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天恩忽至悬冰鉴 彼岸槿薇天色暗
少顷,司礼监掌印太监马双平携礼部一干人等行至野山墅门外。
裴翊熵迎上前去,拱手说道:“炎炎夏日,有劳马公公和诸位大人,寒舍已备下好茶,快里面请!”
马双平笑道:“国舅爷客气,你可认得这位大人?”说完指向身旁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只见此人器宇不凡,神色儒雅,身着红色官服,也微笑着打量着裴翊熵。
裴翊熵道:“马公公,这位大人定在礼部身居要职,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未曾见过这位大人,劳烦马公公为我引荐。”
马双平笑道:“这位便是礼部的宫思埔宫大人。”
裴翊熵赶忙道:“原是宫大人驾临,久仰久仰!宫大人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风华绝伦。宫大人为我辈楷模,论人品学识、论庙堂建树,我等难忘项背!”
宫思埔笑道:“国舅爷客气,您回到天都才几日,但在晋王府圣元宴赋诗一首,才名已大震京师!”
马双平笑道:“你们二人也是,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这般客气,哈哈哈!”
此人便是礼部尚书宫思埔,为六部尚书中最年轻的一个,乃第一代清远侯宫九桓之孙,第二代清远侯、尚书省右仆射宫起烽之子,也就是太后为裴翊熵指婚的宫家之长子,宫妙尘之长兄。他三十五岁已至礼部尚书之职,不只因家族积荫,更因其人品、学识皆得朝野公认。
一众人等步入野山墅,于啸岭阁前厅站定,马双平道:“国舅爷,咱们先宣旨吧。”
宫思埔拿出由黄色绸缎包裹的圣旨,解开后递给马双平,裴翊熵率野山墅一众下人跪下,只听马双平高声宣道:
“诏曰:景辉侯之孙裴翊熵人品贵重,举止恭嘉,言行周慎,颇具祖风。今有清远侯宫氏次女名宫妙尘者,德行娴静,品貌端庄,灵毓芳淑,温平周和。朕追思太祖高皇帝与景辉侯之义,深念裴氏建极之功,仰遵皇太后懿训,下旨钦定宫氏次女为裴翊熵之嫡妻。由礼部择定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裴翊熵道:“臣裴翊熵接旨,皇恩浩荡,圣眷隆渥,臣虽死难报,谢吾皇万岁隆恩!”
宣完旨意,众人依次而坐,马双平于北方东侧面南而坐,宫思埔位于北方西侧面南而坐,两人坐在主位,裴翊熵坐于东面客位。下人从地窖取出四块长宽五尺余的大冰块,分别盛于四个银制的冰鉴之内,置于厅中,啸岭阁内霎时清凉下来。几人喝着茶,说起了话。
宫思埔道:“马公公,国舅爷,我已命人择了三个日子,一是六月三十,二是七月十六,三是八月初二,都是上上吉的好日子,咱们今天就把大婚的日子定了吧?”
裴翊熵心想:“这么快吗?”嘴上说道:“感谢宫大人!我本月刚回天都,眼下正帮着家里打点些事务,略有些腾不开手脚。要不就定在八月初二,马公公、宫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马公公道:“国舅爷,我知道你近来照看家中生意辛苦,但我来之前,太后娘娘专门嘱咐了,务必在七月之内必须完婚,我看六月三十也确实有些赶,七月十六就很好,还有将近一个月时间可以准备,咱们就定七月十六吧。”
宫思埔道:“裴公子看七月十六如何?”
裴翊熵心中无奈,但面不改色的的说道:“马公公与宫大人挑的自然是好日子,那就定在七月十六。”
马双平道:“如此甚好!你们两家珠联璧合,真是一段天赐良缘。两年前公子还在外游历时,太后娘娘就找我多番商量公子的婚姻大事,如今可算是有着落了。娘娘还是贵妃时,就总跟我说,母亲走的早,父亲又是星宿下凡,懒理红尘俗事,她是长姐,长姐如母,往后你的这些大事她都要为你做主。”
宫思埔起身拱手,向大内方向拜了拜,说道:“马公公说的是,太后娘娘母仪天下,乃天下人之母!家父收到太后与皇上赐婚的旨意后,也是喜出望外,好多年没看到父亲露出那样的笑容了。我这个妹妹,从小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妹妹说过。如今妹妹有了这般好归宿,是我宫家天大的福分。”
看着马双平与宫思埔二人都面露喜悦,裴翊熵嘴上附和着说些喜庆的话,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姐姐的赐婚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奈与压力。他回到天都,本无意于儿女私情,心心念念的是振兴家族生意,不想卷入了晋王世子之事,如今天子与姐姐的这番恩泽,眼下他也只能被动接受了。
忽然马双平道:“国舅爷,你刚回天都,我看贵府这些下人干干活尚可,但没有一个总领协调之人。眼下大婚将近,诸多事宜还需尽快安排,我来之前已禀告太后娘娘,我的徒弟小德子杨保德还算是个得力的,他在宫里内官监供职,平日里还算机灵。大婚之事由他助你操办,这一个月留他在你府上,你尽管使唤便是。太后已经应允,你看可好?”马双平招招手,杨保德从马公公身后的人群中走出来,只见他二十八九岁年纪,看着很是干练。
杨保德向裴翊熵拱手道:“裴公子,承蒙太后娘娘与师傅看得起,给我派了这件好差事,让我也能沾一沾这天大的喜气。”
裴翊熵稍稍沉思,对马双平道:“这原本大大的使不得,杨公公是您的徒弟,又是内官监的贵人,我的婚事哪有劳动杨公公的道理!不过既然太后娘娘已有发落,且又是马公公的一番美意,我却之不恭,我也只好厚着脸辛苦杨公公助我操办大婚了。马公公厚爱,翊熵感激不尽!”
