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鸟尽弓藏催命账 谦勤贯通商贾襄
吞象堂中,高宇钧与甄厉二人正在密谈。
“这几日您奔走繁忙,老奴也一直抽不开身,还未及向您禀报,三日前六月十四清晨,胜晖门一开,老奴便带一队人将王爷遗体秘密运送出城,在城西郊外吉壤妥善安葬。近日我又去巡查了几次,并未有什么异常,请您放心!”甄厉说道。
“辛苦了。我于六月十五上疏大内,解释了秘不发丧是因我等遵从父王遗愿行事,父王不愿身后事惊动朝廷、耗费国帑,故而我等密行薄葬之后,才敢上疏朝廷通报父王逝讯。近日大内应有旨意下来,为父王一生功过盖棺定论。”世子说道。
“大内可有风声透出来,要为王爷加封什么谥号?”甄厉问道。
“这个我已有安排,自是美谥。”世子道,他眼睛一转,“我听说六月十四父王出殡后,城中发生械斗,起因竟是有百姓祭奠父王,另外一群人与祭奠之人厮打了起来,还打到了灵武大街上。这件事你怎么看?”
“老奴也听说了,老奴以为,不过一群刁民闹事,动静闹得有些大了而已。”甄厉答道。
“刁民闹事?我听闻今日煜凌卫一共抓捕了四五十名闹事之人,王堪表面上是个粗人,其实比谁都精明,他带着煜凌卫抓了人后,问都不问,便将所抓之人移交刑部,甩的倒是干净。刑部收了人,羁押在刑部牢狱,谁料却有人出面,要带走这些人另行审问。但刑部尚书徐玉书那腐儒岂肯轻易放人,说是人既然在刑部,没有小皇帝明旨,这干人等就要在刑部先行审讯,之后再行裁夺。所以这事情绝非刁民闹事这么简单。”世子说道。
“竟有此事!是哪个衙门出面去刑部提人的?”甄厉问道。
“这件事情极为隐秘,我问了司徒镜,他也只知道是镇抚司的人拿着本部公文去刑部要提人。”世子道。
“镇抚司!刘佐麟镇抚使亲自出面了吗,此事莫非与大内有关?”甄厉问道。
“刘佐鳞倒没出面。要说镇抚司此举出自大内授意,还为时尚早,出了这样的事,一两千人打到了灵武大街上,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镇抚司要过问倒也正常,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明日想办法去找刑部的人打听打听当时到底是何情形。”世子说道。
“遵命!”甄厉道。
“那些账册...”世子话头一转,有意只把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看着甄厉。
“世子爷,账册的事您放心,我已保管在妥善处,其中内容已几近完善。”
“几近完善?你如实说来,如今还差几家吧。”世子问道。
“除了姬家、宫家、太史家、周相、徐尚书,其他基本妥当了。”甄厉道。
“徐玉书嘛,你从他家晚辈和老家亲戚处想办法。太史家不用了,如今唯余太史茗一嗣,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姬家一向不闻政事、深居简出,我听闻小皇帝最近下了旨,说姬家现在的宅邸老旧,要新建宅邸赐于姬家,所选地址就在晟乾宫东侧不足一百丈之地,无非是要把姬家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罢了,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小皇帝和太后还是这么不放心姬家,这姬家嘛,也就不用了。至于周相和宫家,他们几代人德行都不错,容我再行想想。”世子说道。
“好的,世子爷。”甄厉道。
“如此说来,这账册已然堪用了!”世子道。
“是的世子爷,除了方才说的这几家,其余的都有了。”甄厉道。
忽然世子压低语气,紫色的双瞳透出一丝寒意,问道:“徐贵江、徐贵涛两兄弟处置如何了?”
“他二人那日进火场,出来时就已经昏迷。老奴虽已命人及时医治,奈何他二人吸入烟尘过多,已然伤及五脏,且身上多处烧伤,实难医治了。老奴已派人去过他们家里,重金赏赐了他们的家人,并由王府出面妥善安排他们两兄弟的丧葬事宜,为他们家再省下一笔丧葬费用,他们家人自是无话可说。现下他二人已经入殓,明日安排下葬,请殿下放心。”甄厉轻描谈写的说道。
“嗯,他们毕竟碰过账册,唯有如此方可万无一失。”世子说道,眼中寒意随之消散。
甄厉略沉吟片刻,对世子说道:“殿下,还有一事,我已探明裴公子那日来见太史茗,原是来给他赠了什么逍遥香,应无他事。今夜,他又来找太史茗,想来应是闲谈。”
世子道:“据说裴家富可敌国,当年太祖起事,得裴家资助不少。咱们的事情也少不了花钱的地方,你再试试,可有办法拉拢这个裴翊熵?必要时我可以出面。”
甄厉道:“好的世子爷。裴公子近日正为家中生意之事奔波,要拉拢他,倒也简单,只不过他是...”
