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种

将死之种

苏梦枕来的时候,京城下着雨,已过黄昏。

但在这间店里,抬眸自窗户向外望去,却是天光大晴,阳光和煦。

烟杆被傅回鹤收了起来,店内的红雾逐渐稀薄,他抬手轻揉旁边眼睛眨巴着扮乖巧的尔书,任由苏梦枕站在面前垂眸打量。

几息过后,苏梦枕拉开长桌前的椅子,在傅回鹤面前缓缓落座。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长桌,梨花木的质地,带着时光沉淀的沧桑与故事。

“我想要活。”苏梦枕向来是个很坦然的人。

他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坦然面对命运对自己的苛待,也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与不甘。

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事实上,来到这里的大多数客人都对自己的欲望讳莫如深。

傅回鹤这才正正抬眼,将这个身形削瘦的男人看在眸中,他没有对苏梦枕的欲望多加评判,而是淡淡道:“断离斋有许多种子,有缘来此的客人可以来带走一粒种子,若是种子发芽开花,便能实现一个愿望。”

他的话语轻而淡淡,言语文字中的诱惑却让苏梦枕的呼吸一滞。

傅回鹤伸出手,手心朝下在桌面隔空抹过,五颗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种子静静躺在桌面上。

他轻笑了声,道:“只要种子发芽,客人哪怕是封侯拜相,谋朝篡位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那么,在下需要付出什么?”苏梦枕冷静反问。

傅回鹤很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这总是会让他省下不少功夫。

“苏楼主的身上有许多本店需要的东西,傲气,精明,睿智,执着,重情义……还有极少在客人身上能见到的悲天悯人。”

傅回鹤饶有兴趣道,不过他很快便衡量出了自己想要的。

“苏楼主可以考虑付出自己的执着,换一颗延续寿命,沉痛尽去的种子。”

苏梦枕重复了傅回鹤的话,表情讳莫如深:“执着?”

傅回鹤悠悠道:“对某个人的执着,都某件事的执着,对某样目标的执着……一旦交易达成,苏楼主便会永远失去这样东西。”

“毕竟这世上,有舍,才有得,不是么?”

“亦或者方才所说的苏楼主拥有的那些,苏楼主都可以用来交易,不论是否等价,交易不变。”

进入离断斋的客人,自然也要断舍离一些珍贵的东西,来满足更迫切的欲望。

苏梦枕垂眸看着桌面上的种子,沉默了良久,而后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下眼角:“抱歉,在下并不是对阁下的交易不感兴趣……阁下的交易筹码,着实是让人无法抗拒。”

“但是?”傅回鹤挑眉。

离断斋的种子各有天赋,每一颗都是心高气傲的主,这种和别的种子一起选择一个客人,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等待选择的情况十分少见。

更别提苏梦枕这种,五颗一起上的了。

这五个小家伙显然都很喜欢苏梦枕,如果不是傅回鹤暗自压着它们,它们能当场飞过去贴贴苏梦枕。

“从我踏足这里的第一步起,我就感觉到一种……”苏梦枕的唇困惑地抿起,顿了顿,这才继续描述自己那种奇妙而难以言说的感觉,“一种吸引力,就好像带我来到这里的不是阁下,而是……”

傅回鹤的手肘抵在桌面上,手背托着下颌,闻言,目光幽微地注视着苏梦枕:“哦?是什么?”

苏梦枕迟疑了良久,回答不出傅回鹤的问题。

傅回鹤没有追问,而是看着桌上的五颗种子道:“来到这里的客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倘若苏楼主不想做这门生意,也可以就此离开。”

“只不过,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来到这里的机会,还望苏楼主考虑妥当才是。”

“要知道,它们都是十分有活力的种子,即使苏楼主不能让它们发芽……”傅回鹤微微笑着,“哪怕是在孕养种子的年限里,也足以让苏楼主沉疴尽去,寿数绵延。”

千百年来的经营让傅回鹤自有看人的本事,眼前的这位客人,虽说血气缠身却无冤孽,眼神锐明灵堂清正,在众多来店的客人中当属上品,他自然也乐意多费些心思。

苏梦枕深深呼吸,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男人脊背挺直,膝盖上的手缓缓收拢成拳。

他看向傅回鹤,沉声而坚定地发问:“请问贵店是否还有另外的种子?”

傅回鹤眯了眯眼。

苏梦枕的眼睫一颤,开口道:“我听到它在哭,我只能听到它……如果可以,我想选择它。”

傅回鹤的眸光凝住。

原本因为苏梦枕的犹豫拒绝而生气忿忿的五颗种子一顿,它们互相挪动着靠在一起,蹭着彼此,而后像是交流了什么一样,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它们都放弃了对苏梦枕的选择。

半晌过去。

苏梦枕看到这位年轻的老板站起身,拐去了那扇墨玉的宽大屏风后面,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匣子走出来。

淡淡的红雾弥漫着,随着那小匣子的打开,苏梦枕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气,店里的红雾也随之浓郁了几分。

傅回鹤再度坐回原位,将匣子朝着苏梦枕的方向推了推,眼睫半垂,懒声道:“这就是你听到声音的种子。”

苏梦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匣子里那颗血红色的种子,下意识屏住呼吸。

血红的颜色,一如他从不离身的红袖刀。

冥冥之中,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的血脉相连的牵绊感将他与面前这颗种子连接起来,他似乎能听到种子微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微弱而渴望地跳动着。

