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江城雪望了眼面前假山算得上低矮的高度,抬腕提起裙摆。
沿青石板堆砌的小径爬上山顶,隔着斑驳树影,依稀瞧见一片雪白衣角,长风盈袖。
男子席地跪坐,身前摆放棋盘,黑白棋笥分别在他左右两侧,凝眸兀自手谈。天光穿透翠叶缝隙,无规则地倾洒在他似覆了寒霜的脸庞,依旧化不开眉目清冷,如仙佛遗世独立。
当朝丞相,云雾敛。
不愧是文字勾勒出来的人,翩翩俊逸、气度出尘,放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瑕疵。但谁又能想到,如此美郎君,会是在不久的将来,间接戕害江氏姐妹的刽子手之一。
此时,云雾敛身后站着他的随侍僮仆,正垂首禀报:
“郎主,探子传来消息。昭华公主已在月前到达西秦,不日完婚。”
“贺熙朝那边,不确定是不是奉了那位的意思,次日匆忙回得程。”
直至僮仆说完,云雾敛落子的动作全程不见迟疑。他神情专注,仿佛将草木清风悉数蔽阻在白袍外。
“月前……”他的嗓音也似棋敲玉盘,冷冽而空旷,“比原定计划早了三个月。”
“是。”僮仆道,“郎主有何打算?”
“守好她。”云雾敛又下一子,语调平淡得恍如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唯独眸色愈寒,“芙蓉不及美人妆,别让老东西弄脏了。”
僮仆偷偷瞥了一眼自家郎主,触及他眼底砭骨的冷意,霎时把头埋得更低,沉声领命。
硕大假山石掩住江城雪纤瘦的身影,却挡不住细腻和风,将主仆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吹进她耳中。
江城雪睫羽轻轻眨动,有片刻狐疑。稍作琢磨,后知后觉理解那句“别被老东西弄脏”的言下之意。
难免联想到原书最后,云雾敛对昭华公主所做种种,顿时心生恶寒。
如若江云锦早早得知云雾敛的这些污糟心思,是不是也该后悔当初救他于水火。倒不如任其自生自灭,总比养出一条反咬恩人的恶狼强得多。
没错,云雾敛之所以对江云锦深有执念,并非由于她巾帼不让须眉的风华,或皎若春花秋月的美貌。
……江云锦是他的白月光。
大抵无人料及,如今在庙堂上翻手云覆手雨的第一权臣,曾经年少时,经历过很长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甚至被人卖进宫里,拖进蚕室,剥去下半身亵裤,险些净了身。
少年几度逃跑,又几度被捉回,挨了数不清多少顿打。
老师傅手起刀落的刹那——
一束光蓦然驱散昏暗,驱散潮湿,直直照进他眼底。他被一个漂亮如九天神女的小姑娘救了,对方把他送进东宫,和彼时还是太子的江稷明瞒住他未曾净身的秘密。
女孩自然是江云锦。
是他少年时的新生,是他究其一生也无法割舍的刻骨铭心。
就连云雾敛这个名字,也是他在那个时候,为自己取下的。
姓不算姓,选择的是江云锦闺名首字。
名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名,云开雾敛矣。
听着情深似海,深过万丈红尘。可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满足贪念和孽欲,执拗疯魔地掐灭白月光。
江城雪掀了个白眼,她素来最瞧不起打着深情旗号,实则谋利己之事的行径。既被冥冥之中的机缘拖进剧情,便绝不会让自己和江云锦重蹈悲剧。
要BE,也应是那些人面兽心的龌龊东西BE。
她没有一直藏下去的打算,先发制人,掐住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云雾敛随身僮仆是个会武的,警惕性极高,听见声响,立即猫着步子前来刺探。
江城雪佯装好半晌才平缓,红着眼眶抬头,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本宫碰巧路过而已,这位郎君不必紧张。”
不知是听见她撕心裂肺的謦欬,还是因那声似曾相识的本宫,云雾敛的视线平移到她身上。
风轻云淡的漠然神色晃过一丝破裂,瞳孔转瞬即逝地失了焦。而恢复深邃后,又是良久挪不开眼的打量。
“郎君?”江城雪被他盯得不太自在。
云雾敛目光低垂,终落在她飘逸广袖上,淡声道:“公主不认得在下?”
