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晓后章
周明正自疑惑时,一道声音从脑海中泛起回响,“小暑日的四更时分,在祝庙前的银杏树林见。不可错过,否则,全村人性命难保。”正是阿明的童子稚声。
他急忙双手抱住脑袋,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疑似小明入侵了他的脑子。在惊恐万分的同时,也多了一分庆幸,这般人物没有侵害自己的性命,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祭祀老师的私人加课中,他曾听闻过福祸相依的说法,据说为李姓的老君传授下来的天道之一。
至于老君,是生活于神话时代早期的仙师、在当今走贩市集之中,传得最神乎其神的便是老君与孔君,皆称之为言出法随的大神仙,现在已经高居天界,俯瞰众生了。就连身边的街坊邻居都相信,如果不按照他们的道理生活,恐怕是要遭天谴的。但这些天道,具体是些什么,他们皆是一问三不知,大家按照约定俗成的生活习惯依然无忧无虑着,住村口的大嗓子二叔,便是这般想着:莫不是我们就活着的地方就是天界?这个胆大的猜想立即遭到了村人的否定和担忧,让他住嘴不可再提,甚至还因此冷落了他大半年时间,搞得二叔整天郁然。好在村人健忘,有什么红白喜事都需要他张罗,这一来二去地,在村子里又恢复了二叔到处唠嗑的情形。
但是包括周明在内,不禁有了几分念想,所居即天界。当真如此吗?
三叔见状,伸手来扶。好在周明自己已经能够消化情绪,眼神示意无碍,三叔只道是惊吓过度,需要缓息。在经历了阿明的幻境后,他感觉身心俱疲,也生不出太多的情绪,感到一种怅然的冷漠,好像所有的事物都不再不同,眼前的三叔与周边的杂草灌木、高山树木,甚至和这金棕树也别无二致,总体上而言,所有东西都属于一种东西。
在经历过自我意识上的濒死体验后,周明多了一种冷漠的观点。原本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但在面临死亡的境地下,它们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相同的地方在于,一切都仿佛失去意义,浑然无色乏味。好在这想法转瞬即逝,等走动走动,在行走中和泥土与风打交道,知觉又清明起来,晴朗的天气下,万物又变得和蔼可亲。
队伍在外围遇到如此异兽,都心生不安。领头的老头子当然明白队伍气氛的重要性,在这样萎靡的气势下,如果遭遇猛兽,恐怕会轻易溃败。在谨慎中,他组织队伍下山而回。
小暑日到,凌晨二更未到,周明便出来等待,正巧看见了邢于役的拜访与离开。正兀自看着一切归于寂静,他才又有了胆颤之感。除了灯火所照之处与天空星海,整个大山皆为墨色,灯火明处仿佛是在黑色布料上所作的暖色画幅,古书帛留白,天与地留黑。
而黑色又恰好是帝王家的主色调。周明着目于眼前祝庙,其通体漆墨色,在烛黄下才显出轮廓。一楼表面呈庙堂样式,匾额“秦祝”,一般为祝前冠姓,说明此地祭祀身份来历,只有皇家冠国号。同时,建筑为楼制,即非单层,有两层高,但只有内堂部分有两层高,外堂为塾厅、礼敬之用,内堂为生活所居,一层带有仆人用度的场所,二层为祭祀居所。
匾额所用木材为古河道乌木,在蜀公辖地取材,因其多为沉埋在低数千年的古木材,可遇不可求,颜色较用来涂抹建筑的漆料更深更浓稠,比之夜色也更有黏腻之感,在任何光源照射下都光亮显眼。周明看见时总会想起老裁缝家的女儿的秀发,
乌黑透亮,其光可鉴。
周明本在感受这片天地的威严与崇高,不知何故又绕回了儿女情长,毕竟正是少年多愁善感的年纪。
突然,一个柔软的触感搭在了周明的肩上,惊得他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就要冲出林间,直奔祝庙。但是一股风猛然灌入周明咽喉,力度轻巧,只是让他呛到发不出声。在这片林中,他唯一感受的就是坚硬的树干,人类的手掌显然柔软了数倍,在群山中多次狩猎的周明怀有猜测,以为是蟒类,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冲动地奔跑起来。
倘若当真为从群山溜出的蟒,他这般贸然行动只会是死路一条。但还好不是。至于是否是阿明,他竟然未曾想过,因为约定时间是在四更时分。
“别害怕,我是来赴约的。”稚嫩的童子之声从搭手侧的耳边传来。他明明有意捉弄周明,却语气镇定。谁知道他的笑意是在心里,还是在别处,反正不在脸上。