自我厌弃却又矛盾地挣扎着。

“我可以选择她吗?”苏梦枕按捺住自己对这颗种子的执着,抬眼再度看向店铺的老板。

“可以。”傅回鹤并没有想到属于荆棘种子的下一位契约者会来的这么快,正正好卡在荆棘种子没有时间等候的情况下,却又的的确确没能遇到更好的时候。

“但,关于这颗种子,苏楼主不妨听完再做决定。”

傅回鹤虽然做的生意行当算不得什么遵纪守法,但店铺绝不是什么强买强卖欺骗顾客的黑店。

“一,这颗种子需要人血灌养孕育,倘若是契约者的鲜血,一天一滴即可。”

傅回鹤见苏梦枕没问若是他人鲜血的情况,而是凝神记住他所说的话郑重点头。

单单这一点,他便已经同曾经契约过荆棘种子的那些契约者们不同。

“二,这颗种子已经生机稀薄,如若苏楼主的愿望不做更改,它或许能做到的只是保苏楼主一命,其余再多的恐怕难以满足。但先前在下所说的交易却并不会因此改变。”

傅回鹤漆黑的眸子定在苏梦枕的身上,深沉的墨色里掠过丝丝缕缕的金,声音柔和中带着暗藏的冷意:“也就是说,这颗种子与店内其他的种子不同,它是一颗将死之种,苏楼主可还要选择它做一笔亏损的交易?”

苏梦枕并不觉得通过某种交易让自己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所想的欲望尽数实现有何好处,恰恰相反,他所求的,不过就是不死而已。

他需要活着去料理鹰犬叛徒,他需要为金风细雨楼选择一位合格的下任掌权者……

他想要做的事有很多,但这些他都可以自己做到,唯一不受掌控的便是他的寿命。

苏梦枕需要时间,也仅仅只需要时间。

他缓缓笑开,声音沉着坚定:“将死之人与将死之种,确实是一种独特的缘分,不是吗?”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契书签订后,傅回鹤将匣子合起来递给苏梦枕。

“如若种子发芽,在下会再度拜访,如若苏楼主某日不再听到种子的声音……”

傅回鹤并没有做成一单生意的愉悦,不咸不淡道:“便将它日后带入墓穴一同安葬吧。”

方才在屏风后,是荆棘种子自己选择了与苏梦枕走,而它体内的生机稀薄,若还想满足契者愿望只有签订终身契一途可走。

苏梦枕死,它若未曾发芽,那便是同生共死,生机断绝。

……

随着苏梦枕的离开,博古架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方雕刻着雨中寒梅的香盒。

香盒里血红色的雾气正丝丝缕缕逐渐积累着。

尔书三两下跳上博古架,将那香盒取下来蹬蹬蹬跑回到傅回鹤面前,兴冲冲道:“快快快,尝尝!这位客人好特别,他的交易物一定味道也截然不同!这次一定能让你有活着的感觉!”

傅回鹤嗤笑一声:“不过暂时偷了他人的贪嗔痴怨,谈什么活着?”

“说的那么难听……这叫交易,什么叫偷嘛!”

尔书撇嘴,小声嘟囔。

“还有,你就不能交易点好的?比如什么快乐啊,幸福啊之类的……你最近的噩梦已经快撑死我了,今晚要是再继续,我可吃不下了,当心我吐后院一池子!”

“他这一生本就没多少欢喜幸福,谈何交易?”

傅回鹤侧卧回贵妃榻,抽了一口烟。

香盒中红色的雾气被裹挟进烟斗中化作盈盈流动的玉质,没有了之前抽一下便是刀刮骨头的刻骨之痛。

“嘶,那他岂不是过得很苦。”尔书好奇地凑过去,鼻头动了动想要嗅却什么都没嗅到,“这样一个人,他的执着是什么味道?”

傅回鹤吸了一口烟,转头朝着尔书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唇角微勾,眼神是一种置身凡尘之外的冷酷漠然。

尔书的胡须一紧,两只爪子紧张地攥在身前,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然而好奇压过了脑海中残留着的畏惧,大着胆子,尔书再度靠近傅回鹤,毛绒绒的身子贴着傅回鹤的手腕,乖巧蹭蹭。

绯色的烟雾朦胧了傅回鹤的面容,许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离断斋中幽幽落下:“有些冷,带着些苦,微涩……却很香。”

一如傲雪寒梅被命运碾碎却顽强不屈。

……

“叩叩叩。”

礼貌的敲门声传入店内,一人一鼠的对话戛然而止,暗处跳腾的种子们也顿住动作。

傅回鹤和尔书齐齐一顿,诧异地看向两人身后毫无动静的结缘屏。

所有的客人结缘屏都会预先发出客人的名讳生平,从无例外。

而店里的门——傅回鹤第一次听到自家的门被当做真正的门一样被敲响。

大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拉开,傅回鹤站在门口,垂眸审视面前眼熟的锦衣公子,皱眉问:“怎么又是你?”

抬手作揖正要开口锦衣的青年公子微侧过脸颊,顿了顿,熟悉的声音让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怎么会是他?!

傅回鹤看着面前青年面上飞快闪过的意外与困窘,缓缓挑眉,语气意味不明:“你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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