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第一枝
春日温润的气息自发般留下,催促着万物生长,山河回暖。
几只鸟雀亲昵的落在元孑然的肩上,朝他轻快的鸣叫。
元孑然向它们垂首,又伸手挨个从头到尾的抚过去。
他笑着,“好啦,今日事今日毕,路益已经下山了,我也该去找那位罪魁祸首了。”
“啾啾。”
元孑然拍拍手,鸟儿们扑棱起翅膀,四散开去。
山的另一头,虎妖正心情郁郁的趴在一块岩石上,在想自己的心事。
它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老虎不同。它开了神智,能辩善恶,还能听懂人言,可是它对于怎么真的变成人,根本没有头绪。
想了很久,它觉得也许要试一试人间话本上的说法,妖怪靠吃人来增强法力,法力越高越厉害,应该就能变成人了。
所以,它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决定吃掉在今天碰见的第一个人。可谁知道碰见的那个人真是特别奇怪,明明只有两只脚却跑得飞快,自己是老虎,有四只脚诶,竟然怎么也追不上那两只脚的。
唉,真是烦心又忧愁,虎妖不耐的晃了晃尾巴。
“啾啾,”
它独自烦恼了一会,又觉得有些无聊,开始用身下的岩石磨爪子。
“啾啾啾啾。”
虎妖很专心的磨爪子,把岩石划出一道道白痕。
“啾啾啾啾啾……”
虎妖动了动耳朵。
“啾啾啾啾啾……”
虎妖又动了动耳朵,猛地抬起头,它自信的想:我倒要看看是哪只不长眼的鸟敢在我头上撒野。
它嚣张的往上看,一声虎啸压在喉咙处正待爆发,但等它看清了头顶的景象,那声虎啸反而先哑了。
头顶上面有天空,有高耸入云的树干,还有站在树枝上数不清的鸟儿。它们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排在一起,成百上千双眼睛里发出幽光,从不同的方向一起歪头看向虎妖。
虎妖被看得一个激灵。
正僵持着,虎妖的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原来,你从来都没有吃过人么。”
虎妖还来不及回头,又听见这个人感叹。
“竟然还开了灵智,这可不多见啊。”
虎妖心想,我当然厉害了。它扭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子。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虎妖暗自想了想,像天气还很冷的早春。
元孑然望着这只虎妖,又开口说:“原来如此,你还不会化形。”
“路益非你所杀,却和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说物竞天择是自然规律,可你却是有意要吃人,并非有不得已。我不追究你,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可再动吃人的念头。”
虎妖听着这个人安排自己,不高兴起来,“嗷嗷!”
元孑然轻轻挥手,老虎就被一股风掀倒在地了。
虎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轻易就趴倒了,愣怔间像是明白了这人不是它能招惹的,一翻身爬起来后,哼哼两声,扭头就想跑。
元孑然心里生出些兴味,挥了挥衣袖,衣袖搅动起风云,引着尘土尽数盖到虎妖身上,压得它翻不了身。
虎妖的四个爪子舞来舞去,想要挣扎着起来,却怎么也不能如意。
“嗷嗷嗷!”
元孑然用右手点点左掌心,“你不会化形,难道也不会说话吗?”
“嗷……”虎妖终于不再扑腾,四脚朝天,力竭的瘫在地上,“会……”
元孑然瞧它这会儿伏低做小,连虎须都垂下去的模样,又笑着解了法术,散去了尘土。
他俯身问它:“在山里呆的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偏想吃人?”
虎妖说话结结巴巴的,像个三岁小儿,“我还……还……没吃。”
元孑然并不赞同,皱眉瞧它,“你若真吃到了就要生出杀孽,恐怕也不能在这儿与我说话了。”
“呜……我不……”
元孑然单手持花,静静等它说完。
虎妖抽噎,“呜呜呜……我不想……一辈子是……这样是……呜!”
“我不要……这样……不想……”
哽咽到后来,虎妖翻来覆去的只会喊“不要……”、“不想……”,无意又惊起了林中几波飞鸟。
元孑然瞧着,心道:这哭闹起来更像是三岁小孩了。
他俯下身摸摸虎妖的虎头,“我知道。”
“神智初开,口吐人言,本该是件幸事,却使得同族厌恶,你成了异类。你想借吃人来化人形,可倘若今日开了这个口子,彼时你又拿什么去偿还杀孽?”
