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来暑去山中岁月 茶闲酒淡客栈春秋
御花园一事平息,道馆里开始还经常有人谈论起那个拿着刀以一敌五的少年,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了。
陈孟这段日子根本没有时间搭理这些流言蜚语,薛松从刀亭边上给他新拨了个院子,他正忙着搬家。
陈孟究竟也是刚来的学生,自己也没有多少行李,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那个新院子。那院子是原来一个长老养花的地方,那长老去年犯了事情让朝廷缉盗司抓了,那院子就空到现在。
那院子荒废久了,原来里面的花花草草没了约束,长得狂野。其中不乏一些举世罕见的奇花异草,陈孟有的见过,有的听说过,有的压根不知道是什么。
院子里藤蔓密密麻麻的,连地上都爬满了,无处落脚。走进院门,院子里一棵看不出来什么品种的树,树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也分不清楚是那树自己开的还是其他什么藤蔓开的,还挺漂亮。
陈孟把乱七八糟的爬藤全都剪掉,唯独留下那棵树上的。于是院子里就撑出来一顶绿色的帐篷——那棵树在立在中间,藤蔓从四周攀援而上——怎一个枝繁叶茂了得!
收拾完地上长得,再就收拾盆里养的。陈孟特意去问薛松,原来院子里那些花怎么办,薛松说让陈孟自己打理。原来那长老已经被逐出山门,故而那满院子的花也就是无主之物,薛松说陈孟要是不要大可以卖掉。
陈孟想了想,一个是自己不差这几个钱,二来这院子里花不少都是挺稀有的,诸如建兰墨兰之类,陈孟自己也喜欢,卖了也舍不得。干脆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养着算了。
于是薛蔓这天来新院子找陈孟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背着手扇着扇子,那个铜制的细口葫芦仔仔细细地给兰花浇水的富家少爷。
薛蔓大眼睛四处瞧着,院子里除了墙上还有些许青苔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收拾地漂漂亮亮——地上一条五彩斑斓的石子路围着盘根错节的老树,沿着路几个雕花汉白玉架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盆景和花卉——颇有点曲径通幽的感觉。
陈孟看见薛蔓来了,笑笑:“怎么样?”
“都是你弄的?”
“不然呢?”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情调。”
“一般啦。”陈孟摇摇头,“你来做什么?”
“怎么,没事我还不能来了?”
“能。随时恭候您光临。”
“那啥,我爷爷从这附近也给我弄了套院子。”
“你从家里搬出来了?”
“嗯。”
“咋了?吵架了?”
“没有啦......”
“那出来住干什么啊?自己出来很多事情都要考虑,在家有别人操心,多好。”
“不嘛......我就是想出来自己住。”
“行吧。哪个院子是你的?”
“就你对门的那个。”
“这么近?你收拾好了吗?”
“没有......哪里是原来一个仓库,很多东西我自己收拾不动。”
“也行,我帮你吧。”
于是陈孟又忙着去帮薛蔓收拾。薛蔓那个院子是剑亭原来放杂物的地方,里面摆着各种缺胳膊少腿的木人、各式各样的断剑、长了蘑菇的桌子椅子诸如此类。
这一忙就是半个多月,等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完,找几个人过来把大梁门框什么的擦干净,院子才将将拾掇出个样子。
那院子原来好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住的,
收拾出来之后,明砖亮瓦,高门大窗,敞亮体面。相比之下,陈孟的院子幽静闭塞,更像是世外花园。
两人住的近了,一天天除了练功,都腻歪在一起。刀亭周围本身人就少,陈孟和薛蔓也就没什么顾忌。林间小径,花前月下,好不逍遥。
剩下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蒋义龙天天催他练功。断浪刀扶浪刀都练的差不多了,开始学翻浪刀。翻浪刀比扶浪刀更加不好学,蒋义龙口干舌燥地讲了四五天,陈孟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进去。
最后蒋义龙没办法了,把刀亭门一锁,让膳房每天按时送菜进来,学不明白不准走。陈孟只好静下心来,慢慢地听蒋义龙讲,慢慢地学。
翻浪刀是扶浪刀的延续,所谓翻者,倾倒也,翻浪刀的精髓在于借力打力,以力还力。蒋义龙说了这八个字,陈孟琢磨了几天也没想明白。
蒋义龙实在没办法了,让陈孟举起刀冲着自己劈下去。陈孟使出断浪刀,刀口带风,呼啸而下。蒋义龙举刀迎上去,刀口一顿,手腕一抖——这陈孟看出来了是扶浪刀——然后小臂一扬,就见那金背雁翅刀刀头一震,当的一声,一股巨力传来,陈孟的朴刀顿时如没了拘束一般,直直地脱手而出。
“这......”陈孟傻眼了。
“这就是翻浪刀。你觉得这力道很大?”
