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盟
卫赋兰猝然睁眼,迷迷瞪瞪间,只闻麝兰馥郁,眼前一片云堆雾影,天光澄亮,身下也不是绵软的狗窝。
他面前还立着一个人,那人隐在云雾间,仙袂飘飘,看不清面容。
卫赋兰正待说话,却听那人厉声道:
“石头!册子还来!”
原来是位女子。
纵观此地,与往日书中所述的九天仙境无有不同,卫赋兰脑中忽而一懵。
视线往下,瞥向自己。
腰腹细瘦,白衣款款,腰间还系着一根玄色腰带。
衣摆下,露出一双黑靴。
人的身子。
卫赋兰心头一惊。
魂魄飘出来了?
上天了?
他看向前方,对那仙姑“啧啧”道:“警幻,别那么凶嘛,这就还你。”
话音刚落,手上倏然化出一本小册,卫赋兰扬手一挥,册子随风而去,落入警幻之手。
警幻冷笑:“命数既定,不可更改,你就算知道前因后果又如何?绛珠已在司前挂了号,你莫要再闹了。”
卫赋兰面色不变,心内却早已惊涛翻涌。
方才那话不是他想说的!
他想问仙姑,此为何处?如何离开?是否能重新回到人身?
可是心里这样想,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做的事也全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真正主人的声音。
“我也挂了号,比她还早下去,你更别阻我,耽误了时辰,渎职的可是你。”
“你擅自改了排号?!”警幻眼神一凛,“她造劫历幻,是为偿还甘露之惠,你去做什么?”
“相伴千载,不及几滴露水,”男子嗤笑,“罢了,她还她的恩,我寻我的乐,不相关。”
二人言谈间,卫赋兰在心中理了理思绪,他或许又一个不小心,附在了哪位神仙大能的身上。
可是他如今并不能操动这身体,和附身于狗时,似乎不大一样。
未等他想明白,前方云雾忽然散去,面容姣好却冷若冰霜的仙子手执雾剑破空袭来,刚至面前,四方天地骤然坍塌,卫赋兰脚下一空,直直掉了下去。
【哇!!!救命啊!!!】
“汪汪汪!”
睁眼时,卫赋兰惊起一身冷汗。
屋内烧着地龙,和暖宜人,房门半掩,从他的位置看去,隐约可见几个小丫头坐在门口唠嗑。
听见犬吠,小丫头们望他一眼,回过头继续闲聊。
似早已见怪不怪。
卫赋兰回忆起梦中情景,竟大半忘却,连那仙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只能想起两个字:石头。
他晃晃脑袋,只当做了场噩梦。
林黛玉还未回来,窗外亮堂,时辰尚早,这种时候最令卫赋兰头疼。
无事可做。
呆愣半晌,他从窝里爬出来,挤出门缝,冒着纷飞大雪,踏上满地银屑。
上次去找墨雨,还是在两日前。
云招大约不会这么快又来信,但他一觉梦醒,忽然便想再去瞧瞧。
来到外头,至贾宝玉的外书房,贾宝玉并不在,只见廊檐下四五个小厮围了一圈,嬉嬉闹闹不知在做什么。
荣国府的下人良莠不齐,卫赋兰早见识过,往常他不会凑热闹,但今日,他们挡了他的路。
卫赋兰瞥进人群缝隙,忽然眸色一凛,吠出声。
四腿齐蹬,从挤杂的七八只棉裤腿间钻了进去。
里面有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满脸濡湿,头发衣服上大片白色,是正在融化的雪,还有新的雪团子被几双手揉搓着,不断掷到他身上。
卫赋兰跑到少年身前,冲那些欺负人的小子们尖声嘶吼。
墨雨在贾家已有三个年头,却还是时不时被欺负。
如眼下这般情形,卫赋兰撞见过不止一次了。
似乎是因三年前被王夫人撵过一回,回来后墨雨虽还在此做活,却不得重用,又被早先眼红他的几个小厮落井下石。
小厮们抱团行事,墨雨默默忍受,日子久了,便都以取笑逗弄他为乐。
见白犬又来捣乱,小厮们往地上啐了一口,恨其多事,却也老实罢手。
为首的那个挥了挥手,欲带人离去,忽然,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擦过众人,“啪”一声砸中白犬面门。
卫赋兰只觉得眼前一白,眸中骤然溅入冰雪,寒凉刺骨,激得他毛发直立,立马打了个冷颤。
打颤的间隙,卫赋兰听见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甩掉身上的雪,再向前方看去,几个小厮已经退出去几尺。
打头的小厮看上去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是几人中最年长的,他后面还躲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大约是府里的家生子,男孩手上还挂着些遗雪,被那小厮拍落下去。
“你干什么?!”
