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挂职
报上的一则公示,这几天在中文系引起热议——
“陆方鸣副教授当上了副区长!”
那天,在中文系走廊,王向东遇到林国瑞教授。
林同瑞说:“王主任,我们中文系出人才啊!天天夹着个包,四处应酬开会的华为先生,居然干上了副区长。”
王向东一头雾水:“林老师,您说的是……?”
林教授说:“还有谁?陆方鸣呗。”
华为先生,是作家张天翼在小说中,讽刺挖苦的一个人物形象。此人在抗战期间,不干实事,华而不实,一天到晚搞社交,参加各种会议,用以博取虚名和利益。
老师们觉得,陆方鸣很像华为先生。
他前不久才挂职回来,这阵子又马不停蹄参加各种会议和社会活动,实在不像读书人。
陆方鸣是不是“华为先生”,王向东当然最清楚。
他到陆方鸣挂职的地方,去考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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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陆方鸣到郊区金屏镇,挂职担任科技副镇长。
本来只需要一年,他自已要求续一年,说一年看不到成效。
这种要求,领导当然求之不得。
王向东也报过名,被项善峰副校长否决了:“王主任,你凑什么热闹?”
王向东说:“我想去锻炼锻炼。”
项善峰说:“你锻炼什么?你已经在美国锻炼过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海外学到的,有助于改善我们教学科研工作的学风和思维,尽快贯彻到系里去。”
就这样,王向东没去成,陆方鸣却成了挂职干部。
陆方鸣临走前,同王向东认真谈了一次话。
他说:“王主任,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现在的工作环境,就像一个鸟笼,老师们就像百灵鸟,窝在笼子里很享受,荣誉和利益唾手可得,也就没有人想展翅高飞了。”
王向东一听这话,就知道陆方鸣有雄心,有抱负。他对陆方鸣前去挂职,也很期待,真心希望他能施展自已的抱负。
现在想一想,都快两年了。王向东就对周利说:“我们抽空,到金屏镇去看看陆方鸣吧。”
周利说:“好的好的。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陆老师挂职已经满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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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屏镇在太湖中间,由几个小岛组成。
开车去的时候,王向东问周利:“你是当地人,听说过去到金屏镇,需要乘船?”
周利说:“是的,很麻烦。后来造桥了,把几个岛连起来,感觉与市里的距离,就缩短了不少。”
王向东说:“不造桥的话,从市里到岛上,要花多少时间?”
周利说:“没桥的时候,去金屏镇要大半天时间。现在好了,开车只需一个多小时。”
王向东说:“我查过资料,金屏镇自然资源很好,鱼类,水产,都很丰盛。岛上还种植水果,茶叶。农民一年四季,不用出岛,就能丰衣足食。”
周利说:“他们的优越性,不只是物质,还有文化上的,这里盛产的水果和茶叶,历史上一度成为贡品。”
王向东说:“岛上产的桔子,好像有个挺好听的名字?”
周利说:“叫金屏红,很甜,关键是香。《本草纲目》就说,金屏红很香。当时,金屏红还远销南洋。”
王向东笑说:“看到个史料,说白居易也用这里的桔子,拍过皇帝的马屁。”
周利说:“莫说古代,现在金屏镇的桔园,
也是远近闻名。电视剧《又到桔红时》,拍的就是金屏镇的桔林。红彤彤一片,煞是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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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到金屏镇的时候,陆方鸣已等候多时。
陆方鸣说:“不瞒你们说,如果你们不来,我可能现在还在村里。”
王向东说:“你这个副镇长,怎么不坐办公室?”
陆方鸣说:“许多问题,解决在田间地头,效果更好。”
周利笑说:“没想到陆老师到了基层,已经干出经验来啦。”
陆方鸣说:“二位领导有所不知,和农民打交道,不在现场办公,事倍功半。尤其是岛上的老百姓,社会经验不足,对陆人的信任感,不强。和他们交朋友,谈工作,距离很重要。”
王向东说:“你在各村,有自已的联系点吗?”
陆方鸣说:“有的。要不这样,我们一起去桔香村去看看。我平时在那里蹲点。现在正在搞桔树的改良实验。”
王向东说:“好啊,正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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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镇里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桔香村。
村子在一个小山包上,到处种的都是果树,村舍就掩隐在林中。
陆方鸣领着他们,先到村里转了转。
村里,人很少,只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
陆方鸣说:“大部分年轻人,到市里工作了,留下的都是老人。”
王向东说:“都出去挣钱了,村里的产业靠什么呢?”
陆方鸣说:“主要是果树和茶叶。城里人喜欢生态旅游,目前我们正启动农家乐项目,鼓励村民回村创业。”
周利说:“山上果树不少,应该效益不错吧?”
陆方鸣说:“的确有不少果树,但效益一般。”
王向东说:“为什么?”
陆方鸣说:“上山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说着,三人沿着羊肠小道,来到山上的桔林中。
陆方鸣说:“你们看看,有什么感想?”
王向东说:“这些树,好像有年头了吧?”