“对啊,可是我看长老您没使劲啊?”
“嗯,所以这是你自己的力道。”
“何解?”
“借力打力嘛。你想想一下,一把刀把另外一把刀弹起来。”
“弹起来?”
“来,来试试。”蒋义龙举起刀,使出三成力道往陈孟身前劈下去。陈孟扶浪刀行起,迎着那金背雁翅刀挥上去。手腕一翻,刀头一压,稳稳地把力道卸下来,然后按着蒋义龙说的,使劲往上一顶,那金背雁翅刀噔地飞起老高。可是陈孟地手也猛地一沉,顿时感觉胳膊酥麻,软弱无力。
“不对,还是不对。你这是使邪劲。找那种轻轻反弹的感觉。”
“好吧。”陈孟重新握起刀,擦擦汗,“再来。”
薛蔓从门缝里看见的是,这对师徒俩,一个疯了一样拿刀砍,一个硬是不吭声拿刀接。薛蔓也不知道他俩在练什么,就感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等到陈孟翻浪刀练出感觉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蜕了层皮。这浪客七式越往后学越难,越需要的不是蛮力而是感觉。何况陈孟手上还绑着沙袋,虽然他现在自己已经没感觉了,但毕竟挥舞起来还是有几分困难。
他从刀亭一亩三分地走出来的时候,夕阳西斜,晚风微拂,他自己一身白衣,背后背着口刀,两袖轻飘,发巾飞扬。晚霞照下,他身影拉得很长。他突然感觉自己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士。
蒋义龙说,学会这三路刀法,在江湖上已经可以混一手饭吃了。蒋义龙给他讲了很多关于真正对敌过招的时候的事情,陈孟也没听明白,就记住三句话,扶浪刀接正手,翻浪刀打反手,断浪刀是抓住破绽时候的绝杀。陈孟还是没怎么听明白,蒋义龙也不着急了,让他以后闯荡江湖的时候自己体会去。
陈孟走回自己小院,推开门,绿树成荫,花色烂漫,鹅卵石铺的小路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他放下刀,伸个懒腰,想去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结果正在收拾衣服,薛蔓就推门进来了。陈孟已经累得话都不想说了,但还是捏着笑脸迎了出去。薛蔓摸摸陈孟的头,拿手绢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两只手拉住他的袖子,半低着头,眼睛向上,笑盈盈地看着陈孟。
“咦......你这眼神,你干嘛?”
“你不陪人家......人家不开心了嘛......”
“好好说话。”
“山下新开了个集,去不去逛逛。”
“集?这都什么时候了?快晚上了。”
“夜市嘛。”
“这荒山野岭的,有夜市?”
“哎呀......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嘛.......”
“我真的很累了姑奶奶。”
“哦。好吧......那下次吧......”
“到底山下有什么啊?”
“哎呀,咱道馆在山下开了间客栈,经营酒菜,走镖住店都有。他们前些天有人去看过,说可好玩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人家是正经做生意,咱们去了就是添乱。”
“不嘛......人家要去!”
