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形势
冬至,四时八节之一,向来被视为冬季的大节日,然而此刻阳江县城里却没有多少过节的气氛,寒风凛冽中,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烤火猫冬,能吃上顿热腾腾白面饺子的都是少数。
而城里那条主要的商业街上,却有好几处聚集着人在议论纷纷。
钱氏粮铺前面,一堆人就正对着今天挂出来的“今日粮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怎么粮价又涨了?昨天还是五文钱一升,今天怎么就涨到了七文,掌柜的,可没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吧?”隔壁杂货铺的黄老板双手拢在衣袖里,对粮铺的掌柜喊话道。大家都是这条街上的街坊,相互之间都认识,因此这话说得很是随便。
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纷纷跟着附和道,“是啊,这么涨,谁还买得起粮啊,这不是抢劫嘛。”
“涨价了不也得买,不然还能咋办,不吃粮人可是会饿死人的,所以说还是这粮铺生意好做啊。”
“可是也不能这么黑心吧,这么贵,除了那些有钱人,其他人谁还能吃得起啊,不知道这个冬天又得饿死多少人咯。”
粮铺掌柜听到这些议论,苦笑着脸出来给大家解释,“各位街坊啊,我这粮铺生意也不好做啊,不要误会是我们黑心,实在是这粮食进价涨了太多呀。就说我们县,今年也是先旱后是涝的,粮食得减产多少啊,我们收粮的价格也是不断翻番的啊。”
边上豆腐店的老板点头认同道,“我们县还算好的,只是略有减产,听说再南边一些地方简直都颗粒无收。”,他经常各处收豆子,也是明显感受到今年天气异常下各处的粮食减产。
“可不是嘛,城外的流民可是一茬接着一茬往我们这边来啊,听说都是从南边来的,听城楼上当值的兄弟来买东西的时候说的,那些难民一个个惨的哟,裹着破袄子,挤挤挨挨在一起抱团取暖,又冻又饿的,想买粮都还没地儿买。”另一个杂货铺的老板绘声绘色的形容到,仿佛他亲眼看过似的。
“为啥不进来买呀,咱们这店子开着可是没人光顾的很,他们来买咱不就是来生意了。”
“你傻啊,那可是流民啊,能几个有钱的。”边上一人翻了个白眼道,说完他又神秘兮兮地透露道,“听说是县令大人下令关闭的城门,就是担心他们进来后扰乱城里治安,现在除非拿着县令大人的手册,谁都不让进出了。”
“关闭城门就对了,真让他们进来,那还不得出大乱子!不说进来后偷的抢的,就说这么多人进来,不得吃啊,城里的储粮不够的话,粮价不还得涨啊。”另一人说这话,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不过周围人明显都听到了,纷纷点头认同。
“所以贵还是得买啊,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散去,还是多买点心里有底。”这个是心里有成算的,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形势只会越来越糟糕,囤点吃的喝的防患于未然是必须的。
其它街坊听到这话纷纷点头,都默默盘算自家还有多少钱以及要买多少粮,人群这才一一散去,不过都是带着唉声叹气的,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而不远处一间茶楼里,墙角的火盆烧得旺旺的,里面的人们也聊得火热,话题也自然是这城外的流民。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袍的读书人,激愤地站了起来痛斥到,“这百官可真是无能啊,南边都闹灾多久了,消息不断传过来我们都收到了,他们竟然还在商讨如何赈灾,要真等他们商讨出来个结果,百姓早就都死光了!”
“可不是嘛,听说南边一些地方已经十室九空了,剩下的都各处逃灾去了,我们县离得近,可不就是一些灾民的首选,这城外聚集的流民可越来越多了。”另外一个文士抿了口茶后说到。
边上一人接过话茬,“这百官也无奈啊,这些年到处天灾,战事也不断,哪里还有钱粮赈灾,谁都无能为力,这世道,要乱了啊。”附带一声长叹。
屋内其它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心有戚戚焉,这大金朝延续百余年,到如今的确是一副苟延残喘之象了,先不说朝廷上的站队纷争愈发激烈,就近年来的年年天灾,可都不是什么吉瑞之兆,再加上外敌加快频率骚扰,可真的是内忧外患啊。
不过这些和普通人的直接关系尚且不大,只见茶楼里的众人很是针砭时弊、高谈阔论一番后,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读书人依然要读书,地主依然要收租,小官小吏该贪污的还是会贪污。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世道要乱,谁都管不了。
而此刻县衙里,气氛却显得尤为凝重,只见县太爷黄大人不断地踱步走来走去,急得额头都隐隐冒汗了,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流民越来越多,都聚在城外,容易引出乱子啊,大人!”师爷在一边焦急地说到。
另一边的胥吏附和道,“是的呀,自古流民容易闹事,现在又天寒地冻的,我们还是要赶快想办法妥善处置得好。”
“这些我当然知道,关键是如何是好,你们都说说!”黄县令被说得急了,停下脚步站定,面向众人问计道。
胥吏被问了个当头,嗫嚅着,“这…这…”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马县尉站上来一步,拱手说到,“黄大人,您看要不我组织人手,去把城门外的流民驱散,勒令尔等不得靠近城门一里地。”