陆方鸣说:“不少是老树。古书上说的金屏红,就是这些老树结的。”
王向东说:“这就是品牌。”
陆方鸣说:“品牌不假,但果树会退化。现在的金屏红,与古代的金屏红,根本不是一回事。”
周利说:“陆老师说得对,金屏红上市的时候,我吃过,的确找不到古书写的那种口感。”
陆方鸣说:“知道了吧?因为什么?退化了,基因发生改变。”
王向东说:“那怎么办?”
陆方鸣说:“只能改良。”
王向东说:“有效果吗?”
陆方鸣说:“不容易。改良果树,就像改良人的观念和思维。”
王向东说:“如此看来,是有难度。”
陆方鸣说:“实话说,难度不小。最困难的,是说服人。”
周利说:“改良桔树是好事,怎么会有难度呢?”
陆方鸣说:“果树改良,是要掏钱的。国家不能全部承包,村民就要自已掏一部分。让村民掏钱,并不容易。”
王向东说:“这几个岛很富裕,老百姓掏两个钱,应该不是问题啊。”
陆方鸣说:“正因为富裕,小富即安,就更不愿意弄什么果树改良了。”
周利说:“镇上可以多出一些经费。”
陆方鸣说:“钱还不是最大问题。最大的阻力,是文化思维。”
王向东说:“这倒是一种新说法。过去只听说,文化是一种生产力,是精神财富,这会儿怎么又成阻力了?”
陆方鸣说:“金屏镇的桔子,是进入历史的。‘金屏红’当年还是贡品,这就成了历史遗产。一旦品种改了,‘金屏红’不复存在,这不等于扼杀了这种历史遗产?”
王向东说:“你是说,作为历史遗产,即使品种落后,也不能进行改良?”
陆方鸣说:“大意如此。”
王向东说:“那当初,太湖古城的小桥流水,又是怎样变成今天这座城市的?”
陆方鸣说:“所以,古城改造,到今天为止,仍有人耿耿于怀,说当初就该完整地保存古城原貌。”
王向东摇摇头:“这种思维不对。社会总要进步。古城也罢,果树也罢,厚古薄今都是有条件的。如果历史传下来的东西,不利于社会发展,不利于人的生存,对其进行适度的科学的改造,也还是应该的。”
周利问:“后来呢,桔树到底有没有改良?”
陆方鸣说:“现在搁置争议。镇里现在支持寻找优良品种,用以取代退化的老树。但难度也不小。”
王向东说:“此话怎讲?”
陆方鸣说:“一开始,我们觉得,只要找到口感好,栽培容易,能产生效益的果树,进行嫁接,或者直接更换新品种,不就可以了吗?后来才知道,它对土壤气候也有要求,这种条件更重要。”
王向东说:“这方面,只能靠果木技术人员了。”
陆方鸣说:“镇里的农林技术专家,已经在做调研。但新问题又来了。”
周利说:“什么问题?”
陆方鸣说:“匹配问题。单独找某个果木的优秀品种,很容易,但它存在一个适不适合本地栽种,适不适应本地气候的问题。匹配度很高的果木品种,它的口感和效益又不理想。比如,福建有一种柑桔,很甜,入口似蜜,符合我们的引进条件。偏偏它产能不大,属于低效果品,当地人正在淘汰。它长得为什么这么甜呢?那是因为,一棵树上结的果,寥寥无几,所有营养都汇聚到仅有的几颗果子上,自然甘甜如蜜。”
周利笑说:“很像现在的独生子女,万千宠爱汇一身,自然聪慧水灵。”
王向东说:“那怎么办?”
陆方鸣说:“还在寻找。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王向东感叹:“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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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边走,一边聊。
他们行走在林下小道,踏着路边的野花小草,不时撩开挡路的树枝,听着鸟鸣虫吟,十分惬意。太湖上,时有野风吹来,刮得树叶簌簌响,也会将早晨的露水,滴入他们的头上和颈中。
王向东擦一擦露水,看到果林丛中,还栽着密密麻麻的茶树,便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名茶太湖春吧?”
陆方鸣说:“对。就是康熙喝过以后,发出‘吓煞人香’感叹的名茶。”
王向东说:“果然栽在果木之下。”
周利说:“所以,传说中的太湖春,带有独特的果香味。”
陆方鸣呵呵一笑:“这种传说,果然很有影响。就像东坡肉,东坡鱼,戏说的成分很大,但人们宁愿相信真有其事。”
王向东说:“太湖春应该有一点果香吧?不然,也太附会了。”
陆方鸣说:“你们在果林,嗅到果香了?人都嗅不到果香,茶叶的果香又从何来?”
王向东说:“但太湖春这种茶,口感上还是很有特色的。”
陆方鸣说:“就是香了一些。你想想,太湖春是植物顶端的嫩芽。凡是植物嫩芽,大都有一股清香,何况又是茶叶?”
