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所图
在潮汐将丛林的边缘吞噬前,一道飞疾的身影掠过,好似一阵无形的飓风,将唐诘背上身带入林中,只能听见身后恐怖的潮水和暴风几乎要树丛摧毁殆尽,两人几乎窜入了森林深处。
“好险。”
潘将唐诘一把丢到了地上,皮肤在激烈运动中染上灼烧般的赤红,双眼遥遥望着远方未曾停歇的海浪声,前后四蹄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难以自控地向后退去,胸膛随着呼吸不住地起伏,抹了一把淋湿的头发,说不清到底惊诧还是恐惧地问。
“你干了什么?今天不该是涨潮日,怎么会突然发大水。”
唐诘靠着老树干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和四肢关节,表情轻微地扭曲:“我身上带着母神的魔力……”
潘几乎惊恐地向后退,唐诘嘴角抽了一下:“只是通过空间魔法达成的间接联系,魔力的本源并不在我身上……你这个状态很活泼啊。”
他从前连马都没骑过,现在却被一头活生生的半人羊背在野外丛林里跑。
整个过程里,感觉人几乎要成了旗杆上的旗帜,随着狂风飘舞,稍有不慎就会直接摔下去。
唐诘扶着树干站直,发梢凌乱地从额头落到眼前,又伸手拨弄到耳后。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我魔力絮乱的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当初要不是对方喂药及时,自己可能还要失去意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回到王城,奥利维亚恐怕也早就开始褪皮,和阿纳托利碰面的事也成了天方夜谭。
潘茫然地回视:“所以,这和母神有什么关系?”
对方竟然不知道吗……不,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自己也是糊涂了,总不可能是个人都知道龙岛之主是魔力净化装置,那整个世界还不得乱套。
唐诘揉了下眉心,缓解与凯瑟琳交谈后轻微抽痛,挑着能说的信息告知对方:“龙岛上封印着自然女神的部分魔力。”
潘一听这话,盘角下扇形的长耳抖了抖。
他先是瞳孔一亮,紧接着又哀叹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头发:“那可不好办。”
唐诘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自然女神的信徒,虽然对于异世界人是否会真的存在信仰有所怀疑,但还是很谨慎地补充一句:“是母神曾经失控的魔力。”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星球内部挖出的赤蟒”的传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明。
信息很重要。
在原本的世界,无论是知识还是时事,都直接摊开放在网络上,如果需要,每个人都能直接用鼠标点开。
但是在这个世界,信息却只掌控在少数人手中。知道的秘密越多,要么会变得越发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如履薄冰,要么会野心勃勃,失却敬畏之心,妄想掌控一切。
所有人都在寻觅着什么,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自由,为了荣誉。
唐诘不知道潘对自然女神的信仰究竟因何而起,哪怕对方看上去像个正常的年轻人,但是正是因为这种正常和异常混淆在一起,他才必须谨慎筛选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潘信仰自然女神抱着怎样的目的?
他不知道。
唐诘能够轻松和凯瑟琳交谈赫德和成神仪式,但是却无法和潘不抱着目的地谈起有关神的一字一句。
因为凯瑟琳的目的摆在了明面上,而潘迄今仍然藏在迷雾中半遮半掩。
自从他得知曾经从魔兽转化成人类的古代巫师对自然女神的称呼,并非是神明,而是怪物后,他就打心底没法相信这世界真的存在普世意义上的信徒,多的是别有所图的野心家,打着信仰的旗帜为所欲为。
献上祭品,索取赐予。
当神真的能为人带来利益的时候,便成为了工具,仅此而已。
唐诘看着潘轻轻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笑了,心中情绪逐渐沉淀下去,宛如石子落入深潭,没激起丝毫声响。
在成年状态下,魔力的流动更加迟缓,心率逐渐降低。
他面上似乎总是沉静温和,哪怕笑也很浅,很少让人看出真实的心情,仿佛无论遇到何事,都能保持从容不迫。
“是吗?”潘笑起来有种无拘无束般的洒脱感,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眼眸黑白分明,“我还想着去敬拜呢。”
“哪怕你想去也去不成。”唐诘试探着调侃道,“幸好你走得及时,否则就要留在龙岛了。”
潘似乎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失笑起来:“你在告诉我‘白银之王’受伤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唐诘一愣。
“其实啊。”他沉吟一下,告诉唐诘说,“我当时走的,是偷渡用的港口。”
其实在看见潘独自一人登船离开的时候,唐诘就意识到了,对方离开龙岛的程序恐怕并非如对方所说,像是跟着商人进入龙岛那样正规。
他更意外地是,对方居然会选择把这件事告知于他,但是转念一想,两人现下已经脱离了龙岛,哪怕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告密的理由,相反,这对于现在的他,也选得上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这条路现在还能用么?”唐诘沉吟着,指甲掐在身旁的树皮里。
潘张开嘴,似乎想要回答,但抬眼向上望去,神情古怪起来,叫了声他的名字,问:“你怕蛇吗?”