之后裴翊熵又看向杨保德,拱手道:“杨公公,您在内官监高就,您一年之内见过的大场面定比我这二十多年见过的还多,大婚之事如此便有劳您了!”
杨保德道:“请裴公子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马双平道:“公子,我与宫大人也该回宫复旨了,再迟太后娘娘该着急了。公子明日莫忘了进宫谢恩,明日咱们宫中见。”
裴翊熵送马公公与宫思埔并礼部一干人等离去,之后当着杨保德的面对府上一众下人说道:“各位,大婚之事劳杨公公全权操办,你们诸事不必禀报我,一应事务均由杨公公做主,你们务必全心全意听从杨公公差遣!”说完即刻命人给杨保德打扫出一间最大的厢房,供其居住,并交代务必将其好生布置一番。之后他亲送杨保德至刚布置好的厢房,又与杨保德吃了一会茶,便独自回到啸岭阁,关上了房门。
此刻冰鉴已然撤下,但啸岭阁内依然凉爽。裴翊熵思量着:“今日早起就没见到萧冀闻,他多半是探查司徒府那几个门客的底细去了。明日进宫谢恩,天子与姐姐必会问我晋王世子之事,几天过去了,还未有什么进展,该如何回话呢?”想着想着,裴翊熵只觉得眼皮沉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做起梦来。
梦中,他孤身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天空很阴沉,四周看不到陆地,起初他不敢乱动,就任凭自己随波逐流。忽然间狂风大作,海面出现了三个巨大的旋涡,他身处这三个旋涡的中间,感到来自三个方向的强大吸力,几乎将他身体撕碎。而后这三个旋涡慢慢靠近,最后合在一处,并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旋涡,将他吸入其中。他在旋涡之中不停的转圈,越陷越深,他此时想翻身游出旋涡,奈何身体似乎僵住,丝毫不能动弹,他使出浑身力气挣扎,手方能稍稍松动。他本能的想用手去抓住什么东西,但除了冰冷的海水,他什么也抓不住。
眼看要被旋涡吸入海底,他忽然想起那夜请父亲救太史茗时,父亲给他传授的一道三十二字密咒,他当下调整呼吸,禀思凝神,口中默念起来:
“世本无清,于我何盈。界原随影,于我何轻。闪似雷霆,飞若流萤。反者用性,幻灭诸境。”
第一遍念完,旋涡消退,海面恢复平静。第二遍念完,乌云尽散,晴空万里。第三遍念完,海水变得温暖,身体不再僵硬。
“公子,我回来了。”门外萧冀闻的声音传来,裴翊熵猛然惊醒。他看向窗外,这一觉睡到了傍晚,外面的光线已然暗了下来。“进来吧。”裴翊熵理了理衣服,对萧冀闻说道。
萧冀闻入内,反手关上了门,他对裴翊熵道:“公子,司徒府那几个门客的来路都打听清楚了。”裴翊熵给萧冀闻倒了一杯茶,让他坐下慢慢说。
“那长刀客在司徒府门客中排名第十六,本名唤作卢续廷,飒州人士。原是关外的马帮,早年间靠走私些盐铁讨生计,后来朝廷严查走私之事,马帮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便来到天都,前后在几家镖局做过镖师。因刀法出众被人引荐,入了司徒府当了门客。”萧冀闻说道,他喝了口茶继续道:“他十八、九岁刚入马帮时,曾机缘巧合被关外一位大侠指点过刀法,又先后拜了四五位有些名气的师傅,因而在刀法上自成一家,颇有造诣。”
裴翊熵道:“是了,我在飒州时与马帮的人打过一些交道,我看此人言谈装扮,确是有些马帮的影子。”
“那书生模样的门客,排名第十四,本名唤作柳洪韬,延州人士。此人祖上乃落魄世家,早年在老家给县令做过几年师爷,据说帮着县令断过不少案子,在老家有些小名气。但案子一经他的手,很快就水落石出,便没有任何辗转的余地,那县令原本的财路就断了,因而与县令最终不欢而散。大有变法之后,朝廷大兴科举,他是大有六年上榜的进士,但因无人举荐,一直未能出仕,他便毛遂自荐到司徒府当了门客。”萧冀闻道。
裴翊熵道:“此人为人轻浮,但确有才气,更兼心思敏捷,若碰上个好县令,倒是能做个好师爷。那农夫打扮的人呢,是什么来路?”
