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火花
不是人。
“你是说,我师弟不是人?”
如果是平时的陆明,会把这句话当成是戏言与挑衅,可现在,对方的话语于他,无异于迎头霹雳。
因为他的记忆里,确实地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师弟,却显露出妖异的怪状,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自己确实看到了。
迟疑之中,陆明还想再问,却看见,眼前之人,已然再次抛出了一枚火折子,青蓝色微光转瞬间,消失于远方,天平门的方向。
而那一抹漆黑,也随着轻风一掠,消失在陆明眼前。
“如果你真想了解的话,后天晚上,就去到磷火扔到的方向吧。”
声音,从很遥远之处传来。
与此同时,天平门的后堂深处,早已熄了灯火。
门外不久前发生的惨案,并没有对里面造成多少影响。
后堂是门派中雇佣役工的居所,门派雇佣役工是维持日常门派生产,采买,供养弟子吃穿用度所用。大门派田产丰富,人数众多,更是如此。天平门作为城中大派,雇佣了近百名役工。
役工所居住的厢房内,此时一片漆黑。
整片厢房,都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丝异物,连一只爬虫都难以寻觅。
然而,此时,漆黑的厢房之中,却有一丝几乎无从捕捉的,微弱声响。
布料,与地面的摩擦声。
时断时续,时隐时现。
这间断的微弱摩擦声中,还偶然夹杂着,更微妙的异样声响。
似水流,又似撕咬。
仿佛黑暗之中,有一头野兽,獠牙齿缝间,正流着饥饿的唾液,窥视着。
落花馆,今日很少见地,在大白天关门了。
门前贴的告示上,赫然写着:金府。
亮堂的镂金大字,告诉所有门外的客人,今天落花馆被包了下来。
而落花馆内,刚刚修葺一新的大堂里,偌大一张大桌,只坐了两个人
花魁丝丝,以及,一位金丝大袍,绫罗遍身的豪绅大户。
只有这两人,不见老鸨和任何侍婢。
丝丝依旧是笑颜如花,纤纤玉手中握着的酒杯,却是发出刺耳的呲呲欲裂声。
“骑士大人,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弄来这么一身价值几百金,还这么不合身的衣服的吗?”
“直接拿的。”
陆明套着一身看上去极宽松的镶金绸袍,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口中回答的,也是理所当然,似乎并未觉得任何不妥。
“摩尼骑士不允许盗取俗世财物,你还把自己当成黄金骑士吗?”杯子终于还是被捏碎了,丝丝凝眉怒目,水蓝瞳中,光采越发地亮丽。
“你觉得我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就是为了听你骂我的吗?”陆明好神在在,自宽大衣袖中顺手掏出一件物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他抬头瞥向对方:“这下麻烦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桌子上,各式花纹错落间,一缕破布,醒目地摆在上面。
很普通的浅青色精绸布,稍稍不同的,只有布上那被沾染的一角,黑色。
当丝丝看到它的第一眼,脸上的嗔怒,瞬间收敛无踪。
“黑色的血……难道……”
一双柳叶轻眉在眉头凝结,丝丝手轻托着下颚,蓝哞瞥向了对方。
陆明报之以一声冷笑,手上已经长剑在握。
“没错,每次都是你指派目标,这次怎么也得让你出点力。”
新换的酒杯再次斟满了酒,
丝丝玉手轻轻捻起那一缕破布,蓝眸流转,浅笑道:“对方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你让我这个法师帮忙,也算合情合理……”
言至半途,丝丝笑意更浓,却不再往下说,而是眼眸不停地在陆明身上打转。
“直接说吧,什么条件?”陆明有些不耐烦。
丝丝几乎是在他说完的下一刻,就开了口接道:“这次一切听我指令,没我命令不许做职责之外的事。”
“好。”黑色长剑猛地往地上一戳,陆明回答地没有丝毫犹豫。
“师父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
陆明居于代门主之席上,望着练武场的方向,如此想道。
练武场上的三位弟子赤裸着上身,蹲着马步,任由朱红色的棍棒击打在背项上。
沉重的红影挥动,汗水随着碰撞而溅出。
掌门霍燕都,则是一脸沉肃,眼目间皱纹都几乎挤成一团,端坐于练武场的正北方,一面上书“天心平和”的高墙下。
“晨练懈怠,巡城不力,值此关头尚还如此松懈,继续罚!”
