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64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赤司征十郎还处在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赤司征十郎”第一次听见自己喜欢女孩的哭声,只知道对此毫无应对经验的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不仅没有问出莉绪所在的位置,也没有弄明白让莉绪发出这种哭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只说她是太高兴了所以才哭的,所以不用担心。
这怎么可能不担心?
赤司征十郎拧着眉,却始终没对她说出半个哪怕只有语气稍微偏重的字。
比起只能坐在书桌边一味地向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赶到她身边才是更加正确也是对他们二人都更好的选择。
可直到电话挂断,除了知道自己的意中人哭得前所未有的伤心外,赤司征十郎什么都没得知。
唯一让他再次得以确认的只有她的重要性。
从接通电话接通听到对面哭声的那一瞬间起,世界上的其他声音就宛如潮水那样退去了。
保持理性冷静地思考也同时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手机屏幕因无人使用黯了下去,在它彻底熄灭前,赤司征十郎稍微挪动了一下手指,重新让它亮起。
昨天在商店街陪莉绪试吃新店炸鸡花费的时间有点久,不巧家里的司机给他电话告知父亲还有其他安排,请他快点过去。
于是他只能暂且放下将莉绪送回家并借机知晓她家住址的念头,和她在商店街外分开。
莉绪当然没有对他的匆忙离去有任何不满。然而她越是不介意,赤司征十郎反倒越是感觉她的态度更像是“不在意”。
毕竟她喜欢的,是从前的那个赤司征十郎。
对她而言,他大概只是一个忽然出现的,似是而非的替代品。
不过没关系。
赤司征十郎尽力扶平心中的褶皱,告诉自己要耐心。他还有很多时间能让莉绪重新喜欢上这个已经发生了改变的自己。
他打开和莉绪的聊天记录,按照“町”“目”“番”以及从0到9的数字搜索,然而所有的搜索都最后显示出的都是“无结果”。
自己的确没有在上次翻看聊天记录的时候,错漏莉绪家的地址。
从前的赤司征十郎没有和她在聊天对话的内容中提起这个,但说不定也仅限于使用LINE和邮件的聊天中没有提起过。
那些只发生在平日里的聊天对话内容,刚刚接管这具身体不到两个星期的他自然半点都不清楚。
可即使不清楚也无所谓。
只要不偏执于方式,获取信息的手段就只会多而不会少。
赤司征十郎打开电脑,他平日的空闲时间总是被各种课程排满,即使能够随时得到最高配置的备受同龄人羡慕的“玩具”,但是用父亲的话说,他也没什么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些容易使人丧志的东西上。
电脑几乎全新,如果不是没有下载那些乱七八糟的软件,说不定他还可以看到“开机速度打败全国xx%的用户”这样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吹嘘。
帝光中学的校务系统里储存着所有学生的基本信息,为了防止信息泄露,能够进入系统的人除了校务处的老师们,就只剩下了需要组织校内活动处理各项事务的学生会会长副会长。
于是不太费劲地,他在系统中找到了莉绪家详细到门牌号的住址,然后赶了过去。
路上他问了司机两次问题。一个是“过去需要多久”,另一个是“能不能再开快一点”。
“是须王小姐出什么事了吗?少爷。”
和善的中年人抬眼看了好几次后视镜,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赤司征
十郎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莉绪自己说过她已经没有关系,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她遇到了事情。
“不,是我心急了……你正常驾驶就好。”赤司征十郎阖上眼,深呼吸。
东京真的太大了。
两家之间的距离有十数公里,中途还遇上了相当糟糕拥堵的路段,一公里的路程停停走走耽误了快有半小时的时间。
他想过去换乘电车,可用手机一查线路,又得到了因故暂停运营的通知。
于是赤司征十郎无端想起了一句经常被用来宽慰鼓励他人的话——当你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全世界都会帮助你。
从前赤司征十郎就一直在想,这种一味鼓励而不提及任何现实残酷的心灵鸡汤只是幸存者偏差的产物,而现在他更加认为自己当初的看法是对的了。
人的好运有限,更多时候要克服跨越的是抵达终点之前的坎坷和磨难。
