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王大胆夜探寡妇坟,
有情人商谈终身事。
自从赖子拜了老师,跟四喜学文化,就不常到二楞赌场去了,四喜的家,成了他们温磬的港湾。晚饭后,稍加停留,他就会小心翼翼地溜到四喜西墙外,瞧准了四下无人,悄无声息的翻过墙去,帮四喜干完了体力活,然后两人围坐在油灯下,一个认真的教,一个虚心的学。
有时他们也扯些闲话,但他们心有灵犀,都有意的避开了那些使人心跳耳热的话题,似乎谁动了歪念头,就是对对方的不敬。
十来天过去,赖子已学会了三百多字。四喜还夸他聪明呢。
天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赖子在寡妇墙头上自由来去,终于惊动了一个人,如果是好人,倒也罢了,如果是有心人,那他们的灾星就算到了,可他们还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呢!
这天,轻易不见有人蹬门的赖子的小院里,来了一位年轻的稀客,是赖子那位精明的表嫂。她坐下来,不慌不忙的给赖子讲了一个故事。
表嫂的娘家,在黄庄村西南七八里路的小王庄。咱上回书中说到的王二大胆,就是她的娘家爹爹。
人,谁也不愿意降了自己的名头,这王大胆的英名,也响了几十年了。那一夜,王二大胆在乱葬岗被恶鬼追了一通,他心里可不服气,约了本村两位胆大的村民,怀揣了桃木剑、朱砂等降鬼之物,第二夜再闯乱葬岗。
常言道,鬼怕恶人,这一次,他们三个大着胆子大呼小叫,在乱葬岗的墓碑柏树间,来回串了几遭,那厉鬼硬是没敢露头。
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这王大胆饭后在大街上和几位村民闲聊,不自觉的又讲起了鬼故事。自然少不得把自己的英雄事迹,鬼怕恶人之的话吹嘘了一通。
本村有个光棍汉,人称犟眼子,专会挑人言语漏风。说起抬杠,至今无一对手,一日不和人抬杠,喉咙隐隐作痒,咳嗽不止。他对王大胆的吹嘘并不买账,道:“二叔,你一说一套一套的,谁见来?麦前,咱村里的俏寡妇,吊死在了村前的歪脖柳上,她死的屈,阴魂不散,老是夜间闹腾,你老人家敢不敢走一趟,和她说会儿话呢?”
凡是胆大的人,差不多都是有性格的犟脾气,王大胆一蹦而起,指着犟眼子的头皮,大声嚷道:小子哎,我王二大胆连乱葬岗都敢横着走,你说那俏寡妇,她要敢出来,我敢和她调情!你信不信?”
犟眼子二话没说,扭身回家去了。人们戏笑不止,这回犟眼子可碰到了一个对手,吓回去了。
众人话音尚未落地,犟眼子手提一物,匆匆而来,脖梗一拧,道:“口说无凭,我这里有一个羊撅子,今晚你把它钉在俏寡妇坟头上,明天验看为准,我有四个菜,一瓶酒伺候。如果明天坟头上没有我的羊撅子,你请客!”
王二大胆二话没说,伸手抓了过来。那栓羊的铁撅子二尺多长,尖溜溜,明晃晃的。
王大胆本欲转身就走,一转念,多了个心眼,毕竟在乱葬岗被鬼撵了一回,有了心理阴影。他回家腰里别了桃木剑,身披了一床大红被单,倒剪了双手,奔着村前的王林,大步流星而去。这被单大红之物,乃是辟邪的利器!