喝声似雷动,霍燕都话中似带着随时都要炸裂的雷音,威势十足,怒意如何都掩饰不住。
而陆明,自始至终,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平日若是一般的责罚,他不管怎样,总是会出来求情几句的。可这次,他并没有说话,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解。
作为长子,他比谁都更早发现父亲的不妥之处。自那一夜后,霍燕都的脾气就越发的易怒,不单是练功时苛责弟子,生活起居时也不时会迁怒于杂役。
本来霍燕都性情便属刚烈,易怒原不稀奇,可陆明记忆中,入关前的师父,便是再如何动怒,也断然不至于会向那些打杂的役工发火。
而如今,霍燕都不仅因晨练巡逻之时,对弟子行杖责,就在一炷香之前的功夫,陆明还看到,他无故之下,就将一名老杂役给喝出了门墙,直接解雇。
这太奇怪了。
陆明心思缜密,常人只道是掌门因痛失弟子而性情失控,他却是清楚的很,天平门掌门霍燕都,绝不是那种会将怒意溢于外表之人。即便是数日前目睹莫等闲尸体之时,也未有如此表现。
对于当前师父的愤怒,陆明选择了静观其变。
自前一晚飞里沙的案子后,他心中疑窦便层出不穷,未曾止息。他又想起不久前,引咎逐出师门的师弟陆明,更是觉得,当中蹊跷越发难明。
既然敌暗我明,只能静观其变。
其时日正当头,烈阳似火。
门派的后院早已忙的不可开交,后院既是役工居所,也是处理门派众弟子的衣食之地。此时既是早晨,里面的役工自然也手脚不停,忙前忙后。灶台,洗浴间,穿梭巡回。
有忙的,自然也就有闲的。后院内堂的几张桌子,总是没有空下来过。
“老黄头,今天蔡三牛是不是没来啊?”
桌子上放着数粒黄豆,两位闲着的杂役盘着腿,嘴里发着嗑豆子的响声,聊得甚是悠哉。
其中眼尖一些的张工头,在瞄了几眼来往的人后,随口答道:“谁知道呢,一会看看账本不就知道了?”
“你这么一说,有没有发现这半个月,后堂打扫的役工,少了几个。”与他坐对桌的另一位工头摸着山羊须,如此说道。
张工头眯着两只小眼,再瞥了一圈后,才又将一枚豆子扔到嘴里,边嚼边道:“好像是有几个,管他呢,这种大户人家,几百号人哪会没几个偷懒的呢?”
“也是。”
闲谈之中,桌子上的豆子,越来越少。
一天之中,天亮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对于门中弟子而言,更是如此。
日月交替间,练功场上滴下的汗水,早已干了。夜色已近之时,场上只剩下无言的石墩与兵器架。
宵禁已久,门派内灯火也已熄灭。
弟子已经安静地睡在了被卧之中,掌门的卧房,也窗门紧闭,不见灯火。
陆明静静地站在门前三丈之外。
他并没有出声,而是一直在等。因为按时间算,师父也差不多该从门里出来了。
子丑之交,是霍燕都出门练剑的时间。
不会早,也不会晚。
天上弯月,此时已徐徐被乌云掩盖,地面洒下的月光悄然淡去。
陆明望着脚下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心下道:
是时候了。
这时,卧房的大门,带着嘶哑的摩擦声,打开了。
鞋踏出门槛的声音。
一抹白色,自门内的黑暗中,步出。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霍燕都手上带着长剑,问道。
“孩儿今日练功过了度,夜里睡不下,就来看看父亲。”陆明两手负在身后,浅声道。
“嗯。”
霍燕都并未多理会,径自沿着院内大道直行,与陆明擦肩而过。
两个身影交错后,霍燕都的步伐,开始逐渐加快,踏地之声渐显。
“父亲,要去哪里?”