黄县令还没发话,另一边的楚县丞就连忙阻止到,“不可啊,大人,流民过多,强硬驱赶的话,更加可能激发起民变,咱们县衙就这点武力,到时候完全维护不住的啊。”
马县尉皱皱眉,粗声粗气地质问道,“武力也不行,那你说说怎么办?反正我和手下们都时刻待命着,只听大人的差遣。”这马县尉满脸络腮胡,看着是个武夫样,说起话来却暗藏机锋。
楚县丞思索了下,献计道,“反正肯定是不能放流民们进城的,要不组织人手去城门外施粥吧,好歹先把流民们稳住,再徐徐图之。”
听到这话,一旁的彭主簿忍不住了,嚷嚷出来,“施粥?衙里哪里还有粮食煮粥,之前的储备粮早在夏天赈灾的时候就耗尽了,后面一直说让补充粮库,却一直不见拿出钱来,反正现在是粮库空空,没有一粒米可以拿来煮粥的。”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今年粮食减产,税都差点收不上来了,朝廷各种名目又催得很紧很急,为了完成上面摊派的任务,这县衙里真的是粒米都没能截留下,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于是厅堂内又陷入了沉默。
“大人,您看要不组织城里富户捐粮吧,流民生变的话,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这些富户,他们捐粮理所应当。”楚县丞说道,他先前提去城外施粥的时候,心里其实就有打富户们主意的这个想法,天灾粮食减产,大家都受到影响,但城里那些个富户们可依然是富得流油。
“这主意好!合该他们捐粮捐钱了,我等愁白了头,不如他们拔根毛。”马县尉第一个赞同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黄县令想了想也觉得这主意可行,他来此地当县令三年,可没少受那些富户的气了,这关头,于情于理他们都要出一点血了。
下定主意后,黄县令便吩咐手下众人,好一番详细统筹安排,着手就要组织起县里的富户们捐粮,然后便要安排人手去城外施粥,先稳住城外的流民们,另外县尉手下的那些人手还得做好警备。
而县里的富户们收到县令的帖子,说是让去县衙里商议要事,一个个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在这种时候被县令邀请,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好歹当地父母官,不好明着得罪,所以不去还不行。
于是各家家主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往县衙赶去,其中就包括韩采薇的爹韩老爷,也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室内和新纳的宋姨娘,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衣往县衙去。
而外面发生的这一切,韩采薇还无从得知。虽然韩夫人让她继续修养身体,免了她的每日请安,并允许她取了饭菜单独食用。
但要出门去是不要想了,后院门都出不去,哪怕她再焦急,也只能在这后宅内团团转。
先是去王姨娘那里旁敲侧击一番,可惜王姨娘一个专攻宅斗的小女人,哪里知道多少外界情况,只知道自家老爷有钱有田有粮,家产丰厚,并且在府城里有大靠山,在这县城里地位稳当得很。
至于其它,比如当下时代背景、当今天下大势,她是一点不知的。再比如外面治安情况,多年未出过远门的她也是无从知晓,只说自己小的时候在乡下,就听说外面乱得很,至于怎么个乱法她就无从得知了。
当年她不足十岁就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那人牙子见她虽还没长开却隐约有几分姿色,就把她留在后院吹拉弹唱好好教养了两年,压根没让出去接触过人。
奈何她天赋有限,吹拉弹唱没咋学会,眼见着无法继续往青楼头牌方向培养,为了尽快回笼资金,就把她卖到了一家清馆,在清馆后台打了两年杂,随着越长越开姿色显现,无意中被韩老爷见到,于是还没来得及被派去前台□□,就被韩老爷看中纳了回来,当时尚未满十五岁。
之后的十五余年她就一直生活在这韩府后宅里,无师自通了哄男人、讨好主母、拉踩同僚、忍耐、嘲讽等诸多宅斗技巧,却对外面的世界逐渐失去了基本认识。
看来要多了解外面的情况,靠这后宅女眷是不行,于是她又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便宜弟弟三少爷身上。他好歹需要上学,每日行走在外,总是了解得多一些的。
可惜他住在前院,韩采薇出不去,而她那憨憨弟弟也没说来看看自己这个姐姐,她往王姨娘那里跑了几次也一次都没撞上过,所以这娃是连亲妈都不看望的嘛。
这可真冤枉了三少爷韩武常了,他如今虽才十三岁,却生得颇为高壮,等闲是不往后宅跑的,只需每日向韩夫人请安即可。
王姨娘想见儿子,也能在请安或就餐时候见到,其他时候要见,则需要特意传唤了。
而现在韩采薇被翠红密切监视着,她也还没想好找啥理由叫自己弟弟来见自己。
正当韩采薇想了解外界而不得法的时候,县城外面的流民中也纷纷想进城了解城内的生活。
“呸!那些老爷们自己在城内吃香的喝辣的,住在暖呼呼的房子里,就给我们吃这种比水还淡的粥。”只见一个青年啐了一口后怒骂道,他虽然穿着破烂,身上层层叠叠裹着的都是破袄布,但隐约可见一身腱子肉,若不是遭了灾,在当地也是顶顶出息的好汉一条。
旁边人听他如此说纷纷附和到,但城门紧闭,拿着刀枪的衙役紧紧守着,他们除了在此苦熬也别无他法。
那青年眼神暗了暗,沉默着思索什么,没再说话。流民群中同样有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都没有宣之于口,暗流在悄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