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豪(1)

黄明豪(1)

作为寄宿制学校,学生每天清早7:00上早读,6:40要全部进班,开始读书。学校每天清早进行纪律检查,迟到的学生必须要站到教室走廊外以示惩罚,并且要扣除该班的量化积分。下午2:00上课,学生中午1:00就必须全部按时进入教室,开始做老师布置的作业,迟到的和在教室打闹的学生同样也要受到惩罚。下午6:00放学,7:30上晚自习,学生7:00就要按时进班。晚上9:30下夜自习,10:00就要关灯睡觉。因此,学生每天只有中午一个小时和下午放学后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其它时间都在学习。作为学生,这样的生活是单调的乏味的,甚至是受苦的。学生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必定会产生逆反心理,做出违反纪律的事情来。作为新老师,蒋书轮理解学生学习的不易,可是他必须狠下心,严格要求他们。班级的量化分数低,受惩罚的同学多,学校就会通报,老师的脸上也无光。“他们会理解的,”蒋书轮总是想,“这都是为他们好,让他们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让他们尽可能多地学习知识,增强本领。”

可是,学生又怎能理解学校的制度?怎能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蒋书轮刚接手四班的前两个星期,四班的这一个月的量化分数便被扣完了,早读迟到的学生越来越多,中午自习时间打闹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蒋老师,你要好好管管你的班!”年级长对蒋书轮说,“学校领导都在看你的表现!你如果把班弄成这样,校长会对你有想法的!”

年级长是个胖胖的家伙,他的脑袋出奇的大,两腮的肉耷拉着,一副凶狠的样子。他总是板着脸,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他那一双犀利的眼睛,眼神穿过厚厚的镜片,向你直射过来,你顿时会缩小一半。这也许是他当了多年的老师练就的。他特别爱踱步,总是从一班踱到十班,再从十班踱到一班。他有猎犬般的感知力,能从窗外察觉到哪位学生没有好好学习,一旦发现哪个学生捣乱,他便砰地踹开门,压低声音说道:“你过来。”那学生浑身发抖,走到门口不敢靠近他。他便缓缓地走到他跟前,猛地踹他一脚。那学生便从前门滚到后门。然后爬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便又说道:“把凳子搬到办公室,今天站一天。”那学生便乖乖地遵照执行。学生见到他就如同老鼠见到猫,看到他就躲。学生不敢正面顶撞他,就跑到厕所,在墙上写他的坏话。

蒋书轮必须要好好管学生了。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早早地进入教室,监督学生学习。他对学生说道:“你们不能比我晚到教室,进入教室要立马学习,不准说话!”

第一天,学生表现得很好,没有一个人迟到,并且进入教室都能安静地学习。到了第二天,情况便不一样了,一连四个学生迟到。学生进入教室总是叽叽喳喳,不能保持安静。到了第三天,情况更严重。学生们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反正迟到、说话,老师又不惩罚。

蒋书轮该杀一儆百,采取惩罚措施了。这天中午,黄明豪迟到了。

“站住!”蒋书轮严肃地说道,“为什么又迟到?”

“我吃饭吃得慢,洗碗也洗得慢,所以迟到。”黄明豪辩解道。

“吃饭、洗碗再慢,一个小时也不够用?你一个男生,难道吃饭还要细嚼慢咽,洗碗还要婆婆妈妈吗?”

“我就是细嚼慢咽,婆婆妈妈。”黄明豪偏着头,一只手甩着饭缸,不服地说道。

蒋书轮的怒气腾地上来,他指着黄明豪,大声说道:“你还敢顶嘴!你在家就是跟你爸妈这样说话的吗?”

“我就是跟我爸妈这样说话的!”黄明豪语气依然强硬,他的眼睛直盯着蒋书轮的眼睛,一副倔强的神态。

同学们停下笔,恐惧地看着老师和黄明豪。教室里鸦雀无声,等待着老师的反应。

蒋书轮的脸红的发烫,全身细胞都燃烧起来。作为一名老师,学生在公共场合同他顶嘴,挑战他的权威,是多么丢脸面的一件事。这表明,学生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好欺负!