周明这才敢回过身来面对阿明,贴近身才能稍微看见人影,“仙人见谅,我有些胆小。”
“无妨。”阿明抽回手去,好像刚才的空气操纵并不存在,“还有,我不是仙人。”
“对于小子来说,仙人的手段超出常人,称仙人没什么不妥的。”
阿明不置可否。顿然,陷入静默。贴在树皮上的蝉鸣仿佛知道趁人类说话的间歇,大叫起来。
周明感觉阿明正凝神看望祝庙方向,感觉颇不自在,也想回头去看,不然干瞪着阿明,他感觉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怕打扰到阿明,只好打算借动作来消磨片刻。但头扭到一半,他发觉阿明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阿明前辈,您所说的血光之灾,所谓何事?”周明一个激灵,赶紧把头扭回,终于蹦出话来。
“你可知邢于役来找赢扶苏,是为何事?”阿明答非所问,甚至直言圣朝太子名讳。
“不知。”周明匆忙回应,只当听不见这无礼称谓。若是旁人敢如此失礼,他定然要出声呵斥一番,毕竟老人是本地祭祀,又是他真正的授业老师,但他面对神仙人物,只敢洗耳恭听。周明因为自己的懦弱与逢场作戏,感到内心失衡,略微产生了不真实之感。他只在上次碰见阿明时,才如此面对过真实的自己。
强大,压迫得周明的内心显出卑鄙的行迹。阿明带来的压力总是让他自己鄙夷的部分现形,先是逃命时的作为,再是此时的假意恭顺——周明虽然在力量上被阿明折服,但是阿明的怪异行径,还是会令他感觉愤怒与不信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阿明总能让周明察觉到自己不喜欢的那部分内心。周明与阿明相处时的尴尬与怪异之感,不仅来自于阿明的童子模样,还在于周明从未与真正显露出强大的人相处过——平日在村子里,大家都和善惯了,偶尔阴阳怪气几句,哪怕有矛盾激起了火气,也可以在祭祀和村长的调解下平息,这些对于周明而言,是日常的、习惯的,大家谁也拿捏不了谁;但面对一个庞然巨物,其明显表现出能够轻易捏死自己的能力,还是同类模样,周明还是第一次。当然,这还是他忽视了村中的强者的情况下,在日常的相处中,他没有拿旁人来认真考虑类似的事情,也从未仔细审视自身。
周明因为不喜欢阿明的行为方式,有着对其原发的不满,但又因为其强大,不得不俯首贴耳顺其心意。这组矛盾现在就像一只蚂蚁爬爬在心房,微不足道,却寻之不得、除之不去。这三旬日子以来,周明一直在这种内心的磨折中度过。
“两日前傍晚,一支八人队伍从白帝城赶路到此,星夜兼程,昨日破晓时分便入群山,此时仍旧未归。他们讨论的便是此事。”
周明哑口无言,不知所谓。八人队伍进村,由村口二叔张罗着领到寄命司,还得了些许碎银作犒劳,这他是知道的。但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干系?天塌下来,自会有高个儿担着。
阿明续道,“他们的任务是将小虎狰抓捕回去。”
周明先是心想,那较人更高的小虎狰?他们就算打伤了它,限制住它的活动,但带得回去吗?然后才惊觉一个现实,抓了小的,那老的发威怎么办?恐怕,高个子担不住吧。
阿明在极黑的夜里也视若白昼,发现周明的神色有了变换,补充道,“到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你们村子。那八人即便有击败幼崽的能耐,也无权将它带回,寄命司当然会阻拦,甚至还要把小虎狰送回群山。”
周明听闻,感觉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便有所缓息,“那该怎么办?在下山的各个道口堵住他们吗?”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周明终于开始为村子着想,面色仍旧急迫。
“你们这里除了祝庙老头儿,没人拦得住他们。那八人实际上皆属皇城禁卫,各为四支禁军的正副统领,二旬前受调令前往西南边境军营实地操练学习,实则经由白帝城的名目,来此捕兽。不过事成之后,他们应当还是会去群山西南的虎啸边军参战、考校,回京便前途不可限量喽。”阿明越说,语气越兴奋,越来越像小孩语气。
阿明的语气有多戏谑,周明的眉头就有多拧巴。
“他们这是害了我们村……”周明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为了那小虎狰,哪怕引出兽潮也没关系吗?”周明随即想起环境中小虎狰与阿明的亲昵模样,“仙人前辈,您会保护那头小兽吗?”
