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承
背后说人,被正主撞见时最为尴尬。
好在君臣有别,她并不惧怕这一点,反正在李悯心里她又没什么光伟形象,本来便认为她是一个不符合臣民想象却能高居后位的坏女人。
先答应与他相看,而后便成为皇后,不为先帝守节,牝鸡司晨,长期把持权柄,最重要一点还勾引坏了李慎,惹得他们兄弟反目成仇。
崔嫣神色微僵,却也十分自然地让他平身,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记得原本李将军在时,这地方也不归他巡视。”崔嫣想到这里也不免生疑,“难不成阁下刻意在这里候我?”
宁平长公主本来只是有些撞见正主的尴尬,忽然听崔嫣说起这一节,也好奇地竖起耳朵。
她以为李悯听见太后这样污人清白,以为太后有意收他入彀,就算不学人撞柱守节,多少也会教人瞧出些不悦。
这位皇帝倚重的臣子不会当真有意……元朔这个弟弟会不会气死,她不知道,但是未来数月,周围男女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都会围绕在李氏两兄弟身上。
兄弟争宠,是同胞手足走向决裂,不死不休,还是齐心协力共创和谐,成为这内廷里若飞燕合德的存在。
啧啧。
以后宿卫监这个词,约莫可以和太后情郎划等。
“娘娘所料不差,”李悯神情宁和,仿佛并没将太后方才的戏言放在心上,目光湛湛,“臣正是在此地恭候您。”
“有什么要紧事,你去同皇帝说,”崔嫣不过是想找个自然些的借口教他退下,有这么个什么不说都能叫场冷下的人在,说笑都不有趣,“我如今放手,万事不管,若是有什么皇帝裁断不定的,再来问我不迟。”
她如今的重心已然移向内廷宫务与照料后妃皇子,只捡重要的事情偶尔批复,皇帝不正是希望如此么?
然而李悯却不肯顺着这台阶往下:“正因为是私事,所以才来此地叨扰娘娘。”
崔嫣失笑,回顾宁平长公主道:“这倒是奇了,给事中来我这里前,除却视朝听政,甚少得见一面,现下倒有私事求我。”
李氏两兄弟分别受皇帝太后的宠爱,宁平长公主也知道李悯为人,并不觉得他私下见太后是为谁求情求官,然而偷觑他面色,又稍感古怪。
李悯不会觉得这个样子在和太后调情罢?
还是说,她这个人的心比较脏,看什么都不干净?
她又想走,又有些迟疑,想努力嗅出一点不一样的破绽。
然而下一刻崔嫣却看向她,笑吟吟道:“阿芙,你回去罢。”
“娘娘,女儿来时路上见过陛下,”宁平长公主想努力一下,乖巧道,“说是许久没见阿姊,想咱们一家人一道用膳。”
崔嫣无奈,李悯私下来寻她,恐怕有见不得人之处,这个女儿倒不识趣。
“那便去同你侄子玩一玩,别看他月份小,却知道认人,”崔嫣缓缓开口,“既然晚间皇帝过来,就教人折几枝红梅插瓶,他肯定喜欢。”
宁平长公主腹诽,太后果然是没生过孩子的,这时候孩子知道些什么,皇长子只是天家的孩子,又不是开了天眼,然而还是柔顺且不甘地应承:“是。”
等宁平长公主走远,崔嫣才闲适步步相近:“你有什么要紧私事,不去求皇帝,反求到我身上?”
李悯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小盒,轻声道:“臣受人之托,舍弟说娘娘每有贵客,都会以陛下手植梅树夸耀,想来会喜欢这些。”
崔嫣本来还好奇李悯会有什么借口,没想到却是他充当传书的鸿雁,揶揄道:“看来郎君治家不严,说是闭门思过,却总不安分,难道真要我弄出些手段来,他才肯消停?”
李慎也是奇男子,难道不是他兄长弹劾,他才有此一灾,居然请他送信?
她笑道:“亏你也肯做这种事,不怕我羞你么?”
