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驱同游诉同窗事 悲月悲楼叹悲情人
那老指禅为人直爽豪横,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方草头王能做这么大,本身就是惜才之人,更兼陈孟和赵之成这一层关系,那脸上乐的活脱脱如同开了花,一口一个小少侠,叫得陈孟肉麻。
“小少侠啊,刚才有点冒犯,你不准往心里去啊。”
“老前辈说笑了,晚辈怎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是浑话。小少侠你记住,这天下之事,只有想不想,没有敢不敢。风云再起之时,若还不敢做一番事业,注定碌碌终生。”
“晚辈受教了。”
“小少侠功夫底子好,性子也好,有信义,不卑不亢,老夫喜欢。”
“承蒙老前辈厚爱。老前辈也是敢做敢为,性情中人,值得晚辈敬重。”
那指禅佛陀嘴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大喊:“来人,上好酒好肉!我和这几位少侠好好叙一叙!”
“不劳老前辈操劳了。”陈孟赶忙拦住,“晚辈是有师门任务在身之人,还有镖车要送,不敢延误。来日得了空闲,自来看望老前辈。”
“不急这一时。”老指禅笑笑,“再者,江湖风浪大,今日一别,来日再想相见可难了。还不把酒言欢,且醉今宵,明日事,明日再议嘛。”
陈孟眼神有些暗淡,低下头,迟迟没有回话。孙逸少赶忙接过:“既如此,劳烦老前辈招待,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是麻烦老前辈了。”陈孟回过神来,也跟上一句。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么大的寨子,一顿饭怎么能算麻烦。再者,老夫看你们这些后生,一个个文韬武略,风度翩翩,心里高兴。来啊,把这几人接入迎宾堂!”
“那,孙儿也跟着过去了?”赵之成问到。
“去,好好接待。这些是山寨的客人,可不能怠慢了。”
于是赵之成带着几人往迎宾堂走去。陈孟浑浑噩噩地跟着,心里不断回想刚才指禅说的那句话:
“江湖风浪大,今日一别,来日再想相见可难了。”
“还不把酒言欢,且醉今宵,明日事,明日再议嘛。”
他想起了薛蔓。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他不想她的时候似乎无事发生,但怎么可能不想?每每想起,度日如年。也不知薛蔓如今在何方,是否开心,又是否伤心。想起那些黏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薛蔓的每句话都仿佛记忆犹新,而今日,自己漂泊江湖,难得安宁;薛蔓远在天边,不知情形,如何不让人惆怅呢?但古来多少长情事,岂是惆怅能道清。
回过神来,已然到了迎宾堂门口。迎宾堂是一间松木搭起来的小棚子,里面一张长桌,可以摆流水长席。有点像市井之中那街边贩卖之人架起来的茶棚,但在这山野之中,却别添了几分雅致。
门楣一块匾,上面迎宾堂三个大字是浓墨大笔写的正楷,端庄雅秀。门左:四海远来皆是客;门右:八方助兴酒为尊。陈孟仔细品咂,感觉这两句楹联还有点味道。
进去,六人下首分宾主坐下。孙逸少和赵之成以茶代酒侃侃而谈,从道馆内外大小杂事聊到江湖南北武功,仿佛这里他俩才是远来在道馆的同窗好友。王定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插一嘴。顾云燕独自端着茶杯喝茶,偶尔附和着笑笑,也不说话。那尼姑笔直地坐着,闭着眼捏佛珠念经。
陈孟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刚才比武过招毕竟是关乎生死,当时不觉,现在脱险之后身心俱疲,感觉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子里残枝摇荡,北风轻轻,几只麻雀站在房顶,跳来跳去,喳喳而鸣。
等到一会酒菜上来,指禅佛陀过来入了席,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究竟席上也就是一下荤素酒肉之言,陈孟偶尔说几句,偶尔听几声,也就不怎么在意。
酒过三巡,指禅眼瞧着陈孟累了。他打心底喜欢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后生,也不计较,让人给陈孟等人收拾了几间卧室。陈孟在寨子里歇了一宿,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众人整顿车马,从聚义庄出发。赵之成跟着陈孟同车,要送他们出去。据赵之成说,出了永州这一片地方,占山为王的比比皆是,往前一百里不到,落草的寨子不下十个,陈孟等人自己走根本走不出去。
好在赵之成跟着,与这些寨子的人都熟悉,自然能保陈孟一行的平安。但往前百里到了阳州之后,再往前,就只能看陈孟等人的造化了。
两人同乘一辆车,赵之成掌鞭,陈孟只是斜靠着坐着,倒也悠闲。两人好久没见,如今在这种情境重逢,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车开动好一会了,赵之成才轻轻地说道:“那啥,正武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无妨,反正我和他也不熟。”陈孟笑笑,“我当时就怕成哥出事,现在成哥平平安安,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成哥如此身份,我竟丝毫不知。”
“你莫怪罪,半年前我也不知。”赵之成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半年前我外公不过是江湖上挺有名号的一方高手罢了,我也只不过是他老头子的外孙,德正道馆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弟子。”
“后来怎么成了这聚义庄的少庄主了?”
