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讲师
五十五岁的沈观平老师,至今仍是一个讲师,此事引起了人事处的注意。
中午,王向东在食堂吃饭,人事处的邓波处长端着饭菜过来说:“王主任,今天的四喜圆子不错,你没弄个尝尝?”
王向东说:“我怕血脂高,尽量避开那些诱人的美食。这圆子,我吃过,味道确实不错。”
聊着聊着,邓波说:“沈观平老师是你们系的吧?”
王向东说:“是啊。”
邓波说:“你关注他一下,五十五岁了,至今仍是一个讲师。”
邓处长这么一提,王向东这才想到,系里年年评职称,年年都不见沈观平的踪影。
邓波处长是个热心人。
人事处主持评职称,主要任务是“把关”,把那些不合格的老师拒之门外。邓波却把工作重心,放在没有评上职称的老师身上。
老师没有评上职称,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觉得应该提醒一下系里,让其重视起来,尽量帮助一下老师。
他说:“人事处,要干人事,不能整天弄表格。”
邓处长自已也快退休了,所以他对老教师的处境,格外关注。
王向东说:“说来也奇怪,系里不止一次提醒过沈观平老师,年龄越大,评职称越困难,他就是不听。”
邓波说:“是不是有什么情绪,我们没有发现?”
王向东说:“没有呀。平时开会,见见面,也是挺乐观的一个人。”
邓波说:“大家在一起,没有职称会很尴尬。”
王向东说:“我个人感觉,职称这种事情,对沈老师影响不大。”
邓波说:“何以见得?”
王向东说:“我有时忙的时候,一个人住在校内的单身公寓,他大概认为我是单身,要帮我介绍女朋友。说,王主任,此事你不用着急,包在我身上。你这么优秀,还愁找不到一个好伴侣?”
邓波一听,哈哈大笑:“能够热心为别人做媒的人,至少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王向东说:“是呀。”
邓波说:“你们中文系有没有调查一下,他为何不报职称?”
王向东说:“几年前问过,记得他回答,我不够格。”
邓波说:“不够格,是什么意思?”
王向东说:“无非就是申报职称的条件,他觉得还不够。”
邓波说:“那他为什么不做做努力?”
王向东说:“这一点,无人知晓。老师们习惯了沈老师的淡泊平和,所以也没人去问一问这事。”
邓波说:“他教什么课?”
王向东说:“主课是写作。对了,他还是太湖市作家协会会员,写过不少诗歌。也有老师说,作家都是这种性格,把名利看得很淡。”
邓波笑说:“那是部分老作家。现在的作家,对这种事挺钻研。哪有真正淡泊名利的?”
王向东笑说:“这样来看,沈老师如今在作家中,也算是另类了。”
邓波又问:“他是不是对评职称有看法?”
王向东说:“好像也没有。他还经常问青年老师,你怎么没评职称啊?”
邓波说:“这就奇怪了。”
王向东说:“我也琢磨过此事,无论如何找不到答案。”
邓波说:“对这些老师,王主任,我觉得还是要帮一把。他们本人淡泊名利,但也有无法言说的原因。评职称,虽说是专业评级,同时它也有福利性质,
每位老师到了一定年龄,都该有相应的职称,有了职称才好享受相应的工资福利待遇。而实际上,仍有不少公认的好老师,没能评上职称。这说明,职称制度有缺陷,还需要完善。但有些事情,我们还要把工作做到位,尽量解决老师的职称问题。”
王向东说:“邓处,您的话提醒了我。这两天我再去摸摸情况,有结果向您汇报。”
邓波说:“抓紧啊,沈观平老师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王向东说:“明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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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中文系开例会的时候,王向东就把沈观平老师的情况,跟各位系领导讲了一下。
王向东说:“沈老师这种情况,我们过去重视不够,常把职称问题看成是老师自已的事情。人事处的邓波处长提醒了我。他认为,职称其实还带有福利作用,这倒提醒了我。一位老师,认真教了一辈子书,而且教得很好,工资待遇就该享受相应的待遇。现在,待遇卡在了职称上,说明职称评审制度,也有不合理的地方,需要进一步改善。既然问题出现了,怎么办?大家来议一议。”
宋词说:“评职称,关键是成果。我听说沈观平老师一直在搞研究,但总是不见他来申报职称。”
王向东说:“他最近一次申报职称,是在什么时候?”
宋词想了想:“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王向东说:“你知不知道,沈老师后来为什么不再申报职称了?”