“过几天行不行啊,我真的累了。”
“好吧。”
陈孟接着好好歇息了几天,每天就躺在家里躺到烦,然后出门在院子里转悠,看看树,浇浇花,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悠闲过。蒋义龙也给他放了假,说练功不急这一时,让他好好放松放松,更让他抽空去山下转转。
陈孟自己也闷得烦了,干脆叫上了薛蔓,两个人下山去那新开的客栈。陈孟还特意去领了个任务,在山下客栈做工一天给三钱银子。究竟他也不差这三钱银子,但薛蔓说每个学生每年都要最少接三个任务,陈孟也不想白白出一次山,也就答应了。
再走上出山路,陈孟慢慢看着路两边的风景。他从没有想现在一样,认真地、悠闲地审视自己住的这座山。山腰是成片的茂密的竹林,那竹子有的长得太茂密,一棵压一棵都折了。上山的小路是弟子日常打扫的,整洁干净,但两旁的泥土地里,竹笋和蘑菇在厚实的枯叶层中穿梭而出,别有一番生机。
来到山下,出了山门,陈孟才发现,薛蔓没说错,山下新建了一片集市。究竟也不能算建,就是附近村落要买卖的村民自己拿木头干草之类建的棚子,半年过去,来来往往交易的人越来越多,山上道馆就顺水推舟建起来个客栈。
这客栈是方圆几里的集市里最体面的建筑了,三层小楼,土胚墙刷的白墙粉已经发黄,上面盖着整块烧的红瓦,粗犷中透着气派。一楼不少桌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摆满了酒菜,来来往往的旅人和商客有的宴请有的独酌,好不热闹。
陈孟和薛蔓来到那客栈前面,抬头看时,几根粗铁钉架着一块新削的原木牌匾,红漆写着四个大字:众安酒楼。
陈孟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众安这两个字何解,也不去深想了,推门进去,看那屋子里头,一楼倒也宽敞,正对着门一个红桐木打的柜子,上面摆着各路名贵酒种并上些古玩花瓶之类的。整东面一堵墙上四个通明的窗户,正对着西边挂着几幅字画,梅兰竹菊并上诗词歌赋,陈孟拿眼打量也没看出什么精彩之处,只怕是稀松手笔的作品,附庸风雅罢了。
再往里一道门通厨房,靛青色的布拦着,陈孟也看不仔细。两人立着的当下,一个一身素墨色长袍、卷着袖子、肩上扛着条白色汗巾的汉子走来,笑着:“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我等是德正弟子,来此做杂役的。”薛蔓呈上牌子,毕恭毕敬。
“既如此,那几位里面请。”那人收下两人牌子,便把两人往后迎去。
于是两人被领到后院,陈孟被安排去劈柴。看那后院,正中间一座磨盘,后面搭着个凉棚,挂着干辣椒并玉米之类。两侧并排着几间屋子,是给伙计们住的。陈孟的工作就是院子正中央堆着的一堆柴木,要在日落之前拆干净。
薛蔓被分给的是一盆衣服,她坐在个小板凳上,抱着膝盖看着着衣服发愁。陈孟正热火朝天地劈柴,转头看见薛蔓,笑了:“怎么了?”
“这怎么洗啊?”
“你不会?”
“不会。”薛蔓偏过头看着陈孟,“怎么了嘛。”
“行吧,一会我帮你。”
“谢谢。你真好。”
“你真笨。我问你打听个事啊。”
“咋了?”薛蔓直起身,托着腮,懒洋洋的。
“前面那个伙计,你可认识?”
“不认识啊。怎么了?”
“不认识我看你毕恭毕敬的,不像你的做派啊。他是什么人?”
“这你都看出来了?你够机灵的嘛。”
“他什么人?”
