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仔细翻查账目,上回广湘王别庄行刺,刺客用的羽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不够再武装半个旅。
刀枪剑戟大多被逃走的刺客带走,稍有些麻烦。好在翻不起太大风浪。
几封密信,写着对作坊里一应事由的详细安排。
是上头下给作坊管事的命令。
如今搜到的这几封密信,指向的幕后主使,又变回周翰。
“这几封信件,有可能是伪造的。”林策漠不经心,“别庄酒宴那日,林将军趁着广湘王离府,派人偷偷潜入他府
周翰在京郊的别庄设宴,林策原本担心他会暗中做手脚,于是安排追星潜入他府上,自己换了身份跟着周则意。
预料中的刺客来了,但追星并未在周翰府上发现任何证据,指明是周翰所为。
要替周翰洗清嫌疑并非难事。但周则意为何一定要帮周翰?
他完全可以拿着这几封信,给三公九卿们看上一眼,坐实周翰私铸军械,暗杀行刺的罪名。
周则意漠然同他对视,未置一词。
要怎么做他心中有数,不会受谢信唆使。
所有旮旯角落都搜查完毕后,林策吩咐兵士收队。
这个地洞一端的通路由人工开凿,通向掩人耳目的空壳宅邸——便是他们来的那条道。
另有一端天然形成,想来应该通往外面。
为了查探另一条路通向何处,林策率兵继续前行。
走到洞穴收窄的路口处,忽然一声弦断音响。
不好,又有机关!
林策反应极快,石火流沙之间,已后退一步,将周则意按在石壁上,自己挡在他身前。
二人完完全全贴在了一起,紧的密不透风。
周则意感受到铁甲传来的冷寒,颈边却是温热的吐息。
须臾之间,光阴停滞,呼吸停滞,只有自己猛烈的心跳,燃烧了沸腾的血液。
他后背贴着冰冷的岩壁,四肢僵硬,想伸手回揽住瘦削腰背,却僵直得动不了。
陷阱被触发,四周全是白色粉尘,遮蔽了视线,只能看到兵士们或趴或蹲,靠在岩壁边躲避未知危险的人影轮廓。
众人被这粉尘呛了满口,咳嗽声此起彼伏,在空旷洞穴中久久回荡。
过了良久,粉尘缓缓飞落地面,视线才逐渐清晰。
已有人开始叫骂:“他奶奶的,老子还以为有什么地刺暗箭。”
兵士们第一时间贴墙躲避,结果虚惊一场。除了身上落了一层白灰,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笑着回骂:“你希望来点暗箭,把你射成血窟窿?”
周则意被林策压着,心口嘭咚嘭咚地狂跳不止。
他喉结滚动,艰难问出一句:“没,没事?”
林策单手撑着岩壁,打量他一眼。清亮锋锐的眸光惊心动魄,瞬间摄去生人神魂。
周则意感觉自己全身都要被烫化了。
林策起身,挥手扇去眼前剩余的粉尘,掠视四周。
追星就在他旁边,冷暗目光从周则意身上一瞬而过,随后回复林策:“没什么味道,应该没毒。”
林策下颌微点,询问兵士们感觉如何。
众人被铺天盖地的粉尘呛的不轻,如今缓过气,仔细检查自身,都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们想用粉尘引起爆炸。”宁越之眉心蹙起一道竖痕,“把武器仔细收起来,千万别点明火。”
又吩咐两个羽林卫:“先去探路。”
他原本就没怎么把恭王放在眼里,又因为遇到林策,心中欢喜,警惕心都少了几分。
为了跟上他那行动如风,脚步稍慢就跟不上的林大将军,他只能走在队伍最前头。
此时经历了这么一遭,再也不敢冒进。
约莫一刻钟,探路的两个羽林卫折返回来,朝他回禀:走半刻钟就能走到外边,路上没再遇到陷阱。
宁越之看向林策。
林策点头:“走。”
众人再次整队,很快走出地洞。
外面也是杳无人迹的荒野,蒿草茂盛,足有一人多高,将这个洞口遮掩得难以察觉。
测算一下方位,这里离空宅应该不远。
兵士们走回空宅,找回军马,原路返回城中。
一行人天刚亮没多久就出发,回到城里,日已西斜。
周则意和宁越之同镇北军一起回到将军府,跟着林策入到府中。
几人一路未说话,林策也没拦,带着二人径直走向主殿。
入殿后也没客套,说了一声“坐”,随后看向宁越之:“想说什么?”