“我外公心血来潮自占山头,我父亲去的早,我是家里唯一男丁。何况我爹是入赘,我从小在我外公怀里长大,自然放心不下,只能回来,到这山寨落草。”
“却也是无奈啊。”陈孟一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走的实在匆忙,没有给陈兄交代,望陈兄见谅。”
“这无妨。你那堂兄弟怎么样了?”
“正武伤好了之后去了南边,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了。”赵之成摇摇头,“说实在我也没想到我走之后正武会做出这种事情。给陈兄赔不是了。”
“我真没往心里去。成哥不要在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正武绑我事出有因。”
“陈兄就不怀疑我是他同谋?”
“不怀疑。我一直就没怀疑过。”
赵之成苦笑:“陈兄还真是义气豪爽,性情中人。但我要劝陈兄一句。”
“成哥请讲。”
“这世道,你不害人,人要害你。但凡行事,还是要存一点疑虑。你这总是以真心待人,省不了要被坑骗。”
“无妨。先贤说过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道理是这么讲,但这世道和先贤那会大不相同啊。”
“横竖都是人嘛。”
“哎。和你说不明白。”赵之成摇摇头,“将来你再闯荡闯荡,你就明白了。”
“谁知道呢。”陈孟叹口气,“成哥,这天下怎么了?要乱了?”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天天闷在那方寸大的小院子里,练功吃饭睡觉,这些消息,传进来都剩不下多少了。”
“那我给你说说。”赵之成猛一扬鞭,“塞北城关告急了。”
“不是早告急了吗?这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事啊。”
“以前是那些拿着笔杆子的文官,上个折子,为表忠心,这些事情故意往大里说。现在可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前几天,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几个人,落草入了我姥爷的寨子。听他们说,边关这次是真的告急了。粮草周转不过来,戍将人人自危,军心惶惶。城里那些贫苦老百姓,早就都收拾行李往外逃了。但那些将军怎么可能让百姓往外逃啊。那城门早就严严实实的锁死了。”
“为什么不让往外逃啊?”
“你说呢?真打起仗了,军中缺人,那不就得老百姓往上推吗?现在后面的粮草运不到,前面战事吃紧,那怎么办,衣食住行,不够的不都得从老百姓身上拿?打仗打仗,说来苦的,还不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啊。”
“哦。”
“你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赵之成侧着头看着陈孟。
“怎么说呢,按说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现在那么多人在受苦,我总得有点同情。但是呢,我毕竟没有那种经历,说实话真没有什么感觉。”
“你还是经历太少啊。陈孟,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练武?”
“走江湖,闯荡,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就这?”
“对啊,不然呢?”
“你啊,我说你什么好呢?整个就一富家少爷。我就该让我弟弟把你绑了,让你好好受受苦。”
“那你们为什么练的武啊?”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家是武林世家,我从小习武,长到大学到大,还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学的。后来慢慢闯荡江湖,看到许许多多的事情,”赵之成顿了顿,“你真该好好闯荡闯荡去,看看民间疾苦,水深火热,你就知道为什么要习武了。”
“为什么?”
“有大能力之人,必要肩担大事。救民生于水火,解不平于危难,这等惩恶锄奸、劫富济贫之事,才是我等习武之人所应当做的。”
“假。和我小时候那些来拜访我爹爹的人说的话几乎差不多。”
“这可不是假。这是责任......”
“少来。从小就听人讲又是责任又是担当的,乱七八糟,没什么意思。”
“你啊,身上一点正气都没有。”赵之成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就不该送你过来,就该让你自己老老实实走这百里地,让你被一个又一个山寨绑了,好灭灭你那少爷习气。”
“我?少爷习气?我身上有少爷习气吗?”陈孟仿佛对这个词很敏感。
“言行举止没有,但那心气还是个小少爷。”
“哦。”
“其实啊,少爷习气不厉害,和那些纨绔子弟自然是没法比的。但那些肚子里花花肠子老是不踏实,踏不了实地,你这不是江湖人的思想。”
“那不对,江湖上一万个人,那不得有一万个思想。”
“但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那是江湖不变的根基。”
“那这江湖没啥意思。”
“你这张嘴真的是,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办法。”赵之成解气一般猛地一鞭子打在马身上,那马四蹄飞扬,猛然提速,“罢了。你我相识一场,刚才那些话就当我送你的。将来有一天你能明白最好,明白不了也无所谓了。”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究竟你说的也对,闯荡江湖,过自己的日子,闲云野鹤,谁不想啊。”
两人就这么聊着,天南海北的乱说。那尼姑坐在后面的车里,静静地念佛。
车行到晌午,路过另一座山寨。赵之成把自己山寨的旗子插在了车上,和德正道馆的旗子一起,一黄一红,随风飘展,还有些好看。那些山贼看见聚义庄的旗子,自然以为自己人,也就不难为他们了。陈孟走在路上,眼瞧见那树枝上以及路两边盖着雪的草窝里藏着许许多多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的车队。
陈孟兴奋地同他们挥手,但那些人不搭理他。
四野寂静,北风空旷,有些寒冷。三辆马车一字排开,车轮吱呀作响,马蹄踏踏。孙逸少黑巾蒙面,孤马徘徊;王定打着赤膊也不觉寒冷,一边驾马一边哼唱着什么不知名的小调;顾云燕依然带着斗笠,沉默不语,不知她在想什么。
天地之间,残雪茫茫,满目皆是零星散碎的白色,伴着那路上的泥泞和秋天落下的、此时已然发黑的树叶,不干不净。就听王定歌声响起,粗犷的声线仿佛是对整个天地的叫嚣:
长路漫漫,吾剑为伴;
剑锋起处,四海平安。
长路漫漫,吾衣为伴;
四海平安,蓑衣破烂。
长路漫漫,吾马为伴;
蓑衣破烂,放马南山。
长路漫漫,吾心为伴;
放马南山,英雄暮然......