自她信步走来,无需风拂,便有惹人遐思的香气送来,那张愈发动人的芙蓉面愈发相近,轻薄戏谑也坦然磊落。
上一次这样亲昵,仿佛还是近十年前的上元夜。
父亲叮嘱他,要与崔家的娘子稍微亲近些,出手阔绰,人也得体贴细心,否则崔家会以为他们家无礼傲慢,轻视崔嫣,不愿意将女郎嫁过来。
但上元节与女郎同游,他还是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她欢心。
那柔软芳馥的唇,黯黑明亮的眼,比拗口的古籍更难以面对靠近,但他对父亲安排的这一桩婚事并无异议。
崔嫣彼时还是一个小姑娘,同他走了半条街,却似护卫与小姐,最终才似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郎君是未相中我呢,还是天生便如此拘谨木讷?”
她说:“我不喜欢轻佻浪子,看重郎君的人品家风,但也不能嫁给一块冷冰冰的木头,这和嫁牌位没什么区别。”
他微讶于这端庄淑女的大胆活泼,问她喜欢哪样的人。
“美人爱英雄,我生得这样美,自然要嫁一个盖世枭雄。”
她笑嘻嘻凑近,似乎在看这一番话有没有引起些什么波动,结果却失望:“当然,嫁一个像郎君这样不肯纳妾的也很好,我喜欢内宅清净些。”
一语成谶,那个时候微服出游的先帝大约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我不肯做,自有人肯做,”李悯对太后的戏谑无感,温和道,“我只负责送,看与不看、收与不收,全在娘娘。”
崔嫣并不打开他奉上的小盒,那分明是情人求和撒娇的礼物,她去拨弄低枝上的梅花,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悯摇头:“舍弟只是将这东西给臣,至于内里何物,臣并不晓得。”
“给事中觉得说这话,我会信么?”崔嫣莞尔一笑,颊边酒窝浅浅,就是咄咄逼人也显得妩媚而亲昵,“你不看过,怎么去同皇帝说?”
“陛下日理万机,虽然孝顺太后,每日必问饮食起居,却并不会提及这等私事。”
李悯恭敬得教人挑不出错,他顿了顿:“若陛下当真问起,臣便会如实禀告。”
崔嫣忍俊不禁,如实禀告就是说,李慎送了她一件礼物,还不知道是什么,对于皇帝而言,这不就是一句真诚的废话:“给事中原来也有圆滑时候。”
她细端详了一下那裹得严实的礼物,显然封好之后并未开启,为了防止东西到她面前之前被人检查开启,李慎也着实费工夫。
“拿回去罢,”崔嫣有心冷他多些时间,随意道:“就说是我的话,让他安安静静在家待上几月,做这些小伎俩我也不会见他。”
她虽然没有真生气,但是李慎近来的轻狂让她多少不满,他却一味只想着讨好她。
撒娇任性,她虽然吃这一套,但并不愿意将自己的情郎至于危险境地,这个时候皇帝才亲政,正是该他表现恭顺谦卑的机会,而不是张狂到肆意殴打朝廷命官。
李悯不问为什么,只将那物事收拢入袖,这样贴心的沉默让崔嫣觉得无聊,她打趣道:“给事中这寡言少语的性情,倒是一如往昔。”
她最初嫁与先帝时本来说不上多如愿,但是亏得没有嫁给他,否则这一辈子当真只能看脸过。
他总是这样淡然,永远在自己的世界中按部就班地生活,不悲不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走入他的心门,包括他的妻子。
“臣下面君,本来便该谨言慎行,”或许是她主动奉还的态度,李悯的语气比往常还要谦和许多,“太后这样做,自然有您的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崔嫣莞尔,忽然想逗逗他,“他虽生得俊美,却也只有给事中的七分,我为天子之母,难道抛弃了他,还不能寻到一个更可心的人携手入榻?”
李悯似乎松了一口气,崔嫣暗暗瞧他神情,对此并不意外,但并不妨碍她生气。
怎么,以为她这举动是终于肯放弃荼毒原本优秀的名门子弟,另觅新欢,他这个如父的长兄终于又有机会拉这个弟弟回到正途?