俏寡妇之所以称得起俏寡妇,那个俊呐,十里八乡无人能及。可她命硬,二十岁上剋死了丈夫,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和她作伴。
常言道:花艳引来浪蝶采,寡妇招惹光棍来。本村有一个老光棍,他垂涎俏寡妇有天头了。经常有意无意的前去搭讪,可人家俏寡妇根本瞧不上他。
夜里,也有人发现过,老光棍扒着俏寡妇的墙头窥探,可没人愿意管这骚烘烘的事,免得落个缠夹不清。
这天晚上,老光棍又伸着脖子扒墙头。也是活该出事,那俏寡妇走出屋来,蹲在粪坑边小解,白晃晃的大屁股映得星光生辉。老光棍憋了50多年,再也撑不住了,悄悄地翻过墙去,一个饿虎扑食,将俏寡妇按在身下。俏寡妇除了拼命挣扎,就是嘤嘤地哭,低声哀求,却不敢大声呼救——为了所谓的声誉!
最终,老光棍心满意足的翻墙走了。
有人说,寡妇也是人,想男人呐!如此岂不正合心意?可人与人大大的不同!有人誓死捍卫自己的贞洁,有人把贞节拿来玩乐,看的狗屁不值。如果他们这也叫人的话,那世上的人可比狗多。
第二天,有人看到俏寡妇,在丈夫坟前哭的昏天黑地,鬼神皆惊。如果她有儿女坠脚,或有好心人前去劝一劝,说不定她还活着。可,没有一个人宽她的心,也没有人能为她主持公道!她绝望了,一丈白绫搭上了丈夫坟前的歪脖柳,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面,不甘地伸进了绳圈里,回望了一眼这冷酷淡凉的世界,脚下一蹬,一缕香魂飘飘袅袅,追她丈夫诉冤去了。
她的娘家兄弟哭的悲痛欲绝,咬牙切齿,发誓为姐姐报仇雪恨,在他的坟前敬上了两枚花圈。
俏寡妇年轻俊美死的冤呐,她一缕冤魂不散,在林地间徘徊不去。每当夜静更深,人们经常听到那里传出哽哽咽咽,悲悲切切,如泣如诉的呜咽,时有时无,飘飘渺渺,她是向老天爷哭诉自己的冤屈么?
几天后,那个沾污她清白的老光棍,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床上。两眼惊恐的翻瞪着,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嘴里有淤血。也许是厉鬼复仇,也许是俏寡妇临死前多了个心眼,为他的亲人们留下了一纸血和着泪的遗书……这惊天秘密,没有人能解的透。
再说,那王二大胆身披红被单,腰插桃木剑,一手提了尖利的铁撅子,一手领了一块半截砖头,起初大步流星,距坟地渐近,他也变得小心起来。停步细听,并无人们传说的俏寡妇哭坟之声,大着胆子走进林地,但见:
四面青纱帐林立,围着七八坟莹。有一座高大的新坟,光秃秃的,两枚花圈依偎,那鲜艳艳白森森的小花,在阴暗里支棱棱开的正盛。一颗歪脖柳倾斜,柳枝倒挂,丈把白绫吊挂树杆,直立不动。夜,寂静无声,连小虫唧唧声也无,自有一番瘆懔之感,胆小的人不敢来此。
王大胆正要靠近新坟,凭空里突然起了一阵旋风,阴森森冷飕飕扑面而来,周围的青纱帐如魔鬼般随风乱舞,沙沙有声。歪脖柳荡动不已,发出呜呜怪音。丈把白绫飘忽不定,如一只诡异的魔手,伸伸缩缩,不时向王大胆脖颈绕来。新坟上的花圈,发出呼啦啦怪响,晃动不已。
正在王大胆提心吊胆,看那花圈之时,猛抬头,歪脖柳上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吊颈鬼,不是俏寡妇是谁?红唇大张,尺把长的血舌一伸一宿,两颗眼珠突出眼眶,正淋淋漓漓滴出鲜血来。
王大胆惊地大叫一声,“哎哟!”毛发倒立,扑通瘫倒。好大一会,惊魂稍定,仔细再看时,什么也没有,还是那片林地——新坟,花圈,歪脖柳,静寂无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邪门!