阿明如闻惊雷,前伸着脖子,对着周明瞪大了眼睛。
周明则看到阿明那妖异得似在发光的白瞳里,充满了惊讶与嘲讽的笑意。周明感觉他要捧腹大笑了。预感没错,哪怕视野难以见明,他也感觉到阿明笑得脚步不稳,踩得草地窸窣,也无所谓大笑声音传至何处。周明不明白阿明为什么会如此反应,只发觉这位前辈的情绪恐怕并非是连贯的。
“我?”阿明举手指着自己的脸,“怎么可能?我根本无所谓!”
周明暗自咬牙,对于阿明的态度他不敢表现出明显的态度,但他感觉夏夜的风,好像真的变成阴风阵阵了。这人把他叫出来,告诉他难以接受、无法处理的事实,就是为了戏弄他。阿明在他的眼中再无仙气,有的只是恶心与反胃。
恰在此时,阿明似乎笑断了气,突然垂首停顿,复抬起时又是冷静音色,冰得像檐下冰锥直刺头顶,“我没有必要保护任何生命。”周明只得低眉,脑子里不停转动着哄动村民们逃跑的想法。
阿明似乎头也不转地,就能找到头上一处合适的树枝落点,轻松写意地一跃而坐下,“没办法的,你们村子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了。”
“可是您说、您说过我不来的话,全村人才性命难保啊……”周明以为还有转机。
“那自然,我来告诉你这些,你起码可以做好几个人的准备,能跑几个是几个吧。”阿明荡着腿,看着祝庙,语气轻佻道,“不过,最大的可能是一个也跑不掉。”
周明再没耐心听这怪童戏耍他,急忙转身往家的方向迈步。这是已在心中确定了白须孩子的行为模式,这小孩若想直接杀掉自己,没必要费这功夫。周明更多的感觉是,他在拿自己取乐。
早先,周明还被这般强者赐姓的喜悦连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的情绪冲击着,现在却感觉它们开始返流,仿佛自身的血液徐徐倒流,肢体麻痹的感觉渐渐漫身遍体。
“等等,你叫不上所有人的。你只能叫些你劝得动的。”阿明的语气慢悠悠的,但周明不得不驻足来听,“明日午后,差不多就有一只接应部队抵达山下。也许他们到时候说的是急行军到此剿灭兽潮,但其实三日前就从白帝城开拔了,休息得当,缓行至此,为的是阻挠兽潮袭击,以接引小虎狰回白帝城。不仅如此,还有一支百人队伍绕道疾行,准备到山下河边隐藏,如果明面上的接应队伍受嬴扶苏阻挠,那收纳小兽的任务就轮到他们。”
周明站定,眼眶红着,手抹了一下眼睛,又擤了一下鼻子,欲言又止复又止。最终是没再说话,重新踏上回家的路。那句想说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响——那我们呢?