江城雪望向他,茫然摇头。
久居深宫的二公主当然不认得前朝丞相。
“无意打扰郎君雅兴,本宫先告辞了。”当真好似一场巧合,江城雪说着就想转身离开。
山间凉风扑了满面,她又犯了咳疾。
下意识抬手扶住侧壁,五指蜷紧坚硬,宛如把这块石头当作救命稻草般的支撑。这也无可厚非,她身形实在消瘦,背影愈显单薄。叫人毫不怀疑,只要风再大些,就能把她吹走。
云雾敛站起身,指节一松,手里攥着的棋子重重掉落棋笥,敲出的清响夹杂进漫山遍野的咳嗽声中。
江城雪捂着发闷的胸口回头,抱歉道:“让郎君见笑了。”
云雾敛抽出袖中丝帕递给她。
“多谢。”江城雪接过后才发现,帕子上躺着一颗药丸,不由错愕抬头。
云雾敛薄唇轻启:“良药。”
言简意赅,说了和没说一样。
然后不顾江城雪的眉间盈满困惑,再不发一言,侧身绕过她,举步下山。
假山崎岖,胜雪白衣转眼消失在视野里。不多时,江城雪听见和她相差无几的咳声,隐隐约约自半山腰传来。
她低头看着云雾敛留下的药,撇嘴轻嗤。
良药。
确实是良药。
救原身性命的良药。
也是害她命的良药。
云雾敛和江城雪一样,身子骨虚弱。前者威逼利诱民间神医,将其困在府邸为自己治病。后者在太医署一帮专攻五石散的半吊子大夫手里,苟延残喘。
太医说她时日无多,不过是那点浅见寡识的医术,治不好她的顽疾罢了。
可惜原身不知晓这些。
当服过云雾敛给予的药,身子逐渐好转,她便把云雾敛当成了救命恩人。此后,无论对方提任何要求,无论是否违背本身的意愿,江城雪都会用知恩图报来说服自己,最终点头答应。
殊不知,云雾敛只是见不得她顶着江云锦的脸,发病受罪而已。
用微不足道的恩惠,俘获少女不谙世事的单纯心思。需要时,召之即来,让她模仿江云锦的仪态,心安理得地将她作为江云锦的替身。不需要时,挥之即去,轻飘飘地将她丢给西秦。
“多亏”了这一颗颗良药,才使得江城雪没薨逝在雕梁画栋的梁国皇宫,没病倒在舟车劳顿的北上途中。
身如蜉蝣,终究躺在西秦单于污秽不堪的床上,在苍白的绝望中,断了气息。
江城雪摩挲着丝帕。
对角交叠揣进袖中。
被她打发回宫拿披风的婢女找了过来,江城雪暂时收起算计,以迷路为由搪塞去方才之事。
回到原身居住的明秋殿,请脉太医已然候在殿外。
江城雪拿出从云雾敛那里得来的药,太医琢磨许久,躬身回话说,此药对症。
溪竺霎时惊喜若狂,双手合十,又是谢天又是拜地,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反而江城雪这个病人面色平静,执起香铲,除去博山炉中燃尽的香灰,气定神闲重新打了一炉香篆。
自她掌控这具身体起,便不曾感受到气虚体弱。想来,多半是原身的灵魂离开时,顺便把病痛也带走了。
趁溪竺送太医出门,江城雪将药丸装进白瓷瓶里,盖好瓶塞,放入妆奁最下方的屉格。
她和原身不同。
既从始至终都无需受云雾敛的救治。
自然也不必对云雾敛有所留情客气。
江城雪买通了昏君身边的内侍,得知昏君近些时日心浮气躁,屡次斥责太医署炼制的仙丹无用。特命云相前往城外玉虚观,替他求仙问道。
梁国历经四任帝王,每一位都追求长生方术。更有甚者,他们这一脉的江氏子孙,似乎骨子里,都带着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基因。
于江山社稷,一个比一个昏聩。
于长生不老,一个赛一个痴迷。
便说先皇吧,宠佞方士,叹服于辟谷之法。曾砍了数名直言进谏的良臣,只为让满朝文武脱去官服,从此皆身披鹤氅道袍上朝。也曾在太极殿议政时,忽命禁军大闭殿门,将百官关在殿内七日七夜,君臣共同服气辟谷。
过了不惑之年,自以为已突破无上境界,拍拍屁`股便把九五帝位禅给了儿子江稷明。
而他自己,则摈弃俗世的荣华富贵,移居玉虚观修行,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羽化登仙。
