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行义将烟掐灭,桌子对面的姐弟俩也用餐完毕,他微笑着注视他们,眉宇间却爬上了一抹忧愁。

“我还记得,云玲上小学的时侯带着晓峰攒钱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吃,”行义又点着一根烟,“结果第二天两人都拉了一天的肚子,拉的云玲一天学直接没有上。”

行义憋不住发出笑声,晓峰和云玲尴尬的对视一眼。

烟雾缭绕,如梦似幻,行义双眼失焦,他说的话也宛如梦呓一般了:

“后来,云玲的父亲赚了钱,在村子里浩浩荡荡的,又和她母亲办了次西式的婚礼。当时那场面,全村的人都出来了……”

云玲和晓峰也都还留有那段记忆,那是他们童年最后一份喜悦的回忆。

当时大胖子鄢社昂首阔步地走着,书兰腼腆地,穿着她头一回穿的西式婚纱跟在丈夫后面。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六岁的晓峰和十二岁的云玲。

两个孩子脸上都带着太阳一般大的笑容,手里捧满了各家各户送来的喜糖。当大胖子鄢社慷慨大方的把一个个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到街坊邻居手中时,街坊邻居们就把大把大把的酥糖塞进了他们手中。

这些酥糖,贪吃的他们俩一周不到就解决完了,结果之后两人害了将近半年的牙疼,直到云玲要去城里上初中,姐弟要分离时,他俩的牙都还没好。他俩哭着抱在一起,又被大人分开的时候,他们的腮帮子都还是肿大着的。

“哎——”行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姐弟俩望着他沉默不语,胸里的烟雾吐完,他继续慨叹,“那时多好啊,谁知后来竟变成了那样子。都是报应啊……”

云玲走了,她爸爸赚了大钱,又疏通了关系,把她送到了城里的好初中上学。鄢社的钱没有一分是凭良心赚的,全都是靠卖他那骗人的保健品。

几年来,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开起了自己的小公司,这个骗子成了骗子老板,下面又笼络了许多骗子员工,骗子员工们又去发展自己的下线。当时人们还不懂,后来鄢社被揭穿,灰头土脸的离开村子时,村里的人才知道这叫传销,是国家严令禁止的行为。

他发展了许多新业务,提出了许多新产品,比如能改变水离子成分的磁保暖杯,卖一个能赚几百块,比如能增强智力的含片,一瓶能赚几十块钱。增精丸成了最不划算的买卖,才能产生20倍的利润,实在太少了,但他仍不愿放弃,时不时仍要自己亲自上阵去叫卖。

他的增精丸卖的越好,他媳妇书兰就越发没脸面出门。有时书兰要出门买菜,都得躲开街坊邻居。那些妇女,看见她就指手画脚,议论纷纷,那些男人,看见她便发出低俗的笑声,挪揄她道:

“你昨晚又无法过审了吧!”

她丈夫在街上行走时头抬得越高,她的头就越低,渐渐的,她的背也佝偻下来。她的脸上失去了光彩,双手总是微微的颤抖着,白发一根根的从头皮里钻出来。

此时,家里的人们,包括行义都已经知道鄢社是在干骗人的买卖了。一天天的,书兰低声下气的恳求自己的丈夫,不要再干这种谋财害命的买卖了,迟早要遭报应的。但鄢社始终不屑一顾。

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书兰的这副模样了,当着其他人的面就爆发出来。

“你这没出息的!”他大骂道,唾沫横飞,浑身的肥肉都在翻腾,“这个家全指着我挣钱,你还有脸说我。不是我,云玲能上得起那私立的初中?不是我,

谁来治荔姐的腰病?你说,你说!”

行义不敢看,领着晓峰进了里屋。书兰被骂得浑身颤抖,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可是说不出一句话。

贺荔也低着头,脸上没有以前的光彩了。一年前,她在广场跳舞时闪了腰,在家里躺了三个月。她不敢跟丈夫说,因为那段时间厂里不景气,正道的收入肉眼可见的变少了。她治疗的费用全是由鄢社出的,她自己一分钱都没掏。

贺荔躺了三个月后能下地走路,干些简单的活计了。可她再不敢,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的跳舞了。她慢慢肥胖起来,双腿不像鹤的,反倒如象腿一样了,她的屁股不再有弹性如果冻,逐渐成了一块烂肉挂在她的尾椎骨上。

她不再是风姿卓越的芳华女子了,她成了头臃肿的水牛。随着失去容貌,她也失去了家中的话语权,失去了欲望。

但这对于行义反倒是件好事,他不必再昧着良心背叛自己兄弟了,能专心上班,照顾晓峰。

晓峰那时已经七岁了,懂事了许多,他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但一句话也不说。家中的气压常常使他感到难受,因此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去到学校,晚上放学后慢吞吞的走回家里来。

