么,感觉两个人都没有共同的话题。
“阿父,你连这个都要问?到底是发生了何事?”还有没有人权,有没有隐私了!
“今日,袁家派人送来了这个,说是送予你的。”萧夫人说着拿出木匣。
程姣打开木匣,神情先是惊讶随即苦笑。“蒹葭...”
“姣姣,事已至此你可要说实话啊!”程始板着脸,面上十分严肃。对待少商,萧夫人是黑脸程始就是白脸,但程姣深知才程始才是那个笑面虎,硬心肠。所以她犯错时,对萧夫人撒娇卖乖,而程始可不吃这套。
“我与袁公子...就是说些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她敢说他们基本都在互怼,他说她是难相处的小女子,她骂他阴阳怪气吗?肯定不能。
“那你对袁善见,到底如何做想?”萧夫人柔声道。
“样貌才学俱佳,家世显赫,前途无量。”而且一张嘴特别的毒。
“你就...没别的想法?”程始一脸怀疑。
“阿父,人贵有自知之明,多少名门贵女都抢着想嫁给他。人家是天上明月,我连山中蔷薇都不是,多想也是无用。”
“君子六艺,新妇技能,你虽说不是样样拿得出手,可也不必妄自菲薄,得努力精进自身才是!等你贤名传出,又不是配不上那袁善见。”萧夫人一生要强,她十分看不起遇见困难,不战而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