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枉玉衡于炎火(五)

第 197 章 枉玉衡于炎火(五)

风言滨在颠簸和呼吸不畅中醒过来,脖子后面还残留着痛感,他一醒,风泉的声音就及时地出现在耳边:“侯爷别揭!停一下,侯爷醒了。”后面的话是说给抬担架的侍卫的,风泉帮他戴上一顶特制的斗笠,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风言滨口鼻处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拆下来:“这里的空气都是毒的,刚才有个人不信邪,直接就中招了。侯爷千万小心。”

风言滨太阳穴猛地一跳:“那人现在如何了?”

风泉道:“被送到外面治了,吸入的毒气不多,董老说清醒一会儿就好,他一会儿跟着云姑娘进来,侯爷不必担心。”

“该吃些教训,”风言滨现在一听“云”字就牙疼,他咬牙切齿地问:“云容容呢?”

风泉眼睛不自然地左右飘移,不过现在大家都带着斗笠,风言滨看不到他此时的心虚:“云姑娘说......反正侯爷必定是不想见她,就不在您旁边碍眼了。”

风言滨气得冷笑一声:“还有点自知之明啊?早干嘛去了!本侯再也不想看到她!”

风泉赔笑:“侯爷,云姑娘她昨晚都做了什么啊?您怎么气成这样?”

干什么了?自己真情实意地紧张了一阵,连遗言都想好了,云容容早有安排也就算了,拿他当诱饵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把他打晕?打一下还不够,又补一下?这简直——奇耻大辱!

“你去,不,本侯要亲自去找她!她必须给我个解释!”风言滨气得掉头就走,脚下生风,风泉急的在后面追:“侯爷!您别走这么急,小心毒蛇!”

“侯爷要我解释什么啊?”

真见到人了,风言滨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站在原地,只见殷绪带着付羽不紧不慢地走近,快一米距离时,他才咬牙道:“你昨晚为何要打晕我?”

“打晕?!”风泉先叫出了声,他难以置信地转向付羽:“你昨天不是说下药吗?”

付羽毫无愧疚:“不这么说,你昨天还能听进去我说话吗?反正也没害着你家侯爷,我委婉一点怎么了?”

殷绪在斗笠下扑哧笑出了声:“虽说打晕和下药结局都没什么区别,不过侯爷,连你家小风泉都觉得你睡着了比醒着的时候可爱呢。”

风泉顶着风言滨能烧穿斗笠的眼神,连忙叫屈:“侯爷,属下绝无此意!都是付羽!他骗我说给您服下了安神药!”

“本侯虽不是武学高手,却也不是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废物!”风言滨怒发冲冠:“云容容,你把本侯当什么了?本侯警告你,若再有此事,本侯......本侯就立刻原路返回,绝不与你同行!”

殷绪却往他肩膀一指:“侯爷,有虫子快爬进你领子里了。”

风言滨瞬间身体反射地往后一跳,只觉得浑身都开始痒了,又不愿意在云容容面前露怯,谁知殷绪直接上前一大步,快如闪电地一抓,便是一只指甲大的黑虫子。

“付羽——”殷绪冲付羽扬了扬头,付羽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水囊捧到风言滨面前,殷绪对风言滨道:“喝一大口,驱毒的。”

“怎么?还要我给你试个毒?”殷绪见风言滨不动,一手捏虫,一手就要去拿水囊,风言滨劈手抢过去,他算是明白了,在云容容面前死要面子没什么用处。

见风言滨乖乖听话,殷绪满意道:“风泉,水囊你收好了,隔一个时辰给你家侯爷喝一口,就算真有毒物不留神咬了,也可护住心脉和各大要处的血管,副作用是喝下去手脚会有点冷,你隔一段时间给他渡些内力。”

风泉忙收下道谢,殷绪摆手:“当我为昨晚赔礼了,董老可有给你们外用的药水?”