元孑然捏住它脸上的肉,与它对视,“错事就是错事,不该做就是不该做,不论什么缘由都不行。”
虎妖不说话,只把头埋进交叠的前爪里。下一刻,虎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温柔的拍了拍。
“今日你拜了我,便是与我有薄缘。”
元孑然笑道:“既然人间山林呆得不快活,不如等我此行圆满,便随我到西天去修行。”
虎妖灰头土脸的趴在地上,怔怔的看他,又大约是听明白了,呜呜呜的应和。
元孑然挥挥衣袖,虎妖便被收进了袖中。
……
路益回到山脚的家,把草药依次拿出来洗净,却在背篓底发现了一枝迎春花。
他拿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摘了一枝花,就索性放弃了。
路益拿着花走进屋里,找出来一个小陶罐,装了点儿水,又把迎春花插进去,摆在了窗台上。
做完这些,他继续清洗干净草药,把草药沥水后又放进笸箩里,等着草药在日光下自然晒干。没过多久,前屋后院就弥漫着一股草药香气。
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便过,山林春花烂漫了一茬又一茬,而在山脚捡到花的人却已走到了暮年。
路益留恋的望向窗台,那儿摆着陪了他大半辈子的迎春花。似是受他的注目,迎春如同自发般垂了垂花枝。
路益苦笑,自己是老了,老眼昏花了,连一枝花也看不分明了。
寿命走到了尽头,生命的灯火便安静的熄了。
下一刻,路益竟发觉自己好像又生出了力气。奋力一挣,床上的老人还是油尽灯枯的模样,而离体的魂魄却重回青壮。
“凡人路益已历十世因果,当成佛矣。”
路益一惊,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不知何时起,一位郎君站在自家小院里,身边卧着一只大老虎。
正午的阳光颇盛。
炫目间,对方的面目既茫然不清,也叫人不敢直视,让路益心觉这位郎君恍若天人。
那郎君闲庭信步一般的走来,日光也紧跟着他落进来,这下房屋内倒是真的蓬荜生辉了。
挨得近了,路益忽然感觉这位郎君有些面善,虽然他是在如此离奇的情况下出现,可自己心里升不起半点警惕。
路益张张嘴,冒出来一句:“这位郎君,你也是刚死的吗?”
闻言,元孑然倒先哑然了。
这一幕实在是似曾相识。
他失笑道,“我死后挺久了,早就是一副白骨了。”
路益讶异:“那你是孤魂野鬼?”
元孑然摇摇头,收了笑容,“我来领你成佛。”
路益愣住了,并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但又想起了一件要紧事,问道:“既然要成佛,那我能不能把这枝迎春花也一起带走?”
元孑然了然的看向窗台,微笑起来,“这枝花养得很用心。”
路益半是高兴,半是落寞,“是呀,它已经开了三十个春天了,它或许能活得比我还久。”
元孑然含笑道:“那便带上它。”
路益立刻伸手去拿,却不料伸出的双手直接穿过陶瓶,扑了个空。
他面色惶恐,看向元孑然,“我现在碰不着它。”
“不必担心。”
元孑然向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单手托起陶瓶,“我先替你拿着,等到西天了便再给你。”
“那真是多谢郎君了。”
元孑然和路益走出屋子,那只懒散卧着的老虎一看见他们俩,立即站了起来,那目光灼灼得让路益以为这老虎是在盯着自己。
元孑然先一步上前,揉了揉虎妖的头,“走了。”
路益便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老虎甩甩尾巴,一跃钻进了元孑然的袖子,而那单薄的宽袖还跟着风轻轻摆动。
“咱们得走了。”元孑然又转头对路益说道。
路益点点头,下一刻,他的右臂被人拉住,双脚突然腾空,随即两人就一起越升越高,眨眼间最高的山林尖都已在脚下。
耳边的风呼呼吹过,路益没忍住低头一看,自己脚下有一大团白云托着。
元孑然稳当的托着陶瓶,笑道:“接下来咱们得快些了,有许多神佛正等着你呢。”
果然,眼前景色变化得更快了,不多时他们便落到了一座仙山的山顶,雾气缭绕间珍禽异兽穿行,路益只觉得自己眼花缭乱。
山上颇为空旷,只有一座大寺伫立,四周金光大盛,金云堆积,这寺就和这漫天金云一样阔大。
路益被这番景象吸引了心神,没注意到元孑然见此却皱起了眉头,直直望向东方。
西天在西方,而东方则是天庭所在的方向。
“路益,你到了。”
路益回过神来,“哦到了……”
“你的迎春花。”
路益接下花后,元孑然推他,“去罢。”
路益局促的抱着迎春花,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还不知郎君姓名?”
元孑然望着他,“俗名元孑然,乃华游孑然佛,居于汨罗境。”
路益朝他行躬礼,真心实意道:“这一路麻烦元郎君了。”
元孑然笑着说:“去罢,你且等着听封,莫怕。”
路益捧着他的迎春花,一步步走进金云堆里,叩开了雷音寺的大门。
金光一现,他消失在了元孑然眼前。
路益走后,元孑然凝望着漫天金云,目光一转,又移到金光最盛的天庭。
他沉思一会儿,有些讶异,“竟然是天庭的哪位神仙修得果位,到灵山听封了,佛光映照天庭,这可真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