男孩扒在哥哥身后,见狗朝他龇牙,方有些后怕,颤巍巍道:“我,我怕它咬你。”
卫赋兰在心中冷笑,缓步向前。
【呵,你完了。】
什么罪不及幼,荣国府中蛰伏三年,他早不知道这个理儿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雪地里传来一道喊声。
“你们几个杵在这儿捉瞎呢?!”
茗烟跑来,斥道:“薛大爷在前头治酒,请了咱二爷,外边忙得跟陀螺似的,你们几个倒是玩得好啊!”
小厮们连忙赔起笑脸,点头哈腰跟茗烟走了。
墨雨亦随其后,路过卫赋兰时,蹲下声,悄悄在他耳边说:“还没有东西来。”
“墨雨!”
“来了!”
茗烟放慢脚步,等墨雨追上,勾住他的肩道:“你怎么就跟林姑娘的狗好上了?”
墨雨不答,茗烟“啧”了一声,又道:“瞧你那样儿,我又不抢你的。不过,我是不是说过,要是兔崽子们还欺负你,就跟我说,我替你出头。”
停顿片刻,茗烟抬脚踢了一下前面人的屁股,“就像这样!”
那人“哎哟”一声跌进雪地里,无人扶他,自个儿麻溜爬起来,众人只哈哈大笑。
墨雨抿唇,笑得腼腆。
粗笑声中,小男孩拉住哥哥的后衣摆,“哥,你居然怕狗?”
旁边一个小厮接了话,“你哥虎着呢,怕的不是狗,是......”他回望一眼后边,指了指自己脖子,低声道:“是这个。”
小男孩不解,他哥道:“罢罢,你记着,以后见这狗,躲远点,还有他,”指向墨雨,“也就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不知道怎么样呢!”
墨雨低头,茗烟瞪去一眼,那小子方闭嘴。
前年一个丫头把狗扔进湖里,被连夜拖出府去,没多久就死了。
去年一个仆役殴打墨雨,被狗咬破皮不说,还被狗拉扯着贾宝玉来瞧了场好戏。
贾宝玉见着那仆役打人,又见狗身上带血,被吓得不轻,第二日,仆役也被赶出去了。
阖府皆知,能在荣国府满地跑的这狗,是林姑娘的。
它是史太君疼爱林黛玉的见证。
不仅金贵,还邪门。
以目光远送走墨雨,卫赋兰回二门里来。
他耷拉下尾巴,走得没精打采。
仰面望一圈屋舍,不知林黛玉在哪间屋子里?
卫赋兰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对她的担心都是多余。
人家这会和姊妹一块,指不定玩得多高兴呢。
走了几步,他在贾母院附近的小花园外停下。
要不,出府去会会云招?
思量片刻,他抬步踏了进去。
忽然,他眼珠微转,余光瞥见身后空地上冒出一道影子。
作为府内唯一一条地位特殊的狗,这几年,不乏有对他好奇的主子仆从,偷来瞧他、闹他。
卫赋兰原本不甚在意,次数多了,便也腻烦,偶尔给人使使绊子,吓唬吓唬人,渐渐就没人敢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臭名声。
不过,作为一条狗,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清誉。
只是带累了林黛玉,被人私下嚼舌根,说她纵狗吓人。
为此,林黛玉罚他连吃了整整七天的苦瓜。
林黛玉纵狗了吗?
没有!
可是话儿还是这么传出去了。
苦瓜,白吃了啊!
卫赋兰长叹一声,想起这几年来恣意行事的种种后果,决定:
既然不能正面对抗,便躲着罢!
他蹬起狗腿,往假山后跑。
刚跑出两步,忽然身后飞来一根打了结的草绳。
草绳在他头顶落下,卫赋兰侧身一避,堪堪躲开。
他倏然瞪眼,神色肃然。
......玩大了罢?
前方的小丫头急速逼近,卫赋兰望着她眼中愤慨之色,微微一愣,连忙左右躲避。
小丫头看他的眼神,不像逗他玩,像要吃了他。
卫赋兰在脑中遍寻往日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得罪了这么一个凶悍的丫头。
突然,一个错神,绳子打在卫赋兰的脑袋上。
隔着一小段距离,头顶还有软毛,绳子这么抽下来,卫赋兰感到明显的疼痛。
他被激怒,不躲了,咬着绳子另一端,迎了上去。
草绳被倏然拉低至小丫头的脚面,她反应不及,迈开一步,正好被绊,惊呼着往前扑。
卫赋兰急往后跳。
正在这时,看见了小丫头身后一个站立的身影。
那人身穿蜜合色棉袄,鹅黄棉裙,发间插一支黑亮素簪,面若银盘,形态丰美。
她两手齐上,和身边的丫鬟一起,抓住了即将扑地的小丫头。
小丫头稳住身形,抬眸一瞧,不识来人,只福礼道谢。
旁边丫鬟道:“这是宝姑娘,来府里探亲的。”顿了顿,接道:“是二太太的亲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