“我已给侯爷抹上了,衣服也是早就用药水浸过的。”

“那便好。”殷绪轻笑一声,把手里的虫子撇了:“其实刚才你肩上没有虫子,我骗你的。”

风言滨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你......”

“不如此,你怎么乖乖喝药。”殷绪十分自然地抓起风言滨的手腕:“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们要在杀你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深入瘴气林,脚程要快。”

谁耍什么见鬼的小孩子脾气了!风言滨刚想开骂,被这么一拉,到嘴的话就不自主地憋回去,憋得他双颊发红,好半天才抽手:“你自重一点好不好!”

现在大家都带着一水儿的斗笠,殷绪看不到风言滨通红的脸颊,从善如流地松了手:“都听侯爷的,只是再不要说走回头路这样的话了,如今在那条路上堵着要杀你的人能从渭水排到青州,你年迈的祖父还在家里等你,你的命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别轻易丢了它。”

奇怪。这就是风言滨现在最大的感受,这个云容容处处透着诡异,却莫名让他生不起防备之心,若不是他确定此人是女子,他一定会认为她就是殷绪假扮的。

“小羽,我们去前面找董老,”殷绪对风言滨一拱手:“我一向言出必行,若无要事不再来烦侯爷,那个吸入瘴气的兄弟在后面的队伍,夜里休息你就能见到他。”

“等等!”风言滨情不自禁的拉住殷绪,又慌张地松开:“昨夜的山匪,你如何处置的?”

殷绪头也没回:“没杀,留着有用。”

风言滨丝毫不信:“是谁和我说,不堪教化的就杀,又是谁说,杀人是因阶级不同,怎么我求情便被你一通教训,云姑娘,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句俗语还是殷绪教他的,他觉得用在此处颇为合适,便脱口而出,正怕自己的嘲讽云容容听不懂,却隐隐约约感觉到面前的人无声的笑了。

“侯爷若是百姓,那蝼蚁如何自居?”

“这话像是讽刺,但讽刺的奇怪。”风言滨反问:“就好像你是‘蝼蚁’一般,可云姑娘,你和本侯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云容容。”殷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并不管风言滨如何反应,径自走了。

“主子,”等走远了,付羽才小声问:“其实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百里不惊啊?他一看就是个硬茬子,恐怕不好把控。”

殷绪却问了一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你喜欢当英雄吗?”

“啊?”付羽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大概是喜欢的吧。”

“呵,英雄。”殷绪随手摸了摸付羽的头:“英雄是万众所望,但同时也背负着无数的目光,期盼的、仰望的、愤怒的、憎恨的......没有人能在这些目光下活得长久,所以英雄最终不是壮烈的用一种‘符合身份’的方式死去,就是辜负了旁人的期待被唾骂着离去。我不要当什么英雄,你们也不许当。我们是躲在狂风骤雨背后的人,晏秀,施行云,林沛澄,还有以前的我......都是蠢货,以为拉拢几个诸侯就能坐拥天下,昨天这两家斗,明天那三家打,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这天地下的人全加起来,诸侯顶多占三分,剩下七分都是奴隶和‘贱民’,造反这么好玩的事,凭什么不让人家插一脚?”斗笠底下的声音透着阴冷的笑意,青天白日,付羽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我偏要在这场乱斗里加一把火,看人间能再多蹦出几个牛鬼蛇神。”

付羽不笨,自然听懂了殷绪的意思,他稍稍露出些迟疑:“我明白了,您是想用他们来扰乱某些人的视线,只是......把这件事交给那群人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民间势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能凝聚确实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只是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十六寨没有真正能成气候的,若真把他们聚在一起,只怕还没引起诸侯们注意,自己就先打起来了。

“正因单凭他们自己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在后面推一把。”殷绪道:“可惜,在多给我一些时间,十六寨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但如今......一个百里不惊也勉强够用,只是我已入瘴气林,再快也需两个月才能出来,不能亲手操控,我着实有些担心。”

付羽道:“主子放心,长老指派的人都是精锐,我已将您留下的锦囊都传出去,他们必定不辱使命。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们直到昨天夜里才知道百里不惊这个人,可您给季思歆的锦囊里却好像早就有这么一个人,您怎么肯定他一定会出现呢?”