唐诘因为快速转换的话题,脑子还拐过弯,但某种冰凉的触感已经碰到了后颈上,几乎要贴着皮肤。
他反射性地释放出魔力向后无差别地刺穿,箭步向前一跃,转身回头,看见一条拇指粗细的红黑色条纹蛇四分五裂落在了滑腻的草丛间,胳膊上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什么东西。”
脑海里闪过了阿纳托利曾在幻境里用毒蛇吓唬自己的回忆,唐诘犹豫着慢慢退到了潘的身边,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这附近真的安全吗?”
“密林嘛,蛇虫鼠蚁挺多的。”
潘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走上前,把碎成几段的蛇肉转进了亚麻袋子里系在腰上。
“今天的早饭可算有着落了。”
……羊难道不是素食生物吗?
唐诘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返祖成一种看上去像是羊的魔兽,但看那副锋利得像是鲨鱼的牙齿,很显然是肉食或杂食动物。
“早饭?”他难以理解地复述着对方话里的时间,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天?”
“现在留在基地的大多是夜行型体质的巫师。”潘往前边领路走着,“我在外寻找出路,娜茜留守戒备,其余的大多是一些年轻的孩子,还没度过第一次衰竭期,哪怕不乏天资出众者,也不能指望他们帮得上忙。”
“娜茜?”唐诘留意到里面有个陌生的人名。
“你应该知道,在凯瑟琳出现前,我们所谓的自然议会,其实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潘说着苦笑了几声,“但哪怕是这样的乌合之众,能够在炼金学派的搜捕下存活,也会出现过几个具备领袖气质的人物。”
唐诘默默听着对方的讲述,亦步亦趋向山林中前进。
潘的脚步踩在潮湿松软的泥土上,轻盈的姿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唐诘有些羡慕,但还是只能捞着自己累赘的长袍慢慢跟着对方,软底的长靴几乎一落在地上,就要陷下去。
如果身上的衣服能变成轻便的运动服就好了,可惜是他对于服装的剪裁和结构一窍不通,想要变形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更何况,黑袍的变形只能改变形状,而不能改变材质,和最容易变形的钢笔截然不同,就像日记本里的纸张虽然能够无限再生,但是无论怎样输入魔力,都只能保持纸张的材质,而不能变成羊皮、金属或木板。
“这位娜茜就是领袖之一?”
他念着这个名字,艰难地走在满是苔藓、草屑和断枝落叶的泥地上,脑海里止不住地想要直接控制纸燕跟随后置换空间的想法,但是又觉得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地方过于恐怖,只好继续徒步跟随。
“她以前是一位领袖的副手,被当成继承人培养。”
潘脚步不疾不徐,两人逐渐脱离了潮湿的密林,来到一条溪谷边,他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蹑手蹑脚从陡峭的土坡上狼狈地跳下来的唐诘,几乎忍不住笑声,又轻轻咳嗽两下,装模作样出一副正经的派头。
“不过,”他谈及此处,笑意收敛稍许,眉梢向下压低,在倾斜下的月光下,染上莫名的寂寥感,“在一次狩猎中,她所在的自卫团几乎全军覆灭,只好我组建的杂牌军融合了。”
“狩猎?”唐诘感到这个词格外耳熟,几乎是刚听见,便回想起来曾经在高塔中听人类俘虏说过类似的词组,“猎巫行动?”
潘沉默了一瞬间:“没想到,你居然听过这件事。”
唐诘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过滤一遍,才得出一个可能性,不由惊讶得睁大双眼——对方不会还把自己当成离群索居的古代巫师吧?
“稍等,”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似乎误解了什么。”
唐诘微妙地注视着站在溪流边的半人羊,:“我并不是古代巫师……相反,我刚成为巫师还不到四个月。”
潘愕然地望着他,但唐诘却感到似乎有颗巨石落了下来,心中松了口气。
“某种意义上,”说不明白是怎样的心情,唐诘话音一顿,身体本能地摆出防备的姿态,犹豫半晌,迟缓地说,“凯瑟琳,你们的前任议长,是我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