人,无论你有多大的胆量,只要毛发倒竖,头大如斗,那就不行了,这叫元神出窍,魂飞魄散。三魂七魄都要离你而去了,还谈什么胆量!
王大胆毕竟异于常人,他慢慢抚弄自己的头发,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刚才的一个幻觉留下了恐怖的阴影,他再也恢复不了从前的自信,身上的冷汗透了衣衫,如果只为四个菜一瓶酒,他扭身走了。
王二大胆,这叫了大半辈子的英名,他可不愿丢,长舒了一口气,拿出了绝招,呼喝一声,唱起了黑红脸——
穆桂英大闹天破府,
九门大阵我显神通。
孟张飞跃马当阳桥,
喝走了曹公百万兵。
关二爷青龙偃月我拿在手,
哇呀呀!哪一个小鬼敢来逞凶?
王二大胆豪气干云,一手握着铁撅子,一手举着半截砖,一跃跨上了寡妇坟,骑坐在坟头上,抡圆了砖头,叮叮当当,把二尺长的铁撅子打入了坟头。
这阴森的林地,又是夜静更深,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王二大胆一顿急促地敲打,动静不小,惊动了一位仙家。
一只黄鼠狼和家庭闹矛盾,想另立门户过日子,相中了这片幽静的林地。看那寡妇坟土质松软,很快刨出了一个洞,在棺椁下安了家。眼下正和新婚妻子搂抱着快活呢,被一阵响动惊了好事,气冲冲地爬出洞来打探,正看到一只脚悬在洞口,它对着那脚踝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王大胆痛彻心扉,“啊呀!”大叫一声,滚下坟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刚才忙中出错,那锋利的铁羊撅子,却把大红被单的一角钉在了坟头上。他这一滚下,吊挂在了坟头一侧,被单勒住了脖子,还以为是刚才刺他一枪的厉鬼扯住了呢,挣扎了几下,不能脱身,慌乱中解开了脖子上的被单系角,急伸手腰间摸桃木剑时,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没了依仗,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正要定定心,从容逃走,给自己留个脸面,突然,花圈一阵乱晃。传出“嘎嘎嘎”几声尖叫,使人听来毛骨悚然。王大胆惊的心魂俱颤,急扭头看时,歪脖柳上分明吊着俏寡妇!怒目圆睁,血舌伸缩,利爪尖如钢勾,兜头向他抓来!
王大胆魂飞天外,大叫一声:“俺那早死的娘哎!”跟头踉跄,抱头鼠窜。
王大胆跑出半里多路,正自失魂落魄的不时回头观望,突然,庄稼地里窜出两个无头厉鬼来,“哇呀呀”一声暴叫,挡在当道。王二大胆再也吃不住惊吓了,他“啊!”了一声,倒退一步,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两个无头鬼一折衣服,原来是犟眼子和另一青年。他们在大街上等王大胆,多时不见回来,众爷们怕出意外,劝他两前来接应。两人走在半道,见一人对面跑来,知道是王大胆无疑。便把衣服蒙在头顶,有意吓他一跳,开个玩笑,他们哪里知道,此时的王大胆,已是丢魂落魄之人。这才叫人吓人,吓死人。
王大胆被二人唤醒,回到家里大病不起。赖子的表嫂讲完了故事,她当然不是为讲故事而来。
王大胆种了一亩西瓜,西瓜快熟了,需要人看守,可自从那夜寡妇坟上回来,他老是出现幻觉,天一黑,连自己当院里站着都胆怵。他只有三个女儿,便想让女婿帮他看几天西瓜。刚过麦收,农活还忙,表兄便想到了无牵无挂的赖子。今个表嫂就是找他帮忙,去娘家看西瓜的。
表嫂表兄待他不错,赖子答应了。
晚上,赖子和四喜又聚首了,四喜的家对他有着莫大的诱惑力,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呆在四喜的小屋里,两人肩并肩地学几个字,听四喜说会儿话。他觉得四喜的笑脸就像鲜花一样美丽,四喜的声音就像仙乐一样动听。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曾有过一天晚上,他没有去。第二晚,四喜连连追问:“你干啥去了?你说!昨晚俺等你半夜,学习可不能三心二意。”
凭直觉,两个人的心已经快要靠在一起了,只是谁也没有说出口来而已。
赖子觉得,自己去表嫂娘家看西瓜,四喜怕是不高兴。果然,他话刚出口,四喜立时沉下脸来,道:“谁让你答应的?你把俺当成啥人了?俺是你的老师,知道吗?你得向俺请假!你走了,俺可怎么办呢?”