蒋书轮这时看到讲桌上有一个棍子,这是别的老师上课时留下的。他们上课看到学生捣乱,就抄起棍子朝他们身上使劲敲,直叫那些学生疼得嗷嗷叫。今天的怒气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拿起棍子,虽然感觉它有千钧重,但是一个箭步走到他跟前,啪啪地朝他的屁股上狠敲两下。

黄明豪“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他捂住屁股,迅速躲到了一边。

“还敢不敢了?”蒋书轮猛地把棍子扔到地上,大声说道。

“不敢了,我以后不迟到了。”黄明豪说道,一副可怜的样子。

“今天给我站一天,上课前写一个反思,交到办公室,好好反思你犯的错误!”

黄明豪一声不吭,默默地站到他的座位前,拿起笔写起反思来。

“你们都给我听着,别以为我脾气好就觉得我好惹!下次谁如果再迟到,再敢顶撞老师,就跟黄明豪一样的下场!”蒋书轮嘴唇发抖,声音越来越高,音量足以让隔壁的隔壁班的同学听到。

“都给我拿起笔写作业!别让我看到谁在说话!否则,我绝不客气!”蒋书轮气咻咻地走出教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绷着脸走进办公室,他的右手颤抖着。他又体罚学生了!距离上一次体罚周新杰他们三个人还不到一周。可他实在是忍不住啊!他自诩自己会用爱来感化学生,可是到现实中,这些通通不管用,都没有体罚学生来得立竿见影。难道再过些时日,他也会和其他老师一样,打学生成家常便饭?可,可是,谁能告诉他,除了打学生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他仿佛陷入深深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深,他要和这潭污泥融为一体了。

黄明豪确实是难管的学生。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许多任课老师都向蒋书轮反映他的问题。

“你们班那个个子低低的,戴着小眼镜,穿着画有明星图案的蓝色衣服,神态活像个猴子似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政治老师上完政治课,走进办公室,劈面向蒋书轮问道。

“是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那个男生?”

“就他,叫什么名字?平时表现怎么样?”

“他叫黄明豪,平时爱迟到,上课爱做小动作。”

“岂止爱做小动作!他上课从不安生,一会儿挪挪板凳,一会儿把手放在抽屉里玩,一会儿朝后看,一会儿做鬼脸。今天他趁我在黑板上写字,竟然离开座位,跑到后面去和崔一航打闹!我猛地转过身,逮他个正着。我气愤至极,拿起书向他扔去,书本砸到了他的脑袋上。”政治老师气咻咻地说,“你该好好管管他,再这样下去,他非把这个班搅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行就叫他家长过来,让他家人领他回家去反思!我已经警告过他,如果下次再发现他上课捣乱,他就别再上我的课!”

“我一定好好管教!”蒋书轮说道。

隔了一日,黄明豪的同桌刘晓静开始向蒋书轮诉苦。刘晓静是一个勤奋的女孩,虽然她的成绩只有上中等,但她学习很努力。也因为如此,蒋书轮让她当了学习委员。

“老师,我不想再和黄明豪做同桌了。”刘晓静怯怯地说。

“为什么?黄明豪影响你学习了?”

“他上课不学习,总是打扰我。他把橡皮切成一块一块的,上自习课总是朝我扔,扔得我满头发都是。我不理他,他就撕我的作业本。他特别爱做小动作,一会儿拿我的笔,一会儿向我借书,还抄我的作业。他上课还总是让我给崔一航递纸条,我不答应,他就不让我学习。我感觉我的学习退步了,做练习总是出错,都是他影响我的。老师,别让我们坐一块儿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晓静眼中闪现出了泪花,她仿佛要哭出来。

蒋书轮理解晓静的心情,可是他又能把黄明豪调到哪里去呢?让他坐后面,那就离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更近了,那还不闹腾死?他坐到哪里,都会把周围同学搅得不得安生,更严重的是,他还会带坏了周围的同学。和刘晓静坐一块儿,是最不坏的选择。

“晓静,听老师说,”蒋书轮看着刘晓静的眼睛说道,“老师知道你的委屈,黄明豪是不安分的学生,影响你的学习,老师都知道。可是,调座位是件不容易的事,你们座位一动,全班同学的座位也要跟着动。你想在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中努力学习,老师知道,但是,老师更希望你能适应环境,即使在相对较差的环境里,也能做到不受干扰,一心一意学习。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啊!况且你是学习委员,让全班所有同学都能以你为楷模,像你一样用功学习,也是你的职责所在。老师相信,你能带动他学习的。”

“老师,我理解你。”晓静小声说道。

蒋书轮看着刘晓静离开办公室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自己没能教育好黄明豪,却要让一个学生去带动他。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老师都喜欢好学生,他们听话,理解老师,不给老师添乱,懂得忍辱负重。