“公子可听过‘槿薇斋’?”萧冀闻道。
裴翊熵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是城东四里外的槿薇斋?我从未去过,但幼时听姐姐常常说起那里。那时姐姐还未出阁,很是喜欢花草,在她闺房外的空地上专门垦了一片地,围做花圃。我幼时不懂事,跟姐姐闹脾气时,就会去偷偷摘她的花故意气她,但姐姐也并不怪我。她说她这些花都是些寻常花草,比不得槿薇斋里的那些花草。”
萧冀闻道:“公子说的正是,那人便是这槿薇斋的主人,名字叫安怀莅,人送外号‘移花王爷’,此人极精通于花草种植嫁接一道。据说司徒大人曾请安怀莅调教了一株九星并蒂兰,极为罕见,作为寿礼献给了太后娘娘,深得太后娘娘喜爱。太祖高皇帝元贞年间,他十几岁的时候,曾在大内御花园做过园丁。期间他未经授意,将太祖宠妃喜爱的一株牡丹培植至四季常开不败。太祖常去那位宠妃宫中,见到那牡丹四季不败,认定是妖物,命人捣毁了,从此一并对那宠妃的恩泽都减了。那妃子迁怒于安怀莅,命人于他寻了个不是,将他赶出了大内。”
裴翊熵想了想,说道:“这段轶事倒是头次听说,但足见此人移花接木的功夫深厚,看那人面相,似是个不理世俗的痴人,但痴人自有痴人的好,我看司徒大总管也颇敬重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前几日入大内见姐姐时,她宫中确实摆着一盆兰花,花开九朵,朵朵不同,看起来珍奇异常,想来应是这九星并蒂兰了。”
萧冀闻道:“应当是了。不光司徒大总管,很多达官贵人都待他不薄,就因为他这手移花接木的功夫。但他确如公子所说是个痴人,甚是淡薄名利,平日里只喜与这些花草为伍。安怀莅如今五十余岁,未曾娶妻生子,膝下有两名弟子,其中一名女弟子,公子猜是谁?”
裴翊熵道:“女弟子?你如此问我,想必是我认识的人了?”
萧冀闻道:“他那女弟子便是倾人阁的制香师傅白月蔻。”
裴翊熵道:“这白月蔻我上次去倾人阁时未曾得见,不想却是他的弟子。那白月蔻说是在闭关制香,赵掌柜还说待新香制成,要给我品评呢。”说到香,裴翊熵想起仍在晋王府软禁的太史茗,这几日他奔走于各处,心内诸多事宜纠缠在一起,不得头绪,心绪稍有些繁乱,想到此时若是能与太史茗畅谈一番,定会舒缓不少。
裴翊熵当下打定主意,晚上前往晋王府一趟,不光是去看望太史茗,更是要问问长英郡主密查晋王世子是否有所进展,以便明日进宫谢恩时回话。想到此处,裴翊熵道:“晚上你与我去趟晋王府。你这一番打探甚好,于我添了不少谈资,我要与太史兄好好聊聊,哈哈哈。”
萧冀闻道:“遵命。公子,还有一事。”
裴翊熵问道:“何事?”
萧冀闻道:“咱们见到安怀莅时,长刀客卢续廷曾提到一味花草...”
裴翊熵道:“我记得,那名字很是拗口,是叫什么彼岸陀罗吧?”
萧冀闻道:“正是,我专门查探了,此花生于北疆宁州极寒之地,可用以制作奇毒‘饮鸩’,此毒专攻人心脉、毒性极强,中毒之人即便留的性命,其余毒尚可乱人心智,让人疯癫。眼下还不知,他们把这花从宁州弄来要做什么,安怀莅居然将这花在槿薇斋养活了,但却于前几日被人盗走。”
裴翊熵心中暗惊,这毒听起来极像太史茗所中之毒。
他便命下人速速安排了饭食,与萧冀闻一同吃了,两人便奔晋王府而去。一路上马车飞驰,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