自地洞出来之后,宁越之眼色一直阴沉。
周则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在徐如面前都关上了话篓子,变回了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的冷漠神态。
他们都有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外面人多口杂,又有谢信在,不宜开口。
此时来到铁桶一般,决计没有外人眼线的将军府,才方便商谈。
宁越之眸光阴狠:“恭王这一手,打算把人斩尽杀绝。”
恭王在又黑又窄的通路上布下大量粉尘,他们若拿的是明火,当场就会引发爆炸。
伤亡有多惨重,不堪设想。
林策沉默不言,这回连他都大意了。
他常年征战,对付各种明枪暗箭经验丰富,这样的机关陷阱却少以遇到。
“恭王做的很干净,完全没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主使是他的证据,”宁越之阴冷笑了笑,“但我想让谁成为这个幕后主使,并不需要证据。”
林策双眸微缩,看了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做?”
“他既然可以伪造书信,嫁祸周翰。我也可以伪造一封内容一模一样的,换成恭王印鉴。这不就有证据了?”
私铸兵器的地点已经找到,无论广湘王还是恭王,他说主使是谁,那就是谁。
宁越之又道:“恭王可以无中生有出一个不存在的张叁,我就找一个人冒充张叁,让他去朝堂上指证恭王。”
“恭王那群党羽都是沉不住气的废物,情急之下必然慌不择言,不小心漏嘴,说出一点不该说的。”
他要用假的证据,诈他们的真话,让他们不打自招。
宁越之这个当朝第一权宦,心思深重手段狠辣,满朝文武人尽皆知。
林策不置可否,只平淡道:“小心谢信。”
谢信一路跟着,不知他会不会横插一脚。
谢信的态度一直是个迷。表面上看,他不想任何人继任大统。
只要皇位一直空悬,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上面就没人。
但谁知道,他私底下有没有别的打算。
林策起身,装模作样道:“我去将此事禀告将军。”
随后吩咐孙有德送客。
哪有什么禀告将军,分明是他在赶客。
宁越之怔了怔,随后无奈笑出了声。
周则意舍不得走,朝外走了一步,又回了三步,走到林策旁边朝他道谢:“其实你,你不用护着我……”
若真引发爆炸,林策用身体挡着他,自己会受伤。
“我穿着战甲,那种规模的小爆炸,影响不大。”
最多卧床修养个半年,死肯定死不了。
他思忖一瞬:“剩下那几处地方,若你还打算亲自去查,给我说一声。”
周则意霎时喜出望外。徐如这意思,是担心还有陷阱,要随他同去。
虽然保护自己是林策的命令,仍旧乐不可支。
孙有德恭送周则意和宁越之出府。
人一走,守在门外的追星进殿。
“将军为何要救他。”冷峻眼眸竭力压抑着一股晦暗幽光,“周则意死了,将军就不必留在京城,蹚这摊浑水。”
林策沉默良久,扔下一句“他是周宁的亲外甥”,径直走出大厅。
追星从“亲外甥”,反推出周宁是谁。
病薨的宣武帝。
皇室子孙争权夺利,亲缘本就淡薄。
那些异母的兄弟姐妹,不是兄弟姐妹,是情谊比外人还不如的仇敌。
少有人容得下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更少有人喜欢自己父亲和别的妻妾所生,会危害到自己的异母手足。
安平长公主摄政之后,将那些曾经威胁到自己姐弟的异母兄弟赶尽杀绝。
现在的周家人,虽然都是宣武帝的异母兄弟,或者异母兄弟的子女,只有周则意,才是太后和他视作亲人的唯一血脉。
追星听到过一些孙有德和林策的谈话。
宣武帝当年迫不得已大义灭亲,一直对这个外甥心存愧疚。他没有子嗣,其实心中有过想法,将帝位传给周则意。
否则不会对太后这十年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薨,太后就能即刻将周则意放出来。
孙有德和林策,都是宣武帝一手提拔,最信任的臣子。
他们都猜的到宣武帝的心思。