王向东说:“好像是这个理。”
周利说:“其实一棵茶树,它的叶子大部分,都可以用来制茶。只用顶端的嫩叶,我觉得有些浪费。”
陆方鸣说:“是的。所以,喝茶的人就有意见。现在好了,观念改变了,老叶也用,做成了炒青。太湖市有个名作家,叫陆诗文,是个美食家,特别喜欢太湖春。但他不喝嫩芽,专喝炒青,说喝着过瘾。”
王向东说:“现在,太湖春的产量大不大?”
陆方鸣说:“不大,经济效益有限。我们现在正在做深加工,发酵做红茶,争取让太湖春的每片叶子,都能发挥经济效益。”
周利说:“这样就好了。”
陆方鸣说:“其实,这也不是效益的最大化。”
王向东说:“每片叶子都挣钱了,还不是效益的最大化?”
陆方鸣说:“太湖春还可以卖到更好价格。”
周利说:“现在太湖春的市场价格,已经不低了。”
陆方鸣说:“还不算最高。”
周利说:“那就抬高一点价钱卖。”
陆方鸣摇摇头:“你知道,现在全国有多少地方生产太湖春?”
周利说:“太湖春只该长在太湖地区,其他地方,哪来的太湖春?”
陆方鸣说:“每年茶季,大量假冒的太湖春会进入市场,一下子就把真正的太湖春,价格给压了下去了。太湖本土的茶叶市场,也有来自各地的假冒太湖春,也影响了太湖春的品牌形象。但又奈何不得,因为你没有注册商标,也没有申请专利,说太湖春区别于其他茶,又没有对它进行科学定量分析。你说太湖春香甜,‘香’到什么程度?‘甜’到什么程度?这些成份的含量有多少?既无法律依据,又无科学依据,难免就扯皮。”
王向东说:“假冒产品再多,太湖春还是口碑独一。”
陆方鸣说:“这倒是真的。”
王向东又问:“太湖春有没有延伸产品?”
陆方鸣说:“基本没有。”
王向东说:“这可不行。在国外,品牌的经济效益,常常是通过产业链的拓展延伸,来实现它价值的最大化。”
陆方鸣说:“王主任,您说得对,我们应该向他们看齐。茶叶获取更大经济效益,的确要看它的科技含量与工业化程度。”
周利说:“你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
陆方鸣说:“举个例子吧。我们有个邻国,他们种出的茶,可以通过实验室,分析出茶叶的营养和口感数据,还能提炼和利用这些成份,开发茶叶的延伸产品。比如,茶皂素。”
周利说:“茶皂素是什么?”
陆方鸣说:“就是一种可以利用的表面活性剂。除了茶皂素,他们还研发出茶多酚,用于防龋。将茶多酚应用到手机上,能防辐射。一块钱的成本,成品却卖两百块。在他们商店,茶饮料,茶食品,琳琅满目;用茶叶提取物,制作抗菌除臭产品,也有数百种,广泛应用于化妆品,洗涤剂,茶染服装上。仅茶多酚的效益,一年就达几十亿美元。通过精深加工,他们的茶叶产值,每年会增值两百亿美元。中国的茶园比他们大多了,产值不足一千亿元人民币。”
王向东感叹:“这说明,中国茶农的产业化之路,还有很多可以拓展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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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到饭点。
三人的肚子着实有些饿了。
陆方鸣说:“二位领导不嫌弃的话,我们到湖边的农家饭店,吃一顿便餐怎么样?”
王向东说:“正合我心意。”
周利也说:“看看湖景,听听涛声,要比大饭店强。”
三人说说笑笑,就到了湖边。
湖边新修了一条公路,靠湖的一侧,有大大小小二三十个饭店,都是村民或渔民,自已经营的农家乐。
三人随意进入一家饭店,在一张临窗的桌前,坐了下来。
陆方鸣说:“按老规矩,今天吃太湖三白。”
王向东说:“我吃过一次太湖三白,味道极鲜,极美。”
周利说:“这是太湖游的老菜谱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上了一盘青茶炒虾仁。
陆方鸣说:“这是太湖三白上桌前的一个序曲:太湖春炒虾仁。太湖地区的方言中,虾仁,称作‘呼宁’,欢迎,也叫‘呼宁’,所以先上一盘虾仁,意味着主人对来客的热情欢迎。”
王向东笑说:“礼节上的讲究,还真不少。”
说着,三人大快朵颐。边吃边对虾仁的口感,赞不绝口。
接着,‘太湖三白’依次上桌,清炒白虾,银鱼跑蛋,清蒸白鱼。三盘菜,除油盐葱之外,几乎不用任何调料,挟一筷送进嘴里,湖鲜的美味,顿时沁满口腔,令人联想窗外碧波荡漾,一望无际的淼淼湖水。
王向东说:“陆老师,你来金屏镇挂职,虽说有些操劳,但日日享用这大自然恩赐的美食,倒也很幸福。”
陆方鸣感叹:“实话实说,我对这种幸福,没有太多感觉。”
王向东说:“为什么?”
周利说:“我代陆老师说吧。八个字:意犹未尽,壮志未酬。”
陆方鸣就笑起来:“知我者,周书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