四喜越是埋怨,生气,赖子越觉得四喜亲切,他解释道:“四喜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表嫂那个人挺精明,我不想得罪她,我们的事说不定还得依靠她呢。”
“我们的事?我们有什么事?”
“四喜姐,你……你别难为我了。”
四喜似乎还在生气,她把铅笔和本子往桌上一丢,道:“你要走了,俺也没了心情,今晚就不学了,咱们说会儿话吧。”她“噗”地一口吹熄了灯,“油也不多了。”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四喜道:“得多长时间呢?”
“我也说不清,大约七八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四喜幽幽地道:“人活着好累呀,俺多想找一个肩膀靠一靠呢!”
赖子道:“四喜姐,你靠我这儿吧……”
黑暗中,四喜轻轻地靠过来,赖子给了她一个有力的肩膀。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坐着,似乎睡着了,屋里静静的,只有小钢蛋单调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四喜轻声道:“赖子,你有什么打算呢?咱们这样相处,终非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发觉的,闹得沸沸扬扬,你说怎么办呢?”
赖子道:“我也想过了,找个机会跟人家出去,混两年,挣些钱,弄个小窝,把你和钢蛋接过去……”
“你过你的好日子,接俺干啥?”
“四喜姐,你别再考我了,其实,我早就把你当成了……”
“当成什么了?说,别吞吞吐吐的!”
“当成……当成媳妇了……”
“你?你这个赖子……”四喜闪开了赖子的肩头,挥舞着两个白生生的小拳头,对着赖子胳膊一阵乱磞锤,咬牙叫着:“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小狗子,不和俺商量就敢把俺当成媳妇,俺打死你,打死你……”
赖子耸肩挨着,只是咧嘴笑。
四喜打够了,轻抚着赖子的肩头,道:“疼不疼?”
“不疼!”赖子声音低沉地道:“四喜姐,其实,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这么打我呀!我幸福的不得了……”
四喜没有说话,又一次轻轻地靠在赖子肩头上。
赖子继续诉说他的打算:“在这里,我没有身份,没有金钱,我娶不起你!到了外面,哪怕开片荒地,或给人家当牛做马扛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只怕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四喜道:“我不怕苦日子,只要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就行。”
“只要能站住脚,你还可以教书。”
“教书?”四喜来了兴致,“教高年级俺不行,教小孩子俺行!”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规划着未来的蓝图,谈得很是投机。只到一声公鸡报更,大概是后半夜了,
赖子道:“四喜姐,我该走了……”
四喜依然靠在他的肩头,好一会儿,声音平静地道:“今夜,你愿意留下吗?”
赖子毫不犹豫地道:“我不愿意留下……”
四喜闪开了依靠的肩头,幽怨地道:“你?你瞧不起俺?刚才还说……”
“四喜姐,你想哪去了!我现在没能力娶你,如果我们在一起,万一……怀了孩子,你更不好做人,你现在已经够难的了!我喜欢你,就应该为你着想。”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四喜姐,我现在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我……我看你就像神一样伟大!你只要不嫌弃我就行。我要努力争取,尽快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嗯,好!俺信你,等着你,别忘了,俺的人没给你,俺的心给你了!来,俺送你走。”
这一次,四喜勇敢地拉开了大门,站在大街上,望着赖子远去,远去……直到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