“因为我敢肯定,不是百里不惊也会有别人,他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殷绪道:“我们短短几日,不可能将一个数十年的组织一网打尽,所以我断定十六寨残部必然有反击,自然,也有些聪明人会连夜逃离,寄希望于我们走了之后再重新积攒势力。而被我选中的标准便是有血性,有勇气,但不能太聪明,而敢于找机会偷袭我的人必定不缺少血性和勇气,至于别的,只要到我手里,总能培养出来。”

“所以......”付羽若有所思:“百里不惊就是被选中的‘英雄’。”

而这个“英雄”,在被殷绪选中的那一刻,未来的走向便不再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连他的死亡都已经被殷绪想好了。付羽不自知地打了个小小地寒颤,内心突然有一丝茫然——这个人真的是他所熟知的殷绪吗?从前的“绪哥儿”是他视为兄长和好友的可以无条件信任依赖的人,可这个藏在“云容容”躯壳里的灵魂......陌生地让他害怕。

“小羽,你很冷吗?”

付羽一下子从刚才莫名的恐惧中惊醒,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回答地有些慌乱:“没,不,是有一点冷。”

“他在怕我。”殷绪想。

付羽以为自己的掩饰很好,可就如同他了解曾经的殷绪一样,殷绪也了解他。从“绪哥儿”到“主子”,从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到眼神不自然地躲闪和吞吞吐吐,他早已发现两人之间那层透明的隔阂越来越大。

如果是从前,自己或许会伤心吧?可为什么他现在却没有感受到伤心呢?

殷绪想去触碰付羽的脸颊,可还没等抬起手,下一刻便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看着自己的将伸未伸的手,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灵魂的某一处在渐渐消失。

他感觉不到难过了。

【宁州·白府】

要说白府中话语权最高的,必然不是从亳都回来后就萎靡不振的白三将军,而是今年已八十有五的白老侯爷。他可谓是一个传奇,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不超过四十的世界里,他不仅活到了人均寿命的一倍有余,还活的很精神,一顿能干三大碗饭且不积食,早上还能雷打不动地练一个时辰枪——最重要的是,他才是整个白家的顶梁柱。

而令白家所有人不解的是,白家的灵魂老太爷最近却对一个外人格外青睐——几个月前,白三将军带回来了一个骨瘦嶙峋的小女孩,说是在亳都捡到的,宣布要收为义女。可如果只是白三将军抽风,大家可能并不会很惊讶,说句不太尊重的话,他是一个武将家难得的情种,谁能猜得透一个情种的想法呢?连他的孩子们对他都不太热情,也难怪他们,老爹是个情种,钟情的却不是自己的老娘,自然是不会开心的。一个人,既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或许还算个好儿子?谁叫他能生呢?就“传宗接代”这项来说,他也算是尽职尽责了。啊,跑题了,让我们把目光移回去,怪就怪在,这个其貌不扬的黄毛丫头,不仅莫名其妙地当了白三将军的义女,还如了白老侯爷的法眼,真是让人羡慕嫉妒的牙根痒痒。

而这个“其貌不扬的黄毛丫头”,现在正在白老侯爷塌前读骨板上的内容:“......疑十六寨有异,请示追查。”

白老侯爷闭着眼睛,一旁有侍从在替他捶腿,他好像听的快睡着了,那黄毛丫头便拿出下一片骨板,正要开口,就听那个闭目养神的老人开口:“熙丫头,刚才念到的,你怎么看?”