“要是全班同学都像晓静这般努力该多好啊!”蒋书轮感叹道。

是该好好管管黄明豪了。在自习课上,蒋书轮把黄明豪叫到了办公室。

“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办公室吗?”蒋书轮眼睛看着课本,等他走到跟前,严肃地说道。

“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蒋书轮有些恼怒,他放下课本,眼睛直盯着黄明豪。

黄明豪看到蒋书轮生气的样子,一声不敢吭。

“老师、学生都向我反映你的问题,上课不认真听课,做小动作,下课和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他们打闹,自习课上随便说话,影响到学生学习。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蒋书轮腾地站起来,怒火又燃烧起来,“我对你说过,我最恨的就是死不承认还顶嘴的学生。你可以学习不好,但你不能品行不端,不能不尊重老师!你这态度是在和老师说话吗?”

黄明豪两手叉在背后,低着脑袋,依然一声不吭。

“给我站直了,手放下来,头给我抬起来!”蒋书轮命令他道。

他迅速放下了手,眼睛看着前方。

“我告诉你黄明豪,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着呢!别把老师当傻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下次还让我听到别的老师和同学反映你的问题,立即通知你家长,搬板凳回家,从这个学校滚蛋!别挑战我的底线!你听见了没有?”蒋书轮的每个字都从牙缝里蹦出来,他的手紧握着笔,仿佛要把那笔捏碎!

“听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黄明豪才从口中蹦出了三个字。

在接下来的几天,黄明豪确实规矩多了。他上课不再做小动作了,不过总是耷拉着脑袋,两眼无神地看着桌子。他也不和周新杰、崔一航他们来往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上自习课,他也不说话,只是可着劲地翻书,可着劲地转笔,看着数不清的文字和数字发呆。他的学习没有丝毫地起色,反而更加地下滑。

“明豪,起来背背《桃花源记》。”蒋书轮上课提问他道。

他依然耷拉着头,小声地背了起来:“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

“大点声!”蒋书轮生气地说道。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他略微提高了声音,“忘路之远近,忘路之远近,忘路之远近——”

“下一句是什么?”

“我忘了。”

“几个早读了?”蒋书轮盯着他说道,“傻子也该会了啊!你这段时间都在想什么,黄明豪!你怎么还不努力学习!”

蒋书轮批评黄明豪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整天地督促黄明豪学习。黄明豪开始厌烦蒋书轮,觉得老师像只蚊子,在他耳朵旁嗡嗡直叫,赶也赶不走。

“老师,你别再说我了,我不想学了!”他那天在办公室向老师嚷道。

“为什么不想学习,别人都想学,你为什么不想学!”

“我就是不想学!”他说完,便发疯地跑出办公室。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他又违反了校纪。

国歌响起,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任何学生都要面向国旗,口中唱国歌,除此之外,不能做任何动作。黄明豪却低着头,既不看国旗也不唱国歌,他拿着一个小刀,在手中把玩着。

“四班的那个同学,出来!”副校长站在二楼,向四班的学生大喊道。

黄明豪猛地一颤,把小刀赶紧藏在口袋里,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过,副校长并没有因此罢休。

“穿蓝衣服的那个学生,给我出来!”副校长依然大叫道。

黄明豪依然站着不动。

副校长脸上挂不住了,觉得自己失掉了权威。他冲蒋书轮大喊道:“让那个学生出来!”

“黄明豪,出来!站到国旗台前!”蒋书轮向黄明豪喊道。

黄明豪耷拉着头,慢慢地走到旗台前。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学生,同学们都看看,”副校长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个学生,不尊重国旗,不爱自己的祖国!升旗是多么神圣的一刻啊!这一刻里,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学生,都在升华自己的情感,都在期盼祖国的繁荣富强!可是在这千千万万的学生里,在这神圣的一刻里,却出现这么一个学生,在国旗底下玩小刀,这简直是对祖国的侮辱。同学们,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吗?”

“不应该!”上千名学生大喊道。

“希望班主任老师下去对他惩罚!”副校长眼神冲向蒋书轮,更大声地叫道。

蒋书轮的心里五味杂陈,学生在升旗仪式上贪玩固然不对,可也不能把这种行为上升到国家高度,他们是孩子,都热爱祖国,难道因为玩小刀就不爱国了?让一个学生在国旗台前当着上千名学生的面受到责备,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啊!学生会记一辈子啊!