林策恼怒太后的威胁手段,看安平公主的儿子不顺眼,但撒气归撒气,再怎么讨厌周则意,他还是会帮助这个“周宁的亲外甥”。
既然是将军的决定,追星无话可说。将军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某个地方有些不对劲。
都传宣武帝对林大将军有知遇之恩。林策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卒,能成为南昭最年轻的一品镇国将军,除了战功,更需要帝王的赏识和青睐。
宣武帝亲自为他加冠,御赐表字,此等荣宠,令世代挂帅的镇南军都眼红。
林大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将军誓死效忠宣武帝,追星毫不怀疑。
但他成为将军贴身护卫的这三年,将军找他喝酒时,经常会聊镇北军那些将士的往事——从未提过宣武帝一句。
似乎那个远在京城的皇帝,和他关系并不亲厚。
或许是恩情太重,林大将军不愿意搬出皇帝的名号,让人觉得他靠着圣宠才坐上镇国将军之位。
追星琢磨了半天,忽然发现问题出在哪。
将军方才说的“周宁”。他直呼了宣武帝的名讳。
……
林策走入内院,逐月刚从后厨端来晚膳。
“将军,这个,”她扬了扬下颌,示意院内石桌上的某物,“绵里藏针笑面虎今早来的时候,把这东西落下了。”
谢信的佩剑?
难怪今日谢信跟着他们一道进入宅院时,叫侍卫给他一柄剑。
挂在腰间的佩剑,怎么会掉了都不知道?
还是一把极其珍贵的绝世宝剑。不知这把剑和这座将军府,究竟谁更值钱。
谢信显然故意把剑留在此处。
“姓谢的肯定没安好心。他不会讹诈我们,说我们偷了他的剑?”逐月猛然一惊,“叫追星隔着墙,给他扔回去?”
林策好笑:“名满天下的重光剑,就这么被你们扔来扔去?”
“那让追星送到他家门口?”
“不必,放在这。姓谢的要把这剑送给他未来夫人。他一定会来拿,我们看看他又耍什么花招。”
***
盛京的秋日向来暖阳灿耀,今日难得阴沉。
密密匝匝的黑色屋檐连成一片,被浓厚的乌云一压,昏暗得令人透不过气。
恭王府坐落在城北一角,安平长公主主宰朝堂的那些年,这些亲王都被打压的彻底,夹着尾巴装傻充愣才得以留一条性命。
后来宣武帝上位,任人唯贤,怀才抱德的恭王终于扬眉吐气,重新出任朝堂。
恭王府建府之时,只能往小了修,要是大兴土木过于豪华,立刻就会被安平公主一党抓到把柄,兴师问罪。
因此一个亲王府邸,比三公九卿的宅邸还要小一些。
即便后来有了权势,为了重振朝纲,给公卿们做表率,百官眼中性格宽厚,躬行节俭的恭王从未扩建过王府。
只是势大之后,府中养的门客越来越多,厢房阁楼只能在墙里建,府邸内越来越挤。
狭窄的主院内,一个身影正在来回踱步。
恭王年近不惑,五官平淡,带着几分忠厚恭谦的气度。
广湘王别庄遇刺以来,他谎称自己深受重伤,据探病的公卿们说,他身体虚弱,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肉/眼可见的憔悴。
比林策这个只有嘴上称病的人,装病装的像得多。
此时没了外人,他无需再装病,但脸色仍旧不好,一望便知的心烦气躁。
院子太小,他从东走到西,由南走到北,全是看了二十多年的古板景致,越看越心烦。
可惜他必须按捺下焦躁,耐着性子等。
等了许久,随从终于来报:“凤竹先生来了。”
恭王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吩咐随从迅速将来客请入内院。
不一会,一个文士打扮的高挑身影走入院内。
来人一身白衣,头戴玉冠,身披鹤氅,发髻并不规整,几缕鬓发垂下,大有风流豪放的雅士姿态,又具仙风道骨之韵。
只是他脸上带着半边青铜面具,遮挡住真容,高雅名仕的缥缈即刻变得有些诡异。
“凤竹先生,”恭王语气急躁,“本王昨夜就派人去请先生,先生怎么现在才来。”
凤竹慢悠悠道:“君子慎行,每日三省,哪有晚上出门访客的道理。自然要等到白日再来,免得引人误会。”
恭王被他噎了一口,不再说这个,只匆忙道:“铸造兵器的宅院,被羽林卫发现了。”
“那么大一座宅子立在那里,被人见到并不奇怪。”凤竹漫不经心,“只要出现过,就会留下痕迹,总有一日会被人发现,不值得你如此惊惶。”
“可是……”
“你可按照我说的做?”