“熙丫头”,也就是曾经的白羽灵,现在的白三将军义女顾熙垂眸道:“熙儿想法浅薄,怕老祖宗生气,还是不要说为好。”

白老侯爷一个眼神示意,捶腿奉茶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他和顾熙二人:“你直说便是,老头我年轻时脾气暴,到老反而没什么计较,你不说,我才会生气。”

“熙儿听过十六寨的故事,这些年,老祖宗身边一直有声音劝您剿匪,可您都没怎么搭理,熙儿便斗胆猜测,老祖宗对那群山匪是有几分欣赏的。”顾熙想象着殷绪说话时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组织语言,更显出不符合外表年龄的沉稳:“这封奏报上说,十六寨最近接了个非常大的活儿,有许多人员变动,可自白家掌权宁州,十六寨便安分许多,能让他们如此摩拳擦掌的,恐怕是......从东边来的贵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白老侯爷捋着胡子:“你继续说。”

“熙儿不敢胡乱猜测是哪一位,只是十六寨地位特殊,眼下还不清楚,打东边来的人究竟是为了十六寨还是瘴气林,但熙儿觉得他们为了瘴气林的可能性大一些。”

白老侯爷神色凝重起来:“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亳都,战儿提到的那个小子身上有蛊毒,瘴气林、南疆.......不会真有人想去送死吧?你觉得是谁?”

“三种可能,林家,风家,鼎昇门。”顾熙道:“熙儿觉得,风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为什么这么觉得?”

顾熙摇头:“只是猜测,如此迫切,不像是鼎昇门和林家的作风。不过......十六寨的人动作的也太快了些。”

白老侯爷眼神锋利:“我们尚且不知来人是谁,十六寨又是如何知道且提前布置呢?”

顾熙睁大眼睛:“您是说......十六寨与另一个外界势力有勾结?”

“哼,一群臭虫,索性便一道收拾了。”

顾熙连忙给白老侯爷倒茶:“老祖宗,熙儿有一言,老祖宗可否听一听再做决定?”

白老侯爷接过茶水笑了:“熙丫头平时少言寡语的,可甚少这样积极,说罢。”

“熙儿想,或许老祖宗可以坐山观虎斗。”顾熙道:“无论是风家还是林家,若真能折在十六寨手上,对我们都有利。十六寨的本事再大,也不过是偏安一隅,加上老祖宗不屑理会,即便与外面势力勾结,也翻不起多大风浪,西戎的事更值得重视,昨天成爷爷还和熙儿感叹了一番新西戎王的手段,老祖宗不可不防。”

“好啊,好啊!”白老侯爷感动地摸了摸顾熙的头:“我白家总算出了个有脑子的人!”他看顾熙微微红了的脸,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不如派一小队先去查探虚实,摸清情况。”顾熙道:“若真是风、林,便不必动手,由着他们去便是,若日后有人问责,自有十六寨顶着。”

白老侯爷点头:“都依你所言。”

多讽刺啊。顾熙心里在冷笑,曾经她是白羽灵的时候,这个老人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如今变成了毫无血缘的“顾熙”,她却凭着殷绪起的名字奇异地得到了他的注目。

她丢了一条命,被母亲从鬼门关抢回来,再次回到白家,见到这群从前冷漠地不像亲人的人,却都对她换了一张脸,源头便是这个老人的一番话——

“春也万物熙熙焉,感其生而悼其死。是个读过书才取得出来的好名字,谁给你起的?”

“哥哥,”她将仇恨埋进心里,表情是最熟练的楚楚可怜:“哥哥为了保护我,死掉了。”殷绪给了她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让她能够骗过所有想查探她过去的人,没有什么比孤女更能激发人的同情,而她成功了。

“你哥哥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本侯喜欢读过书的孩子,你以后就跟着本侯吧。”

“多谢老祖宗!”

她眼中闪过的是做不得假的喜悦,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喜悦是得到复仇机会的兴奋,她恨殷绪,更恨白家,那么,帮殷绪做一些小小的事也无妨?

无人处,她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老祖宗,您可要撑住了......别死在爹爹前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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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林飘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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