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几天,终于远远望见了阳州城墙。赵之成就要告辞,孙逸少想去阳州城请他吃顿酒再走,赵之成说什么也不进去。于是几人作别,陈孟一行残兵败将一般落魄地行进了阳州城。
刚一进城,陈孟看到在那城门旁边贴着一幅悬赏,上面画的赫然是赵之成的大头。旁边写的字是:造反谋逆,聚众抗官,十恶不赦。
陈孟有些傻眼,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赵之成死活不进城,更感慨这师兄真厉害,赫然已经成了一方贼头子。孙逸少看了一眼告示,扭头看看陈孟,笑笑,“你这朋友,不简单啊。”
“呃......”陈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没觉得他十恶不赦啊。”
“官府的破话,看见了知道了忘了就行。”顾云燕笑笑,“在那些读书人看来,习武本身就十恶不赦。”
“没有吧......”
“怎么没有?”王定有些生气,“什么不学无术、舞刀弄枪、聚众闹事,有的没的都往我们身上扣。反正笔杆子在他们手里,随他们怎么说去了。”
进了城,找了间客栈落脚。有一辆车的车辕被陈孟砍断了,孙逸少带着王定出门找地方修车。那客栈三层有一做在楼之间架起来的廊桥,一边连着客栈一边连着一旁的戏园子。陈孟站在那桥上,倚着栏杆,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顾云燕也出去了,她自己说是去买点阳州特产的胭脂。就剩下陈孟自己一人,他也懒得花钱去旁边戏园子里找乐子,干脆自己在桥上站着愣神。
那桥下,车马穿行。时值黄昏,天色微暗,灯光已起。旁边的戏园子正在唱夜场,那生旦净丑一个个扯开了嗓子唱地分外卖力,叫好声连连。立在桥上,被那梨园靡靡之音包裹,被那四周灯火辉煌包裹,仿佛天上都点起红彤彤的灯笼。而诸多繁华之中,只有一人一刀肃然而立,却又别样孤独。
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陈孟回头,看见了那个尼姑。那尼姑罕见地冲着陈孟笑笑,陈孟这才看清她的脸,不算标致,但有佛门中人独有的清秀悠然。
“小兄弟,在此处流连呢?”
“未曾流连,百无聊赖罢了。”
“何曾百无聊赖,这等闲云野鹤,还不是小兄弟所向往的。”
“仙子见笑了。我何曾闲云野鹤过。”
“这等自在地,这等自在身,还不是闲云野鹤?”
“身自在,心不自在。”
“那也难怪。”那尼姑依然笑着,“若心也自在,你就是弥勒佛了。”
“仙子莫要取笑。”陈孟也勉强笑笑,“仙子这要去哪里?”
“那戏楼里有个旦角,是我出家前的亲妹妹。今日既然路过这里,我便去看一看她。”
“那仙子去吧,让我自己清净会。”
“小兄弟还记着呢?这是嫌弃我不清净了。”那尼姑浅笑着,悠然而去。
陈孟立在桥上,看尽万家灯火,却始终难抵心头相思之苦。摇摇头,便想去讨点酒喝。正要回去,就感觉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个一身纹花绸缎、帽前镶玉、手中执扇的人轻声问他:“小子,刚才那个尼姑,你认识?”
“认识啊,怎么了?”
“我家,我主子,也想认识认识,”那人嬉皮笑脸的,“你看,方不方便带个话?”
“这你自己问去,莫要找我。”陈孟便想抽身要走。
“小兄弟,小兄弟,先等等,”那人把陈孟拦住,从袖子里摸出来半个拳头大的一块元宝,“小兄弟,这是十两纹银,你若相助,这就是你的。”
“我要这东西做什么。”陈孟耸耸肩,“你们要认识她,自己去认识喽。”
“这不劳烦小兄弟引荐一下嘛。”
“我引荐不了。”陈孟摇摇头,“哦还有,你们想认识她干什么?”
“你不懂?”那人有些惊讶。
“不懂。”
“这你都不懂?最是风流为尼姑啊!”
陈孟皱眉,瞟了那人一眼,眼神里充满不屑:“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