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
“姑娘给了两副画,玉石自然是一分为二。”春纤解释道。
“给我看看。”
林黛玉于画上并不擅长,只因那日见狗叼走海棠香囊,才突然来了兴致,随手画了副芙蓉,数月来只得一张,哪里又曾画过兰花?
她接过卷在一起的两张宣纸,展开一看,果然是两副笔锋截然不同的画作。
一张秀丽逶迤,是她自己的画,另一张只寥寥几笔,不如她那张细致,但简约洒脱,空谷幽兰的形态跃然纸上。
鹦哥朝她手里看去,“这两张都挺好看的,而且叠在一块,我以为姑娘是想......”
鹦哥声音越来越小,这两幅画便是她从林黛玉房里卷出来的,而今观林黛玉一脸惊诧,她亦忧心,暗忖自己是否办错了事。
玉石如何倒不是林黛玉最在意的,虽那石头经过她娘的手,但到底不是她娘本意上送给她的物件。
比起这价值千金的玉器,林黛玉更看重她娘故居里的那沓陈年旧纸。
她此刻诧异的是兰花图。
沉吟半晌,林黛玉忽想起那日小白犬一身墨汁,端坐案上,她以为它又在瞎鼓捣,难道其实是在学她画画?
她看向地上那闲适的狗。
如她所料,狗的眼神,一如既往坦然无害。
这令林黛玉更为困惑。
初一到底什么来历?
少倾,林黛玉稳定心神,对不明所以的春纤鹦哥展颜道:“师傅做工很好。”
春纤欢欢喜喜退下,鹦哥仍有些狐疑,想再问问林黛玉,却见林黛玉忽然蹲了下去。
与此同时,白犬来到林黛玉膝前。
林黛玉右手擎住素绳,绳子尾端掉下一枚兰花玉牌,那玉牌在小狗的眼前一晃一晃。
连晃几下后,林黛玉微微向前,把绳子往狗脖子上套。
“姑娘!”鹦哥一惊,脱口唤道。
林黛玉轻笑,“本来就是给它的。”
白犬落湖时,那小丫头声称不知狗是林姑娘的,虽然贾母并未因这番说辞宽恕她,但从那日起,林黛玉便起了心思。
有什么东西既能令小白犬时时带在身上,又可以证明其身份?
此玉牌,从一开始就是给狗的。
不过,一块变成两块,却在林黛玉意料之外,手里这个小是小了点,给狗戴在脖子上,更合适。
至于芙蓉还是兰花,便依狗的喜欢。
卫赋兰眼看着兰花玉牌在自己眼前晃荡,晃得他有点晕,但林黛玉说的话还是清晰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他实乃歪打正着,从没想过林黛玉会给自己准备什么东西,更没想到因一时兴起,占了这么大便宜。
比起自个儿戴什么牌子,和林黛玉拥有世间独二的物件,这件事本身足以令他轻飘飘了。
但当那玉牌靠近,卫赋兰又一个激灵,从绳套里钻出来。
林黛玉一怔,想他许是因从前被拴,有了戒备,柔声安抚道:
“这个东西,不为索住你,在这个屋里,在这个院里,你都是自由的,当然还是不许伤人。”
临了又加一句:“也不能吓唬人。”
林黛玉话音刚落,便见小狗伸长脑袋,拱她的左手。
疑惑间,只听鹦哥“啧”了一声,“姑娘,它想要你的那块。”
林黛玉摊开左手,手心里躺着的,便是她画的芙蓉像了。
虽颇无奈,她还是把那芙蓉玉牌给了狗。
系好素绳,小狗又叼出她右手的兰花玉牌,小心翼翼把兰花牌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看着白犬用嘴巴和爪子努力打结的模样,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借出左手,帮狗给自己也系好了玉牌。
末了,她晃两下手腕,对狗笑道:“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卫赋兰看着林黛玉弯起的眉眼,不自觉靠近两步,正在这时,门外忽然跨进一人。
那人环佩叮当,步摇乱晃,穿一身绛红锦衣。
“林姐姐,大伙儿都等着你呢,还不快跟我来?”
鹦哥刚唤了声“史大姑娘”,卫赋兰还未回神,那人便从地上拉起林黛玉,挽着她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
鹦哥追至门外,喊道:“你们慢点!”
林黛玉跑不过史湘云,没两步便开始喘了,史湘云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了句歉,忙替她顺背。
待林黛玉缓过来,二人方继续前行。
林黛玉尚在孝期,卫赋兰与她相处这么久,从没见她身上出现别的颜色,如此远看去,她的背影飘飘渺渺,当真如化进雾里一般。
望着那背影,卫赋兰想,既然林黛玉许她自由,那他便许她保护罢。
玉牌为证。
*
自那日窗前见林黛玉哭,卫赋兰再也没彻夜离开她的屋。
与云招通信皆由墨雨通过小线团子传递。
多数时候,只是云招单方面送来小笺,为免暴露,卫赋兰甚少回信,即便偶尔回信,也只是草草画几笔旁人看不懂的简画。
墨雨不识字,更不会声张,亦给他俩省了许多麻烦。
之前,卫赋兰给他父亲的信上备述自己正在某处桃源逍遥自在,实则他现在天天在林黛玉跟前打转。
偶尔抽个空,去墨雨那拿信。
非卫赋兰不思进取。
一则,作为狗,他得惜命。
二则,虽暗中差人寻访不断,他的好师兄依然音信全无。
转身为人机会渺茫,卫赋兰也渐渐放低了期待。
好在有林黛玉相伴,他的狗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不——
是他陪伴林黛玉,让林黛玉的小日子不至于太过清闲。
用卫赋兰自己的话说:
除了偶尔鸡飞狗跳,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三年后。
又是一年冬雪。
“嘿!你这泼皮狗!”