蒋书轮无法走入黄明豪的内心,实际上他也根本不了解任何学生的心理。成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同,老师和学生又怎能彼此融合,相互理解?每个孩子都出生于不同的家庭,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也都不一样,所以孩子们千差万别,家庭教育给每个孩子打下了不同的底色。他想,要了解每个孩子,就要走入每个孩子的家庭。他于是便打算家访。

他第一个想去的,当然是黄明豪的家。他从别的学生口中获得了黄明豪家的详细地址。这个星期五的晚上,蒋书轮骑上电动车,朝明豪的家奔去。

一路上蒋书轮都在犹豫着,去他家准备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明豪的父母,明豪在学校表现十分不好,星期一还被副校长当着全校学生的面责骂吗?这样多伤他的自尊!说不定他父母一怒之下会打他,他会恨透我这个老师的。“我只是了解一下他家的状况、黄明豪在家的表现以及探讨如何教育孩子。至于黄明豪在学校的种种表现,我不会多说,只点到为止。”蒋书轮想着。

这应该就是黄明豪家了。泛红的洋瓦、白色的瓷砖,蓝漆的大门,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亮。蒋书轮把车停在门前,扣响了门环,明豪的母亲开了门。

“请问这是黄明豪的家吗?”蒋书轮向她问道。

“是,”她答道,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问道,“你是?”

“我是黄明豪的班主任。”

“哦,小豪的班主任啊!”她的表情由疑惑瞬间变为惊讶,脸上堆满了微笑。她急忙伸手请蒋书轮进去,并朝屋内喊道,“小豪,快出来!你老师来了!快来请老师进屋!”

黄明豪听到“老师来了”四个字,吃了一惊,急忙从屋内跑出来。

“老师,你……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家?”黄明豪结结巴巴地问。

“你这孩子,”明豪的母亲神色严厉,向明豪嚷道,“怎么跟老师说话!作业写完了没有,快拿出作业让老师检查!”

明豪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走进了屋里。

蒋书轮坐在了沙发上,黄明豪倒了杯热水,放在了蒋书轮的面前。之后,明豪便走进了卧室,不出来了。他或许觉得,老师来他家,是专门告状来的。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老师都一样,自己管不住学生,就告家长!

蒋书轮环顾四周,屋内的家具陈设映入眼帘。崭新的实木家具在灯光下泛着红色的光泽,笨重的皮质沙发烘托出庄重与肃穆来。沙发前放着一个茶几,琉璃的台面,台面下印着花鸟的图案。大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就如一个个蜡烛在空中漂浮。对着屋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大幅的名人墨迹,蒋书轮仔细辨认,竟是刘禹锡的《陋室铭》。这屋子的风格是亦中亦西的,一切都在彰显着明豪富足的家境。

“老师,你告诉我,明豪最近是不是在学校表现得不好?”她紧盯着蒋书轮,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明豪在学校表现得挺好的!他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他在家里的表现。”

“懂事?乖巧?”她仿佛不相信他的话,她叹了口气,眼睛无神地盯着地板,说道,“我刚刚打了他一顿!你不知道啊,他竟然在日记本里骂我,骂他的母亲啊!”

“还有这样的事?”蒋书轮紧绷着脸上的肌肉。

她沉重地低着头,眼睛里似乎沁出泪水来,她呜呜咽咽地说着:“我就他一个孩子,一家人都是围着他转。从小他是不缺吃不缺穿,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他出什么问题,他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啊!谁想到,他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蒋书轮听了此番话,他问道:“那你是怎么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呢?你怎么会看到小豪写得日记呢?”

“怎么!”她吃了一惊,满脸狐疑地问道,“我这个当妈的就不能看他写的日记吗?”

“按理说日记是不能给别人看的,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小秘密了什么的很正常,我们有时应该尊重他们的隐私。”蒋书轮弱弱地说了这几句话,因为他知道,中国的家长一般是没有尊重孩子隐私这种观念的。

“我不懂得你说的这些,老师,”她抬了抬头看着蒋书轮说道,“在我眼里,孩子就是我的,我要按照我的想法来教育他。”