临树林尽头,周明回头望去,那身影在微不可见的光亮下,依旧于树枝上荡漾着双腿,周明即便看不到脸也知道,阿明那副满不在乎、怡然自得的模样。
为什么是我?周明边走边想,为什么是我来承担这种痛苦?周明并不想知道这一切,就算到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死于兽潮。他感觉胸闷气短,还有些晕眩、脚步虚浮。背后的银杏仿佛凋零,每一个民居都将残破不堪,遍地会是村人的肢体……眼前常见的景象正不停地变幻着,周明感觉自己在做梦,等梦醒来,一切都不会是真的,他没有遇见过怪童阿明,不曾知道过毁灭的事实。
等到周明抵达家门,檐下悬挂的油灯有虫缠绕飞舞,将虫影时大时小地,投射在木屋表面和户外院子上,就像村中老人们传说的云鬼般,感觉若有若无,在无形中缥缈着。蝉鸣声好像如影随形,一路跟着他到了家门外,营造着诡异的氛围。周明深深地呼吸着,让他愈发清晰地感知到现在,屋子木纹的光影正是他熟悉的样式,他确认到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出门前拨开了门内的插销,之后便将门上的粗麻绳挂在门墙的环上,套上之后用木棍插在环里,拉紧了门,以免门被风吹开。而他家的门有一点十分奇特,开关门时,若敞到一定地方,会发出明显的吱呀声,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出门时周明亦小心翼翼,但吱呀声依旧刺耳,发出声响时他会皱着眉头,心里默念听不到、听不到,等出来时在门口稍作停顿,确认屋内没有传来动静,未惊醒家人,才往树林而去。
而这时回来,周明清楚地看见门上的细节,与他出发时一模一样。周明推门而入,正开动脑筋,希望劝说家人们一起离开。只有大人先相信,才能尝试去说服更多的村人。可他发现自己房间的烛火点亮着,娘亲眼神幽幽地盘腿坐于席上,正注视着门的方向,发现了自己。
周明还在想着,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该如何知会家人,却被娘亲严肃的话语打乱了阵脚,“这深更半夜的,你上哪里去了?”
早在此之前,阿明在林中大笑之后,祭祀又走出了塾堂,伫立门边,与银杏树上的身影对视着。
“进来说吧。”老人平静道,又转身去往台上,好似总想给人看他的宽大背影。
阿明像叶子一样随风飘落到地,悠然走到之前邢于役的位置上盘腿坐下,不过姿势乖张,左手以肘怼桌杵着脸,右手扶膝,脸上写满了心不在焉四个大字。
还是老人先开口说话,“你最近去哪里晃荡了。”说是最近,已有十余年。
“没呢,就随性在群山晃晃。”
“晃晃?我猜那只虎狰小兽是你带出来的,对吧。”老人微微撇嘴,露出苦笑,“你可把我们害惨了。”
阿明并不搭腔,右手食指一抬一放地敲击着膝盖。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你知道!”关于这一点,阿明被激怒了,他突然挺直了身体吼完前两句话,然后猛地一拍桌子,接着说道,“我讨厌这一切的浑浊和愚昧。我当初选择你,是以为你有改变这沉闷现实的决心与意志。之前呢,你是敬仰你的父亲,再之后是敬畏,我可以理解。可现在呢?你在靠近边疆的地方守山!”
老人的神色在阿明提及父亲一词时,略过一丝黯然,“我老了,实在太老了,活得都够一棵金鳞树长到百米。但我现在想……重新再来一遍。”他拖长了“想”的音,让阿明提起了一些专注的精神。
金鳞树则是特有于东南群山的珍稀品种,树干表面金光粼粼,仿佛涂有金箔,在日光下又似闪烁的黄金龙鳞,被皇家钦定为御用建材。成长至百米高,最少需要四百年。
“那你决定怎么做。”轮到阿明发问。其实他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直接知道他人所想,但这次,阿明选择了通过对话的方式来相互理解。
“让另一个人帮我吸引庙堂的注意力,而我则趁机以新的身份回归。”老人徐徐说着,同时观察着阿明的反应,“在天下起一场大火,我会着手灭火。届时,我会夺回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说到这件事,老人体现了少有的振奋色彩,“火越大越好,烧个干净吧。”
“你们村子里的那个小孩吗。”接话的阿明又多了几分狡黠意味,冷不丁地转了一圈眼珠子,“你凭什么觉得他能成事。”
“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即便他确有思理的天赋。但在月前,你关注过他,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原因,但我已能确定他非同一般的价值,知道我的选择对了。”