“一切皆照先生吩咐,可是……”
“只要严格按照我的吩咐,羽林卫无法找到证据,证明是你所为,又何须担心?你安心养伤即可。”
“先生,本王……”接连被人打断两次,恭王这时才说出想说的话,“本王听从先生之言,烧毁真正的书信,伪造了周翰的信件……”
“但本王不太放心,于是,于是加了一重陷阱。”
“哦?”凤竹平淡的语气起了几分意外和兴致,“你设了什么陷阱?”
“本王命人在通道中堆了大量粉末,一旦遇上明火,即刻爆炸。”
凤竹冷笑:“画蛇添足。”
“羽林卫死了几个?宁越之受伤了?”
“没,没有。”恭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们在洞里并未使用明火,没有引发爆炸。宁越之毫发无损。”
“宁越之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这一举,非但没伤到他,反让他怀恨在心,他必然不会放过你。”
“是,”恭王刚擦过的冷汗又渗出一片,“宁越之本王倒是不怕……”
“那你担心什么?”
恭王沉默了半刻,无奈开口:“据派去盯梢的人回报,那群人不但有宁越之率领的羽林卫,淮王也在。还有林策的部下。”
凤竹奇道:“淮王周则意还是个事必躬亲的人?”
“没炸到他,略微可惜。”
“除了他,还有,还有……”
“还有谁?”
恭王深吸一口气:“还有谢信。”
凤竹悠闲的笑容微微僵硬一刹。
他垂眸打量了恭王片刻:“你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惹上大事了。”
“所以我连夜派人去请先生,希望先生替我出谋划策。”
几个周家人争夺皇位,都铆足了劲拉拢谢信。
恭王设下的这个陷阱,很有可能将谢信得罪,说不定还将和谢信交好的钟小将军也一并得罪。
若是如此,他就算除掉了另外几个竞争者,继任天子后龙椅也坐不安稳。
凤竹垂眸沉思,少顷后问向恭王,又像自言自语:“谢信怎么会和淮王在一块?莫非他已决定拥立淮王?”
恭王急道:“先生务必帮我!”
“你最近安生带在府里,千万别又自作聪明,节外生枝。”
凤竹转身朝院门外走,恭王赶忙叫住他,“先生!”
“我回去好好想想,”凤竹头也不回,径直离开主院,“想到办法,派人通知你。”
高挑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恭王身边的随侍不满道:“殿下,这人的态度好生无礼。”
恭王乃一等王爵,身份尊贵,那个叫凤竹的不过一介庶民,胆敢对亲王如此不恭不敬。
恭王眼色深沉:“凤竹先生多谋善断,是玄门高士,又背靠世家。如今紧要关头,本王需要他出谋划策,屈尊就卑也无妨,不可拘泥这点礼数坏了大事。”
随侍点头称是,恭维“殿下气量过人,真乃王者风范。”
恭王仍然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不知凤竹能不能尽快想到办法,把这一重大危机应付过去。
这时一侍从走入内院,朝他双手递上一封信帖。
恭王心思根本不在探病的访客上面,心不在焉问:“谁送来的?”
“回禀殿下,是谢相府上派人送来的。”
恭王瞠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