“你是如何教育他的呢?”蒋书轮问道。

“他这孩子,”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明豪卧室的那扇门,然后又把目光低垂下来,“小学的时候还是挺听话的,我让他干啥他干啥。我和他爸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终日给人家掏力打工,才换回这些个家底。我不想再让他没文化,不想再让他成年后跟我们一样辛苦啊!他上小学,我限制他和别的同学玩耍,下午放学、周六日,我都把他关在家里,看着他写作业。他以前喜欢打乒乓球,那天周末哭着闹着要去和别的同学打球,我一巴掌把他扇了回去,骂他不体谅母亲的苦心,光顾着玩耍,他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可是,我都是为了他啊!”她愈发地激动,以至于哽咽,然而语气又忽然间低落下来。

“可是,到了初中,他似乎不听我的话了,也不情愿和我交流了。小学的时候,他有时候还跑到我的身边,跟我谈论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杂七杂八地说一大堆。现在他和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每次问他,他总是说,‘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我被气得半死,鸟儿大了,就想飞出笼子吗?不可能!每周末回家,我依然把他关在房子里,盯着他写作业。初中的知识,我也不会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只要把他关在房子里盯着他,他就一定在学习!我在他身上倾注了心血,找好的家庭教师每周末来我家给他补课。我虽然操了这么多心,可是从初中以来,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往下滑,初一下学期那会儿,竟然滑到了班级里的中等!更可气的是,他竟然毫不理解我的苦心,他学会了和我顶嘴。我常给他讲道理,我说‘小豪啊!爸妈这么管你,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完成爸妈的心愿,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什么;你想穿什么,妈给你买什么。妈是你的避风港,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扛起来,你只要一心一意地学习,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可是每次说到这里,他就捂住耳朵,直摇头,大声叫道‘烦死了!烦死了!你让我清净会吧!’他叫着跑进卧室,重重地摔门。我想知道我的儿子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了。我有时趁他不在进入他的房间,翻他的床铺、他的抽屉、他的本子,想从中了解他的状况。我撕掉了他墙上的明星画报,没收了他的乒乓球和篮球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东西,我只想让他学习!”她呼呼啦啦地说了这一堆的话,又猛然抬起头盯住蒋书轮,激动地说道,“老师,你知道吗?这些天他写的日记我都看了,他竟然想离家出走!他竟然说家里是地狱!他竟然说我是魔鬼!他……他……他,我的儿子,竟然变成这样!”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滴在了沙发前的桌子上。蒋书轮看着这泪滴,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的良苦用心。然而这泪滴是苦涩的。

“作为一名母亲,您爱孩子,就像我作为一名老师,爱自己的学生一样。我理解这份沉甸甸的爱。可是……可是,这份爱却太沉重了啊!”蒋书轮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似乎说上一句的时候,脑子里在想着下一句,“作为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我们需要引导他,也需要管教他,但凡事过犹不及,切不可以爱的名义来剥夺孩子最基本的自由,比如翻明豪的日记,这是不对的——”

“难道我这当妈的还不能看看我儿子写的东西?”她睁大眼睛看着蒋书轮。

“及时了解孩子的心理状况是我们应该做的,但是要以恰当的方式来了解。”

“他是我的儿子,我把他拉扯这么大,他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而不是背地里骂我骂这个家!我太伤心了,我白养这么大的儿子!”说着,明豪的母亲又从眼睛里挤出泪水来。

蒋书轮尴尬了起来,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只好喊明豪出来。黄明豪悻悻地走出卧室,两手背在身后,站在蒋书轮的身旁。

“明豪,快安慰你妈,快向你妈承认错误。”

“我没有错!”明豪仰着头说。

“都是我把你给惯坏了!”明豪的母亲突然发了疯,指着明豪骂道,“我白养你这么多年,白替你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你这个白眼狼,你给我滚!”

明豪愤愤地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住了门。

蒋书轮没想到这次家访竟然引起了一场如此大的家庭冲突,而这冲突实在不是他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所能化解的。他只能勉强安慰住了明豪的母亲,然后便离开了她的家。

村里的晚上是那样的宁静,只有明豪的家,为这宁静增添了一丝的不平。月亮如一把铁镜,挂在天上,它倾泻着寒冷的月光。蒋书轮穿的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迷茫着,又清醒着。他无法弄明白,老师、家长、学生,这三者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孩子也许就应该是被修剪的树木,它们必须按照我们的意志来成长,它们被修剪的一模一样,毫无特色,以此满足我们的心理需求。它们不停地冒出树杈,我们就应该不停地拿着剪刀修剪。可是,可是,这样的教育就一定是最好的吗?然而反之,如果我们对孩子放任自流,任由它横生枝蔓,那到最后又会结出好果实吗?蒋书轮这样思考着,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终至一团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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