林黛玉房内,史湘云和狗正在打架。
一个挥起手杆子,一个舞动狗爪子。
林黛玉坐在边上,不劝合也不劝打,只自在饮茶。
喝罢一口,缓声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不就看一下玉牌么?这狗,脾气忒大!”史湘云气愤,“这么久,都这个毛病!”
林黛玉轻笑。
距离她和小白犬初次见史湘云,已经过去三年。
史湘云道小狗脾气依旧,却不知自己这飒爽心性也是半点没变。
“还说它呢,”林黛玉指着史湘云的裙摆,“你看看你自个儿。”
史湘云低头一看,那狗也不知从哪抓来一爪子泥巴,竟在打架间隙,把泥巴全抹到她裙摆上了。
史湘云“哎呀”一声,又去掐狗的脖子,“我跟你拼了!”
“别闹了,一会这个模样见老祖宗,看她下回还叫不叫你来。”
适时,老太君身边的小丫头来到屋前,说老太太那边已经开始摆饭,叫两位姑娘过去。
史湘云眼珠一转,从狗窝旁退至林黛玉身边,拉她手臂左右晃道:“好姐姐,把你不穿的衣裳借我一借。”
“倒是会卖乖,”林黛玉轻戳她眉心,“洗了再还我。”
史湘云去里屋换衣裳,林黛玉转向狗窝。
那爪子上沾了泥的狗,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地面。
见她转身过来,一个激灵,从窝里跳出来,迅速逃往角落的小房间。
林黛玉笑意浅浅,也不追,紧接着,便听见那小屋里“噗通”一声。
小狗自己进了水桶。
林黛玉无奈轻叹,到门前等史湘云。
她住的还是当年的那间房,也还在贾母院,不过,自从年初三春姐妹搬离,贾母院也没先前那么热闹了。
这倒不打紧,林黛玉本就非喜闹之人。
只是姐妹们一走,原本说好的轮流收史湘云过夜,如今只能林黛玉夜夜顶上。
史湘云性格直爽,又与她身世相当,林黛玉并不介意和史湘云一起睡,有人日夜和她说说话,她也乐意。
有姊妹,有鹦哥雪雁,不必再怕孤身一人。
林黛玉想,现在的她或许也可以面对某一日晨起,突然看不见狗跑向她的身影。
在心里如此想,她的眼眶却悄然红了。
想到她尚且还有姐妹们陪着,那狗却只守她一个。
年年复年年,不是谁都能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侧。
小白犬向往自由,过够了这种日子,随时都会走。
想至此,林黛玉一时脑中思绪万千,不复欢喜。
忽然,她裙摆微动,一颗白白的脑袋顶着她脚踝。
林黛玉垂眸看去,小白犬身上湿漉漉的,把她靴子也蹭上了水。
她取下手帕,沾两下眼睛,把狗踢去一边,“仔细风大。”
“知道风大,姑娘还来风口。”雪雁从屋内走出,递上手炉,“姑娘还记得咱们刚进府那会么?”
林黛玉接过手炉,轻笑:“记得。”
“我也记得。”紫鹃到她二人身边,三人站在门口,一齐看向院中一片银装素裹。
紫鹃便是鹦哥,林黛玉为她改了名。
“望帝啼鹃,哀哀而绝。”当时林黛玉莫名念了这么一句,卫赋兰暗道寓意不好,跳上桌案,指着书里几个字给林黛玉看,从此,“紫鹃”这个名字的意思便成了:
杜鹃花发,百紫千红。
紫鹃和雪雁分立林黛玉左右两边,正值天降大雪,隔着林黛玉,紫鹃笑看雪雁道:
“前年也不知是谁,从没见过雪,捧了一手的雪花儿就要往嘴里放。味道如何?今年还要不要吃了?”
“吃!”雪雁恶狠狠道:“不仅我吃,还要拉上你跟我一块儿吃!”
言罢,便撩开氅衣袖袍,露出一截皓腕,去接飘落的雪。
捞了一点,那雪即刻化在掌心,林黛玉和紫鹃来不及阻止,雪雁便自个儿缩回了手,又不依不饶,把湿哒哒的手伸向紫鹃,要去够她的脸。
二人在两头打闹,林黛玉被夹在中间,又好笑又无奈。
少倾,史湘云换好衣裳出来,见她们打闹,不明所以,走到林黛玉身后,伸长脖子,也去凑热闹。
正此时,王嬷嬷闻声而来,催促道:
“好姑娘们别在这里头胡闹了,老太太叫人来催啦。”
被围在中间的林黛玉这才想起来老祖宗还等着她,忙推她们道:“这下可好!”
紫鹃雪雁立时歇了玩闹,匆匆替林黛玉整理好外披,打了伞,送至贾母房。
走至半路,林黛玉脚下一顿,回眸看向来时屋舍,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旁边史湘云问:“看什么?”
林黛玉摇摇头,一行人继续前行。
雪绒另一头,是被晾了半晌的卫赋兰。
自紫鹃雪雁打闹时,他就被踢离了林黛玉,还挤不回去。
他的视线比林黛玉看得清楚,越过茫茫白雪,卫赋兰看见林黛玉回头寻他,那一丁点被忽略的不快便瞬间消散了。
直到林黛玉身影消失,他方回窝。
睡个回笼觉。
等一觉醒来,狗窝前就会放着好饭好菜,吃饱后再去寻林黛玉。
三年间,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
睡得正酣,忽然耳边劈落一道惊雷,卫赋兰听见有人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