周利说:“无非就是,感到自已条件不够。”
袁开杰说:“从沈观平老师的教学效果看,他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我觉得科研上也不会甘于落后的。”
王向东说:“这就怪了。沈老师既然一直在搞科研,肯定会有成果,评职称也是有条件的。一直不来申报职称,这就很让人费解。大家想一想,有几种可能。”
米拉扬说:“有人活在制度下,喜欢戴着镣铐跳舞;有人活在信仰里,不愿随波逐流。如果沈观平老师评不上职称,自已倒是很乐观,从没有怨言,那么他就可能没那么想评职称。这种人做事,是遵循内心走的。”
王向东点点头:“米书记说得有道理。知识分子活在当下,各种状态都有。我们每天忙忙碌碌,感觉人都会被潮流驱动,其实也有不少知识分子,活在自已的内心世界,做事做人,很有原则。”
宋词说:“沈观平老师会不会是这种人?”
王向东说:“难说。我们毕竟没有深入地了解他。所以,此事看上去简单,但最终的真相,可能并非我们想像的那样。”
周利说:“王主任,我们是不是同他约谈一下?”
王向东说:“如果时间允许,还是走访一下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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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王向东到观前街附近办事。
走着走着就想到,沈观平老师的家不就在附近吗?记得有一次在系里,沈老师说,他家的房子,离观前街不远。
王向东就用手机,给沈观平打了个电话。
沈观平问:“是王主任吗?”
王向东说:“是啊,是我打的电话。我正在你家附近办事。”
沈观平说:“我还以为看错了,真是你啊?你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
王向东笑说:“罪过罪过。一直忙于事务。本来早该拜访您。”
沈观平说:“你来我这里坐一坐吧,很近的。”
王向东说:“沈老师,方便吗?不会打扰到您吧?”
沈观平说:“没事的。我们平头百姓,没什么大事,您可以随时来。”
王向东说:“那好,我现在就去。”
按照沈观平提供的住址,王向东很快找到沈宅。
沈观平见系主任大驾光临,还是有些意外,连忙让座、倒茶、削苹果。
王向东笑说:“沈老师,您别忙活,以后我还会常来,您不烦吗?”
沈观平说:“看你说的。你们领导日理万机,平时见一面,都是开会的时候,哪会在家里见到。今天你是稀客,我高兴还来不及。”
王向东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怕麻烦老师们,所以,有时想来拜访,又怕打扰你们,就一直拖到今天。”
沈观平说:“既来之,则安之。先问一下:今天你还有其他的重要工作吗?”
王向东说:“来拜访您,就是我今天最重要的工作。”
沈观平说:“那好,我们今天就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好不好?”
王向东一听,来了兴趣:“好啊,您打算怎么安排?”
沈观平说:“不谈这个,先喝茶。”
说完,便领王向东来到后院。
走进院子,王向东眼前一亮。
后院并不大,充其量二十平米左右。但这个小小的院子,竟然是一个小桥流水、“有亭翼然”的诗意境界。那小桥,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桥了;那流水,果真在潺潺流动,水中还有游动的金鱼。桥下的水渠,不过三四十厘米宽。它们围绕亭子,转了半圈,然后流向不知名的去处。
迈上三层台阶,就能走到亭内。这亭子并不是摆设,飞檐翘角,古色古香。亭内有石桌和石凳,可以喝茶,下棋,阅读。诗人笔下的怀古体验,莫过于如此。
亭子一侧的墙边,有几块太湖石,堆成假山。一株芭蕉,亭亭玉立,阔大的绿叶舒展开来,像是表达热情与好客。
王向东看着芭蕉说:“沈老师,是不是经常听雨打芭蕉的声音?”
沈观平说:“果然有眼力。我喜欢雨中作乐。下雨的时候,亭中小坐,或饮茶观雨,或看书听风。你知道吗?那芭蕉在雨中,显得特别绿,特别有精气神。”
王向东说:“这可是难得的享受。”
沈观平说:“是的。王主任,我们就在亭内饮茶,如何?”
王向东笑说:“好的。想不到,沈老师的生活好惬意!”
沈观平说:“惬意人人有。进入境界,才算真正的惬意。”
王向东说:“说得好。”
不一会儿,沈观平递上一杯茶:“王主任,你闻闻茶香。”
王向东打开杯盖,闻了一下:“太湖春?”