陆明突然出声了。
身后的步伐,停下了。
语罢便是一声绵长的呼吸,陆明吐出长长一口气,似是已有所决定。
霍燕都没有回头:“松松筋骨,顺便,看看外面的动静。”
说罢,他的布鞋又要再迈出下一步。
“好重的血腥味啊。”
身后一声叹息。
霍燕都原本迈出去的那一步却又收了回来,依旧没有回头。
“那日戾气太重,现在剑上的血气还残留了几分。天玉,你想说什么?”
陆明鼻息微颤,一阵吐纳之下,才压着声音,沉声道:“不是剑……”
他没有说下去。
霍燕都背对着他,同样无言。
“血腥味,哪怕隔着新换的掌门袍,徒儿都能感觉到,浓烈得刺鼻。”
陆明转过身子来,眼角已经殷红,口中却是问道:
“飞里沙的死,您怎么看?”
“飞里沙作恶多端,我斩他十八剑,难道还残忍了么?”
霍燕都攥紧了长剑,依旧头也不回。
这边厢话音才落,陆明就已接下了话头,道:“十八剑固然狠厉,却不是飞里沙的致命伤,剑伤之外的血肉处,也是破碎淋漓,别人只道是剑伤,却因为血肉模糊忽略了剑伤掩盖下的另外伤痕。那根本不是利刃能造成的伤口……”
说到此处,声音中已经是显出了颤抖。
“还有,这两天失踪的几名杂役,我在后院丛林处,找到了他们的尸体,不……”
陆明的拳头已经攥得响声不断。
“应该说,是残肢才对。”
“你想说什么?”
一直听着的霍燕都,如此说道。
此时陆明心里也是千般情绪交织,每一句话,都似乎是经过一阵重锤猛击自己的心口之后,才竭力说出,他心里的想法,也随着他的话语,而越发的变得明朗。
明朗到,连他自己,都不太敢去相信。
“飞里沙,还有那些杂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明仍然不愿意直接说出那一句话。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等到霍燕都回答,黑夜之下的黑暗,就已经被突然间打破。
门墙之外,一道青蓝色的光突而闪耀,将黑夜照亮一角。
向着两人之处飞袭而至,如同流星。
陆明尚还不知该如何反应,前方的霍燕都,却是已经做出了反应。
寒光骤现,长剑离鞘。
反手拔剑,黑暗之中倏然间两道极尖锐的风声掠过。
地上,多了两段火折子,火焰已熄,却还犹然现出细微的青蓝焰光。
长剑回鞘。霍燕都目中厉光赫然,直视着那道青光源头。
“又是你!”
言罢,黑暗之中,仿佛是为了呼应霍燕都的话语般,一个人影渐而清晰。
脚步清晰,有力。剑尖在地面上磨出刺耳的响声。
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陆明平举长剑,斜目冷道,
“horror(骇魔)。”到后半句时,他的语气骤然转轻,轻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霍燕都见对方已经举剑欲刺,手上的剑,却没有拔出之势,反倒向着身后的方向如是说道:“这就是,杀害等闲的真凶,杀人狼将军的真面目。”
杀人狼将军!
那个连续杀害了许多人的杀人犯?
还在处于犹疑不定之下的陆明,此刻又听见此话,心中震愕无以复加。竟是惊得向后退了半步。
“最近的飞里沙,正是此人布在城内的爪牙,一干命案,正是此人所为。我曾与此獠恶斗一场,只恨未能当场诛杀。”
霍燕都言辞间越显激烈,不知是因为夜色,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双目,看上去竟似泛着青光。
陆明听他言辞昭昭,却只是冷笑不语,犹是立定原地不动。
黑色长剑却从未放下。
“你连杀我天平门杂役数人,前日让你逃了,今夜,定将你斩于剑下!”
寒芒出鞘,霍燕都的前脚,已经重重踏在地上。
那是发力的前兆。
当最后一个字吐出的瞬间,声音,夹杂着风,被瞬间拉长。
剑芒明灭,人已汹涌而上!
霍燕都的剑斩向黑暗之中,却是迸发出星点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