“滑头老鬼。”阿明戏称一句,转而脸色又如同笼上阴霾,声音里透着凉气,“也够黑的。”
“我还是想知道你对他哪里好奇。”老人对阿明的戏谑并不在乎,反问道。
“反思自我、格物致知的能力。这些都是你不具备的。”
“那有什么用,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思理与想象的能力吗?”老人好像抓到了关要,他的气机水平不得寸进已有百年之久,但阿明却从不愿授其柄要。他看似神色如常,却暗自握紧拳头,急忙追问。
阿明又恢复一开始的坐姿,眼神并不聚焦,发呆似的,笑了笑,明摆着不打算回答,“既然你有了打算,那之后我就不陪你玩了。”如果从头到尾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阿明未曾发出过疑问的语气。
老人早就习惯了阿明的性情会突然变化,他知道现在面对的是玩世不恭的阿明,把追问的心思放下了下去,因为得不到回到,只会引得阿明烦躁。他们已经相处了常人几世的时间,但老人始终无法理解阿明,不理解他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老人唯一学会的只是接受,接受阿明的转变,然后噤声。
“你怎么看中他的。”过了片刻,阿明突然出声。
正要嘬茶的老人只得放下茶杯,“这孩子总是会有更多、更发散的想法。我教过他的父辈,他的父亲喜欢发呆,问题时却总是说不出什么;他的母亲在讲塾时十分认真,回答问题也很积极,但所言算不上切中要害,因为论见并不深刻。这些都是比较常见的情况,也无所谓罢。但这孩子则似兼容了他父母的特点,想得多、说得也多,又因为想得多,说出来的哪怕天马行空,也不乏奇异洞见。在同辈里也找不出比他更机灵的孩子。”
“呵,怎么不说他说话切不中要害了。”阿明抓住漏洞,嘴里呵笑。
“我认为想象力更重要,表达和具现想象的能力也更重要。其它的,则次之。”老人说完,举杯饮茶。
这时,内堂传来脚步声,阿明望去,一个仆役装束的中年男子在内堂门口颔首站立。那男子只扫了一眼外堂情况,就盯着地面,“殿下、阿明前辈,我给二位做了银耳羹暖身子,马上端过来。”
老人背对着仆役点头,仆役便转身进去了。
“遵照秦律,我给其他孩子上的课仍旧保持在农耕、纺织、狩猎等生活实践上,偶尔打趣以古轶事,引出他们的议论。我一开始对这孩子犹有杀心,但最后则在一次问话里萌生了现在的想法。”
阿明食指仍然轻敲膝盖,注视着老人,示意其继续说。
“那次,我把他叫到书房,打算作最后的考核。我念给他《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我告诉他,这些人最后都高居人上,做出了一番影响苍生社稷的事业。然后问他,你觉得你比之他们如何?他自然不知道其中典故,但他总能给出回答。”
“无非是什么较之不差、可迎头追赶之类的话吧。”阿明支出杵脸的手摆了摆,语气不耐,其中掺有对老人说一半话便打住的行为的不悦。
“算是猜对了一半。这孩子还给了我别的论见:他说人有天赋,若有用功,污泥不可掩也。其中自信,仿佛他自己便有这天赋一般,表达了他自视甚高的观点。他还说天赋是一部分,机遇也非常重要,笑称其玩伴阿毛,天生孔武有力,肯定是打铁的一把好手,可惜没出生在铁匠家,不能得其技艺和衣钵传承。”说到这里,老人还是会因为孩子当时拙劣的暗示感到好笑,“所以,我打算给他这个机遇。也算帮我自己。”
换作别地,在挑选法的规则下,这孩子恐怕早就因为所谓的危害性化作飞灰了。他以为他知道,最大的机遇是得到祭祀老人的赏识,但却不知道,他真正的机遇,是这祭祀有所谋。
阿明晓得,周明那简易的天赋论、机遇论确实有朴素的思理成分,但最重要的,还是其中透露出来的抱负,正好可以为老人所利用。老人一方面看中他的愿望,一方面也觉得他的想象力与思理能力可以栽培,便成了现在的局面。
“从那时起,我便将他收为记名学生,日升后到书房教书识字,探讨问题,以此激发他。”
话到此时,仆役的银耳羹送到,分别用黑陶碗盛于二人桌上。阿明用勺拨开其中的红枣到碗边,挑捻里面纯白的银耳,些许透明,可以见着碗底的黑,“希望一切能如你所愿。”阿明没有食用,对一旁侍立的仆役说道,“下次我来,给我俩做芝麻糊更合适。”
夜色依旧如墨,蝉鸣声依旧不绝,却变得声声凄厉。
塾堂梁上的飞鸟异兽,毕文,竟是不敢造出半点动静,蜷躬着躯干,向底下阿明的方向俯首。只要阿明还在它视野之内,它便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