后面,他的小学放了暑假,他不得不长时间回到家中来。他刚放假的时候,云玲的初中还在上课。因此他每天一有机会就往外面跑,实在没办法要呆在家里时,就会站到屋里的窗台上,呆呆的望着村门口的那座桥。

他盼望着姐姐回来,她知道姐姐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经过那座桥。

终于,姐姐回来了。那一天,他在外头疯玩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看见客厅里有自己熟悉的女性身影,激动的一下子就冲了上去。

“姐!”

云玲笑着抱住冲过来的晓峰,摸摸他的后背,发现半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晓峰闻见姐姐身上沐浴露的清香,觉得姐姐比起半年前又更加漂亮了。

姐姐回来了,一切都会好了。

事实的确如此,看见自己的女儿长高长大,发育的漂亮又健康,书兰不再成天唉声叹气的了,她的头又抬了起来,脸上又出现了笑容。她忘却了丈夫带给自己的不甘与侮辱,沉溺在女儿带给她的骄傲当中。

鄢社看见女儿也高兴坏了,知道她期末的考试又拿了第一名,让他倍儿有面子。云玲回来的当天,他特地去了房山最大的百货商场,给她买来了一条顶漂亮的,海一般的淡蓝色连衣裙,买来了一双顶漂亮的,耐克的运动鞋。

云玲很惊讶,她离开家这半年,家里头仿佛变了样,贺荔阿姨变胖了,自己的母亲变苍老了,自己的父亲越发油光满面了。

晚上,晓峰坐在床上,一五一十的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了身旁的云玲,让她皱起眉头来。

“没事的晓峰,我去跟爹讲,让他不要骗人了。”

云玲这样安慰晓峰,可她到最后也没有胆子同父亲那样说话。她有时抬头想和父亲说些什么,一看见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就不敢继续了,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水蓝色的裙子发呆。

她安慰自己,没事的,一切都会好。只要她继续好好学习,继续健康长大,家里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云玲把家中的矛盾就这样又抛在了脑后,每天做完作业就和晓峰快乐的玩耍。晓峰虽然刚上小学,但脑瓜子转的贼快。他规矩起来,不再整天叫嚷,央求姐姐带他打玻璃珠了。

他开始对电视里的火箭,飞船感兴趣,开始看起科教频道的我爱发明来。云玲教会了他下跳棋,教会了他下中国象棋。

晓峰很喜欢下象棋,每晚睡前都要拉上云玲杀上几把。刚开始云玲让一副车马炮都能轻松赢他,可过去一个星期,她不让子有时也打不过晓峰了。

云玲觉得晓峰相当聪明,要比自己聪明得多,以后一定能成为伟人。

一次,她一边与晓峰下棋,一边询问起他的理想来。

“晓峰,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我要当科学家!”

云玲轻轻的笑了。

“大家都这么说。晓峰想当什么科学家呢?”

晓峰思索了一阵子,眼睛一转,说:

“我要当火箭科学家!我要造大火箭,带姐姐去月球兜风!”

云玲笑起来,她知道这是小孩子的梦话,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晓峰真有可能实现。

她看向晓峰,看向他漆黑的双眼,这双眼三年前要仰望着才能看见自己的脸,但现在只要稍稍抬起就能看见。再过去三年,他会长得更加高更加帅气,在过去三年,他也到了初中的年纪,而自己那时已经考上大学,成了年。

到那时,一定家里的矛盾全都解决了。父亲应当停止骗人了,母亲的腰也恢复到从前。贺荔阿姨也能与终于闲下来的正道叔叔夫妻圆满,晓峰的父亲也去了县里的大医院工作。

云玲靠近晓峰,抱紧他,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我爱你,晓峰。”

晓峰笑嘻嘻的,抬头看姐姐近在咫尺的脸。

“我也爱你,姐。”

行义将第二根烟也掐灭。按理说是时候和姐弟俩告别,不继续耽误他们时间了。但回忆涌上心头,使他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哀。

云玲和晓峰静静的看向行义,并不着急催促,毕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云玲啊,”行义张开嘴,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我有点想你妈,想咱们家里的人了。你下午还有空吗?”

云玲明白了行义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我开车带你去见他们。”

随后,她偏过头对晓峰讲:

“我先送你去地铁站吧,你下午不是还有活动?”

晓峰笑着摇摇头。

“难得有机会,也带我一起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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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日落后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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