沈观平笑说:“王主任,你会品茶。”
王向东说:“您才是老茶客。”
沈观平说:“哪里呀,我只是每年清明前,太湖春上市的时候,买个二三两喝。太贵,买不起。茶叶的价格,每年都在涨。过去的新茶,一千至两千元一斤,现在最好的新茶,要卖到五千元一斤。听说有的精品,已经卖到上万了。”
王向东说:“这么贵呀!我是个茶盲,喝不出各种好茶的不同。前一阵子,陆方鸣老师到金屏镇去挂职,给我带了少许茶叶,告诉我这就是太湖春。我这才品到太湖春的口感,原来很清淡,微香中含一点甜味。”
沈观平说:“太湖春细细品味,的确是香甜的。”
王向东说:“沈老师,您建这么一个亭子,要花多少钱?”
沈观平说:“没花多少钱。我儿媳表弟的姑舅,是香山工匠,建造私家园林的行家,他帮了我不少忙。人工费,基本上是免费的。”
王向东说:“这墙边的假山,是太湖石吧?”
沈观平说:“这是真正的太湖石,出自石公山一带。”
王向东说:“听说现在的太湖石,开采得越来越少。”
沈观平说:“是的。这几块石头,是亲戚造园用下的废料。他们住在太湖边,也做太湖石生意。我就跟着沾点光。”
王向东说:“您刚刚说的香山工匠,可是远近闻名。”
沈观平说:“他们的名气,从古代就传开了。故宫建造,也有他们的功劳。现在更不得了,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到国际上去了。西方国家现在痴迷中国文化,互相效仿建造中国园林。这方面的手艺人,大部分在太湖市,现在供不应求。真正的香山工匠,更是凤毛麟角。”
王向东说:“我是外地人,对太湖美食有兴趣,也做过研究。太湖市是园林之城,园林我却了解不多。看到您这个小园林,就想问一问,是不是有条件的市民,都会造一个园林在家里?”
沈观平说:“你说对了,这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风气。从古至今,从未断过。”
王向东说:“但我在城里走动,很少看到。”
沈观平说:“你哪里能看得到?这都是私家园林,有很强的隐蔽性。即使那些开放的大园林,它们的大门也很小。知道为什么吗?主人就是不想让外人知晓。作家陆诗文说,太湖园林,外面看破破烂烂,推门进去,里面却是大花园。”
王向东笑了:“陆先生说得好!拙政园、留园、网狮园、怡园、沧浪亭,我都游过,它们的门,的确都很小。”
沈观平说:“当初的园主,都是退隐之人,不想显露身份。但他们的心,从未囿于宅院。人在城内,却想拥有山水。好在他们有积蓄,便竞相造园,太湖市从此就变成了一个园林之城。”
王向东说:“您怎么想到要建这个亭子的?我看,这也像一个微型园林。”
沈观平笑说:“就是按照园林的思路来造的。”
王向东说:“太湖人好像对园林,都有一种特殊感情。”
沈观平说:“土生土长的太湖人,对园林的景色和故事,都知道一些。每座园林,都留下了太湖人的童年和青春。大家在那里,嬉戏打闹,复习功课,谈情说爱。晚年也会去那里,品茗闲聊,留下串串足迹。这大概就是,割舍不了的园林情结吧。”
王向东说:“现在想一想,太湖园林有禅意,也有诗情画意。人们之所以喜欢园林,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寻觅到这份静谧的安逸了。”
沈观平说:“所以,太湖人很自豪,故乡拥有这么多园林。如此典雅精致的园林,只应天上有。我们太湖人,就生活在仙境,生活在天堂!”
王向东问:“沈老师,您平时会到哪些园林去?”
沈观平说:“过去,喜欢到那些有名的园林。现在游客多了,我们就选择游人少的艺圃、五峰园、曲园、鹤园等去闲逛。人虽少,面对一弯碧水,手捧一杯绿茶,闲云野鹤,随性而为,怡然自乐,也乐在其中。在我们太湖人眼里,园林不单是景点,更是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
王向东说:“我记得,文震亨在《长物志》里,也写到古人与园林。”
沈观平说:“这才是中国人的精致生活!看似玩物,却能存志,物心可以转换。为什么?因为园林中,嵌入了情感与神韵。当然,它们也是古人的生活空间,是他们梦中的桃花源和蓬莱仙境。”
王向东说:“想想很神奇,园林一开始,可都是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独享的。”
沈观平摆摆手:“现在不一样了,寻常人家也可以做到,檐下老树一棵,天井芭蕉几株,小院斑竹数枝,墙角腊梅一丛。讲究一点的,还有一方池水,金鱼嬉戏莲叶间。可谓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这是什么?心在园林中,园林在心中。”
王向东笑说:“沈老师,您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