他按捺着心中的焦灼,任由自己陷进座椅,直到三个小时后道路恢复了通畅,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景色这才向后倒退而去。
再然后就是他见到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极其主动的莉绪,以及她突然抱着他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的故事了。
应该是刚刚洗完澡,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果香味,头发也还带着明显的潮意,落在他的手背上,风一刮就能感到冰凉。
他知道她先前病了。上周跟老师请假时,听到对方说了一句“这还真是不巧,怎么你们这些小情侣还一起生病”的打趣。
昨天中午午休时他也亲自跟她确认过,得到的答案也和从老师那听到的差不多。
随后他盯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看到上面留下之前被他紧紧握住又松开后留在上面的泛着微红的指印,心想虽然看起来还算健康,但果然还是不太能承受得起粗暴对待的体质。
不过眼下让他更加在意的果然还是莉绪先前忽然大哭的原因,以及……对他骤然转变的态度。
在她打电话过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敛起好奇心,将勾住自己脖子的八爪鱼打横抱起。
莉绪其实不算特别轻,她看起来瘦,但事实上只是骨架小,无论是被他抓住的手臂还是平时被白色长袜包裹着会在腿根勒出痕迹的大腿都很有肉感,手指摁下去像是碰到棉花糖一般。
好在常年锻炼,将她抱起来的这点力气他还是有的。
莉绪穿着一条他从来没见过的米色长裙。
款式简单宽松,衣料柔软轻盈,很显然是她的家居服,又或者干脆是睡裙。
思绪到了这里便被遏断,他没再继续想下去,抱着莉绪走上门前台阶,看她把手指摁上去,打开门锁。
平心而论,“打开家门”这个动作对于赤司征十郎而言是十分陌生的。
因为当他回家时,家里的门后永远会站着管家和佣人。
在他自己动手开门之前,门就会被其他人打开,然后他们鞠躬,毕恭毕敬地对他说,“欢迎回家,少爷”。
而同样的,赤司家也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
母亲去世后,除了篮球部组织的外出集训,赤司征十郎再也没尝到过“手艺普通”的料理。
家里的内饰装潢虽然没有夸张到富丽堂皇的地步,但由于时时刻刻都有人打扫清理,从来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事物乃至灰尘出现,因此偶尔也会给赤司征十郎一种自己好像长在无菌室里的错觉。
可须王家是不一样的。
即使屋内因为没有任何声响而显得有些安静,但那些摆在各个地方的旅游纪念品和充满这家人各自偏好风格的饰物,让这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千与千寻》里钱婆婆的居所一般。
它是有些拥挤的,
是满满当当的,是偏棕的暖色调的。
身后的门关了,怀里的女孩放下勾住他脖颈的手,跟着晃了晃腿。
赤司低下头,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没有说话,但显然是“放我下来吧”的意思。
然而他没有动作,转而问:“莉绪的父母不在吗?”
“爸爸在瑞士,妈妈在北海道。”她又晃了晃腿。
“都在忙工作吗?”他问。
“嗯。”莉绪点了点头,“我爸爸应该和征十郎的爸爸差不多忙吧。妈妈是很厉害的律师,是正义的伙伴,所以她也很忙。”
“这样啊。”他垂下眼,思考着刚才这些情报曾经的自己是否知道。
可他们交往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
赤司征十郎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些方面占到优势,也不知道自己能得到哪些连从前的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报。
但莫名的,他不像之前那样焦躁。
或许是因为她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平静,不再躲闪了。
而莉绪甚至重新揽住了他的脖子,或许是发现自己没有要放她下去的意思。
“征十郎要去我房间看看吗?”她攀着他的肩膀,让自己的上半身稍微坐直起来一点。
接着她抛出了一个更加诱人的条件,打断了赤司征十郎关于“是否应该在女朋友父母不在家的情况下进入对方房间”的思考。
“给你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好。”他当然只能选择点头。
他抱着喜欢的女孩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起居室的左边是莉绪父母的卧室,中间听说是影音室,右边则是莉绪的房间。