世子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只管拉拢便是,我自有分寸!好了,我今晚再去司徒府一趟,你去准备车马吧。”
甄厉得令退下,亲自去为世子准备车马。
萧冀闻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记在心中,继续趴在屋顶。只见甄厉安排好车马,将世子送出了王府东门后,回到了自己的暂住的擒虎斋中,关上了门。
萧冀闻将瓦片盖回远处,本想悄悄跟随世子车马而去,但想到司徒府门客众多,其中武艺精湛者不少,自己贸然前去,易被发现,故打消了此念头。他见四下无人,几步一跃,从吞象堂屋顶跳到了擒虎斋屋顶,又悄悄移开一片瓦片,看向屋内。
这擒虎斋只是世子所居潜津阁中的一间侧房,平时并无人居住,只因甄厉之前所居小屋被焚毁,世子令其暂住其中。即便如此,房中的布置富丽堂皇,家具均由红木制成,全屋铺以虎皮制成的地毯,较甄厉此前所居小屋当真判若云泥。
甄厉回到屋内稍坐,在椅上靠着,一动不动,他看着案上的烛火,似在出神。萧冀闻听见他连连叹气几声后,也不灭灯,就起身出屋向着江海阁方向走去了。见甄厉走远,萧冀闻翻身下了屋顶,寻着一处未关严的窗户,便翻了进去,意欲找寻世子、甄厉二人口中的“账册”。
他在前堂、后室反复寻找,并未发现什么账册,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低声叫道:“大总管,大总管,您在吗?”萧冀闻在屋中停下动作,静静听着屋外那人的动静。那人敲了三次门,见无人应答,便离去了。
萧冀闻找账册不得,便翻出窗外,跃上屋顶,跟随那人而去。
看那人打扮,应是王府的一位下人,年纪五十余岁。萧冀闻在屋顶上穿梭自如,远远跟着他。二人行了约有二三里地,来到王府下人所居之地,此处名为“慎勤院”,屋舍井然,回廊、走道十分整洁,不见半点杂物,且院中种着一些花草,倒也雅致。
只见那人进入慎勤院中的一处屋舍,在一陶盆内烧起纸来,嘴中自言自语道:“徐家兄弟,你们走好呦,走好呦!”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忽然另一位下人打扮的年轻人走进屋内,说道:“老徐啊,你怎么又偷偷烧纸了,仔细让甄总管知道了,可怎么办?”
老徐说道:“小刘,你休管我,我心里难受。”
小刘道:“我知道徐家兄弟是你同乡,你们感情自然深一些。他二人就这么忽然走了,我们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只是你这几日多次偷偷烧纸祭奠他们,于规矩不合,还是小心些为好啊。”
老徐流着眼泪说道:“贵江、贵涛二人的父亲原是我的族兄,他兄弟二人当初也是我引荐来王府做工的。甄总管前几日让我去贵江、贵涛二人家中报丧,并给二人办丧事。他们父亲听说了兄弟二人的事情,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当时就昏倒了过去,他们母亲更是将二人的死都怪在我身上,眼睛都哭肿了。我虽然带去了甄总管告慰徐家的二百两银子,他们母亲只说,不要这钱,只要儿子。这几天来,徐父那眼神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老徐说着,已经泪如雨下,但又极力忍着哭声,小声急促的呼吸着。
小刘被老徐说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说道:“你快些烧,烧完这些就停了吧,我在你门口给你望风,一会我陪你同去将这些纸灰埋掉。”说完揉了揉眼睛,走到老徐屋外,关上了门。
萧冀闻在老徐屋顶听见他们的对话,心中愧疚难当,若不是他放的一场大火,徐家兄弟也不至遭此横祸。但他仔细回想那日情景,他回到火场中给楚千懿松绑,让他换上煜凌卫的服饰,正巧与找到了账册的徐家兄弟碰了个正着,徐家兄弟还未来得及反应,解脱束缚的楚千懿单掌做刀状,两掌劈在了徐家两兄弟后劲上,他二人当即晕倒在地。他清楚记得楚千懿出掌时明显收了力道,大约只用了二三成力,并未想取他二人性命。萧冀闻再想到刚才世子与甄厉的对话,心中正猜测着此事原委。
“定是甄厉让人医治他二人时做了手脚。徐家两兄弟当时在火场中,未必来得及看过账册中的内容,即便如此,世子和甄厉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这账册到底记录了什么?”萧冀闻心中想道。
萧冀闻思量之际,老徐烧完了纸,小刘与老徐一起将纸灰带到后院掩埋。两人一边挖土,老徐又伤感说道:“现下他二人已入殓在城西的义庄,明日就要下葬了,甄总管都让我来操办,到时我还会见到徐家父母,我真不知怎么面对他们哎!”