她微微笑道:“回到府上,给事中也会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么?”
崔嫣一直觉得她是以人为鉴,对方若清澈守正,她的态度也如是,但是面对李悯的淡漠与宁静,却诱起来她一点卑劣捉弄的想法,想要看他不那样从容淡定的狼狈模样。
或许人卸下重任之后无聊,便容易生出事端,给自己找些乐子。
李悯微微迟疑,太后的翻脸无情,如何会不伤李慎的心,他或许会隐瞒一二细节,缓缓告知,以免伤了他的心。
他还年轻气盛,将男女之情凌驾于君臣尊卑之上,好在崔嫣肯泼一盆冷水,教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
“如果这是太后口谕,臣自当遵从。”
崔嫣不过就是问问,道了一句随你,便取了一瓣梅花贴面,含笑道:“你去过南国,见过他们内廷之中的妃妾宫娥么?”
李悯答是:“见过,也不算全然见过。”
“听闻他们那里有个公主以梅覆额,风气渐渐传到这边,宫人才开始绘梅花妆。”
轻薄的梅花瓣沾了一点雪,触额融水,贴在她的面上也不会落,崔嫣打趣他道:“你瞧是她美,还是我美?”
她问这问题已然有些轻佻,然而李悯却毫不迟疑:“自然是太后更美。”
没有一个女子不愿意被夸赞,尤其是一个不善逢迎的人,崔嫣克制了一下微微扬起的唇角:“了不得,给事中说我的话之中,难得有这样动听的。”
“臣没见过旁人绘梅妆,只见过太后以此妆饰,娘娘雍容华贵,在臣看来当然是第一。”
崔嫣以为李悯是在回击她的捉弄,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情,又让她觉得分外真诚:“你入宫拜会,难道不曾见南国佳丽?”
他方才明明说见过,也不可能没见过。
“臣的心思并不在南主妃妾之上,视之也模糊若无物,但若说未曾见过,娘娘定然以为臣太过虚伪。”
李悯思索后道:“即便是见过,娘娘也是第一。”
崔嫣有片刻的沉默,她已经不期待他的理由,无非是些大道理。
她是他侍奉的君主,岂是敌国嫔妃婢女可比,这样做比较本来就有失她的身份,是能被臣子劝谏并记录在册、流传后世的不正之言。
“这些话,你说起来便不累么?”
“臣所言句句是真,”李悯认真且平和道,“娘娘本来便是天人之姿,压倒内廷,不过是道出实情。”
崔嫣定定看向他,见李悯似乎不解,忍俊不禁:“没什么,李卿说得对。”
方才那些不快,随着这句话一扫而光,她承认自己偶尔也有肤浅处。
她很难想象李慎听到他兄长这样十分坦然地复述与自己独处的场景时的反应。
大约敢怒不敢言,又觉得兄长说得有点道理。
他是个爱记仇的人,等两厢情好,又该喋喋不休地翻起这件事,委屈她怎么不要他了。
本来以为请了这样一尊本该出现在神龛上的像来长信宫不会有什么乐子,顶多是延缓他的升迁,出一口气。现在看来,倒未必如是。
侍奉太后的紫玉匆匆而至,见太后正与李悯说笑,稍感疑惑,但还是毕恭毕敬近前,行礼道:“陛下过来请安,正与长公主闲话。”
“知道了,你拣两枝红梅,折了插瓶,”崔嫣平日里对皇帝的这番孝心也珍视非常,今日心情好,对李悯道,“也赏卿家一枝,皇帝过来,今日你便早下值,我不留你。”
李慎在家等他的消息,估计也是望眼欲穿。
紫玉领命,便去寻两个插花净瓶,心里却犯嘀咕。
太后与给事中从未有过畅聊时刻,其实便是陛下来了,也没必要赏他早下值,从前也只有宿卫监李慎常能凭借宠爱早退。
本来清清白白,倒弄得心虚似的,难道陛下不来,还能留着给事中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