她的房门同样是温暖的木色,门上挂着一面小白板,上面写着不少“在写作业”“在看书”“在睡懒觉”“想一个人待一会”这样的选项。
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在下面画圈,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自己随便改。
在他怀里的莉绪腾出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往下摁,将门推开。
随着她的动作,赤司征十郎轻声地说了句:“打扰了。”
门被打开了。
而门后的世界和楼下的客厅,甚至和门外的起居室,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如果说后二者只是温馨普通家居风的话,那莉绪的房间就会让人以为自己来到了洛可可时代的凡尔赛宫。
该说不愧是家里有高卢血统的人吗……赤司有些失笑地想到。
不过这么奢靡华丽的装潢和须王莉绪本人倒也很符合,事实上她哪怕只是穿着帝光的白色西式制服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都会让人联想到油画里色彩浓稠明丽的向日葵。
“我去找相册。”
她拍拍他的手臂,这次赤司征十郎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然而秋冬干燥,睡裙和他的外套摩擦,裙摆从他身上落下,拍到她的小腿侧面,“噼啪”一下,她立刻吃痛地嘶声并在原地小跳了一步。
“你身上有静电!”女孩抬起眼睛,委屈又不满地瞪他一眼。
“对不起。”他没说什么,心甘情愿地顺着她的脾气来。
“不准再电我了。”她用穿着毛茸茸的拖鞋的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胫骨。
“好。”赤司点点头,“我尽力。”
大概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莉绪没再说什么,把他拉到床边让他坐下:“无聊的话你自己随便看看。”
然后她就转身跑到房间的书柜边翻找起来。
得到了许可,于是趁着这段时间,赤司征十郎又一次打量起女朋友的房间。
在莉绪的房间里,和那个高大书柜相呼应的是一张同样宽敞的书桌。
上面摆了一瓶洋牡丹,放着不少摊开的奥赛练习
册,有点乱,但是那种莫名带着点有条不紊的“乱”,实际上并不会让人感觉烦躁。
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架钢琴、一台管风琴和好几个形状各异的箱子。不难看出里面装着的分别是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长笛、吉他、长号。
另一个角落里则堆着画架颜料和棋盘棋谱。
游戏机她当然也有,从NS到XBOX再到PS5,适配的手柄都有好几个,全部被放在飘窗的台子上。
房间里还有一扇门,赤司征十郎想那后面应该是她的衣橱,便没有继续探究。
他的目光来到莉绪的公主床上,帷幔一半束起一半落下,床上趴着好几只泰迪熊。
说起来莉绪的房间里最多的除了书就是泰迪熊了。
“莉绪喜欢泰迪熊吗?”赤司拿起一只放在钢琴琴盖上的泰迪熊,惊叹于它们的数量之多。
“什么?”正在找相册的莉绪回头看了他一眼,“啊,你说泰迪熊……是我爸爸很喜欢。他给我买了很多,我家其他地方也有,不过还是我房间最多吧。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习惯了?”
“没有泰迪熊的话反而会有点不习惯。”
“这样啊……”
赤司征十郎低头看向手中玩偶熊打磨光滑的木片眼睛,又环顾整个房间一周。
那些他不曾拥有的自由快乐和满满当当的爱,仿佛都被浓缩在了这个空间中。
同样是家族的继承人,他们却活得那么不一样。
可赤司征十郎却没有感到半点的嫉妒。
他甚至有些庆幸地在想,幸好莉绪和他是不一样的。
又不如说,哪个父母拥有了这样的她不会去爱她?
“找到了!”
不断的翻找总算有了结果,莉绪抱着一大本相册回到他的身边。
或许是床离她最近吧,她直接就将那本丢到了床上,然后拉着他再次来到床边坐下。
等到她翻开相册,赤司征十郎才发现房间里的事物所能看出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它们只是她人生乐曲中的一个小小的音符,而这些照片才是属于她的那首乐曲里的片段。
随便翻开一张就会从那些或哭或笑的影像记录中窥见她的幸福和美好。
只是这次,在庆幸之余,赤司征十郎又在想,这些总该是曾经的自己没有看过的东西了吧?
他从照片记录的图像中抬起眼,沉默地凝望着正和他介绍快门摁下时的故事。
“等下这张不要看!这张是黑历史!”她忽然伸手,盖住其中一张,并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然后察觉到他的沉默,她望了过来。
“征十郎?”