小刘说道:“说来也邪乎,怎地就起了这么一场火,况他二人平日里身强体壮,怎地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老徐听他如此说,丢下手中锄头就捂住了小刘嘴,回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松开了手,轻声说道:“你不要命了?敢胡乱议论这些事情。”小刘被老徐这么一说,赶忙轻轻打了两下自己的嘴。
二人无话,继续埋着纸灰。萧冀闻听见老徐所言,向城西的义庄奔去,他要查验徐家兄弟的尸身,以验证自己的想法。
听雨轩中,裴翊熵与太史茗谈起了贪狼谶语,听太史茗说起因为自己的姓氏冲撞了“贪狼”,所以被软禁在此,甚至被人刺杀。但裴翊熵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
二人正说着话,甄厉前来敲门,二人停下话头,太史茗开了门,见是甄厉,假意客气说道:“是大总管来了,您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甄厉道:“茗郎啊,我实在不放心你的伤势,想着...”说话间,他假意发现裴翊熵也在屋内,于是马上笑道:“不想裴公子在此,我来的不巧了。”
裴翊熵道:“大总管说的哪里话,我也是挂念太史兄伤势情况,特来此看他。”
甄厉道:“我这几日来听雨轩,多次闻着了你赠于茗郎的逍遥香,这香出自鲲鹏,但胜鲲鹏远矣!”
裴翊熵道:“大总管也喜欢香?我最近接手了家里的一处香铺和一处古玩店,大总管需要采办什么香料或古玩,尽管差人来取就是。”
甄厉道:“莫非是倾人阁和玖瑰馆?”
裴翊熵道:“正是。我本次回到天都,想为家里生意多出出力,往后生意还请大总管多多关照!”
甄厉道:“倾人阁的香可是千金难求,这是裴公子关照我啊!但那玖瑰馆的异闻我也听说过,出了那件事情之后,生意似乎受了些影响。公子为何不另寻一处店舍,换一个门面重新经营?”
裴翊熵道:“我也想过此事,问了店中的人,他们说此前几任掌柜都打算重新换个门面经营,但要么寻不到合适的店铺,要么寻到了合适店铺,人家听说是玖瑰馆要租,都不愿意出租,生怕沾了晦气。还有的掌柜想过换个店铺名字去跟人家谈,但‘玖瑰馆’三字是我裴家先祖起的名字,已有百余年历史了,丢了这块招牌也有些可惜。所以一来二去,也只能先在原址继续经营了。”
甄厉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要换一处门面还真是不易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听说皇上下了旨,要给魏阳公新建宅邸,想来少不了采买新的古玩陈设。公子近日若是有空,我可为你引荐姬家的人,趁他们新建宅邸之际,可从玖瑰馆采买一批古玩,公子意下如何?”
裴翊熵拱手道:“若能如此,当真感激不尽!往后每季新出的香,我自会派人送来王府请世子与大总管品评。明日晚间大总管可有闲暇,请往敝舍一叙,我有几把古扇,诚邀大总管鉴赏!”
甄厉一听古扇,马上两眼放光,他这人没什么嗜好,只是十分喜欢收集各类古扇,他极力掩饰着情绪,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明日我定去贵府拜访。”
裴翊熵道:“还有那沧海碧月断崖图,我已命人抓紧修复,此人乃沧海碧月断崖图作者画圣鞠胥的后人,极善修复古书画。请大总管静待时日,此图完璧后我当亲手奉回。”
甄厉说道:“此图若能修复如初,我总算可以向王爷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公子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啊!”
两人正在客套之际,太史茗觉得此时的裴翊熵完全是个油滑的商人模样,跟甄厉你来我往、八面玲珑,有点不像他所认识的裴翊熵。他想到裴翊熵说的“商贾之家以谦勤、贯通之术全其利”,大概就是这种无奈吧。
他不愿再多听二人谈话,起身行至门前说道:“今夜月色不错,我去院中赏月,你们慢慢谈。”随即便开门往外走去,谁知门外一人正欲敲门,与开门的太史茗碰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凝视了一刹,那人后退半步,躲开了太史茗的目光。
竹愿、菊意正跟在此人身后,来人正是长英郡主高宇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