“这人以前号称天下第一总镖师,后来金盆洗手不干了,就来我道馆做了个杂役。我爷爷觉得他走过江湖,见识广,就让他来着饭馆前面跑堂,招呼江湖各路人马。他武功也高,有什么情况也好拾掇。”
“这小小客栈,倒也是卧虎藏龙啊。”陈孟擦擦汗,继续劈柴。
“你可别给别人说啊。”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闲着,你给我接点井水,把那衣服给我泡上。”
“哦。”薛蔓委屈的,“哪里有水?”
“你坐的后面就是口井。”
“怎么提水?”
“不是,你这都不会?你在道馆里不喝水的?”
“喝啊......都是别人给我打。”
“行吧行吧。你放下我来吧。劈柴会吗?”
“不会。”
“看我劈,看明白了吗?”
“好像会了。你让我试试。”
“你实在不行放下,别伤了手。”
“你好歹让我干点啥,要不然我自己觉得自己没用。”
“你就没用,笨死了。”
“你再说一遍?”薛蔓放下劈柴的斧头,直起身,一脚踩在井檐上,掐着腰,柳眉一挑,樱桃小口微微一嗔。
“您有用,有用,我没用,我没用。”陈孟弯腰笑着去提水。
“知道就好。”薛蔓笑着,“奶奶我去弄点吃的,你在这里等着,好好干活,干好了我赏你。”
“好嘞,陈孟这厢谢过大奶奶了。”
忙忙活活干到黄昏,陈孟才把那一堆柴火劈玩,然后把那一筐衣服洗干净晾上,直起腰喘了口气,擦擦汗。那夕阳斜照,映进院子,满棚子金灿灿的玉米,红澄澄的晚霞一打,煞是好看。
他掀起靛青布帘,往里看时,热热闹闹,几桌酒菜,觥筹交错之间,江湖风情一览无余。那些个江湖侠客,并上行脚商人,戴斗笠的、穿貂的、还有些个一身武行装束,配剑配刀的、并上还有些个流蛮打扮,好似是塞外来的。各式各样,热热闹闹,加上些许妙龄女子,穿金戴银,富丽光鲜,穿行其中,与那些男子巧笑攀谈,煞是漂亮热闹。
陈孟做完了工作,跟掌柜交了差,赎回自己和薛蔓的牌子。转头看见薛蔓自己坐在角落一张小桌上,翘着脚,自斟自酌。陈孟便笑了,走过去,把牌子放在她面前。
“你来了。-做完了?”
“不谢谢我?”
“谢你?不干。”薛蔓歪着头,看着自己的酒杯,有心无心地说道。
“不干算了。”陈孟对着她坐下,脸上挂着浅笑,“有酒吗,赏一口。”
“这,杯子给你,拿去拿去。伙计!再添壶酒!”
“好嘞!”不出一刻,酒呈上来,陈孟自斟自酌,别有风味。薛蔓自己托着腮,玩弄着洗衣服留下的一段皂角。
陈孟喝着酒,听着邻桌几个人谈论天下江湖,春秋风云。他从未出过门,这些见闻轶事,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
就听其中一人说:“这些日子,风向越来越乱了。”
“可不是吗。那边关告急,四处疯传定关将破,蛮军就要入关了。”
“蛮军啊。当年先皇把他们打跑了,这才几年啊,就要回来?”
“不少年岁了,二十多年了。”
“也是。”
“当年盛世啊!兵精粮足,万事安康。现在呢?这皇帝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早晚这祖宗基业要埋没在他手里。”
“嘘。”其中一人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敢说,心里想就行了。”
“不就是吗。要是以前的官军,别说蛮子,就是那江湖上些个功夫厉害的好汉,都不敢对官军起什么主义。现在呢?外面蛮军扣关,中原大地盗贼四起,内忧外患,国家将乱,大灾将起啊。”
“罢了罢了,今日不谈这些伤心事,喝酒喝酒。”
陈孟津津有味地听着,但似乎感觉不到这些事情和他会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