“嗯?”
赤司征十郎眨了眨眼,他轻轻应了一声,显得有一点漫不经心。
“是……不想看了吗?”她的神情很快就变得有些尴尬,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抱歉我好像有点自说自话了……”
“不,没有。”他立刻否认,“以前的莉绪很可爱。”
这是实话,可比起以前的莉绪,他还是更喜欢面前这个只属于自己的。
“莉绪今天,为什么哭了?”
虽然时机不是太好,但果然更加在意这个问题,所以想了想还是问了。
“……就是,很高兴。”
她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不是之前那种因为知道他不是曾经的赤司征十郎的逃避。
而是另一种他所不明白的理由。
这又是为什么?
不确定的感觉让他略微烦躁。
“不介意的话能跟我说说吗?”
不自觉地,他又用上了带着些许命令式的口
吻。
“介意,这是我自己的秘密,不想跟你说。”
然而莉绪却这么回答道。
赤司征十郎闻言皱起了眉,他并不喜欢失去事情朝着自己无法预料掌控的方向发展。
可她又说这是秘密。
“征十郎不高兴了吗?”莉绪问。
“没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说着假话。可事实上他确实于情于理都不该不高兴。
毕竟人都是会有自己的秘密的。
“骗人,你就是不高兴了。”
她将相册推开,双手撑在前方,将身体倾向他,带着淡淡的花果香味凑了过来。
“……”
赤司征十郎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她。
“那我告诉你是哪种类型的秘密,你会开心一点吗?”
见他不说话,她眯了下眼睛,伸出手直接搂住了他的脖子。
于是在那一瞬间他连继续在意的想法都没有了。
“怎么说呢……是类似于女孩子在看羞羞的东西的那种秘密——这样解释你能明白了吗?”
“……可你哭得很厉害。”
“所以我说了只是一个比方嘛。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感觉自己好笨,这么明显的事情居然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发现,就哭了。”
“……是奥赛题目?”
“嗯……你就当它是吧。”
“……”
“还生气吗?”
“没有。”
“那就是还在在意了?”
“……嗯……”
“理理我嘛?”
“……”
“征十郎要一辈子不跟我说话吗?”
“不会……”
是错觉吗?
他总感觉她比之前更放得开了。
就像是,他们已经交往了很久那样……
于是撒娇的攻势也变得更激烈直白了。
“说起来哦,我今天给征十郎看相册是有目的的。”
“……什么?”
“下次你要给我看你的。”
“我小时候的相片?”
“嗯。征十郎看过我的了,作·为·交·换,该给我看你的了吧。”
“……”他只跟她说过两次这样的话。
一次是拉着她去学生会办公室午休。
另一次则是用冬阴功换她食盒里的芦笋。
结果全被学去了。
“快点答应我。”
也许是一直保持前倾地姿势太累了,她挪动了一下,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没来得及撑住自己,赤司征十郎顺势被她带着倒向了身后的床面。
这下的姿势,就变成他喜欢的女孩子趴在他的胸口上了。
“答应你。”赤司征十郎侧了侧头,莉绪把脑袋放在了他的颈窝,有些痒,“下次带去学校给你看。”
“带去学校?”她像是发现他话里的盲点,“只带几张吗?”
“……莉绪想看一整本的相册?”
“当然了!我都给你看了一整本了!”她不满意地抬高音量,然后意识到了什么,“啊,是不是会很重?对哦,而且带来学校被其他人发现也不好。”
“那下次等到征十郎家里去再给我看吧!”
“……”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快点快点答应我!”
“嗯……答应你。”
“要说到做到哦!说谎的人是小狗!”
只是得到这样简单的口头承诺后,她就满足了。
像是全心全意相信着他一定会照做那样。
虽然他
也确实会照做就是了。
赤司征十郎轻轻地叹了一声。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的少女五官依然明丽,但完全褪去了柔软的如同棉花糖一般的稚气。
背景是他的房间。
而她穿着米色长及脚踝的睡裙趴在他的床上,对着他小时候的照片轻轻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