至于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这位陛下,也就是江城雪和江云锦的废物长兄,即位不过四年,利国利民的好事没做过半桩,倒把丹砂之道和房中之术钻研了个透彻,谓之:阴阳调和,寿与天齐。
江稷明此番指派云雾敛去玉虚观,大抵是想跟他那位道士爹取取经。
这厢,原身久居内宫,没什么人脉,江城雪打听不到丞相府的动静,更摸不准云雾敛会选择哪天出城,索性旋即命人准备车马。
当初太上皇退位离宫,太后徐氏伴驾随行。江城雪以探望母亲为由上山,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
她在道观小住的第三日,终于等来了鱼儿。
陪同太后用罢斋饭,江城雪算着时辰告退。
从玉虚观到山门口还有很长一段路,铺满三千六百级陡峭石阶,马车上不来,只能徒步行走。取的是三十六重天,登峰造极之意。因此不乏有虔诚信徒一步一跪,叩首走到山顶。
江城雪则不在意这些,她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素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但许是这份不在意催使她步伐太快了些,眼见着马上就要走完全程,身后却依旧没出现云雾敛的踪影。
她步调稍缓,瞧见前边地上的石子甚至闲有暇心地伸脚一踢,死物顿时坠入悬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
“轰隆隆——”
震耳雷声倏起。
江城雪不禁仰头望天,厚重乌云遮住太阳,晦暗沉沉压下来笼罩了半片山头。将才绽放的娇嫩花瓣飘落枝头,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的簌簌轻响。
起风了。
“这天……瞧着应是有雨。”溪竺掸开披风搭在她肩上,“公主,咱们不若稍稍走快些?”
江城雪用手指拢紧衣领,一开口,气喘吁吁立马藏不住:“可我胸口突然闷得慌,怕是走不动了。”
溪竺懊恼自己的疏忽,公主殿下虽然有了治疗咳疾的良药,但打自娘胎带来的体虚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根治的,连忙道:“那边似乎有座亭子,奴婢扶公主过去歇歇脚。”
江城雪搀住她的手腕,缓缓走到亭内。
只片刻的工夫,天色越发阴恻。放眼望去,她们款步走过的山路蒙上了一层薄薄雨帘。
“幸亏,幸亏……”溪竺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打湿春泥,庆幸她们没被雨水淋到。
主仆二人在亭中等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雨势始终不曾变大,雨丝却也始终细密如丝,纷纷扬扬。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溪竺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底笑意顷刻间褪去,换上满脸忧虑。
“公主,这下该怎么办?”小姑娘蹙起眉道,“不如,奴婢跑回观里借把伞来。”
“不必这么麻烦。”江城雪语调平淡,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困在山上。
音落,她捻住披风系带的双指不动声色地松开。肩膀微动,衣裳瞬间滑落,掉在地上,沾染灰尘与泥泞。
在溪竺诧异失声之前,江城雪眼皮子掀动,斜睨向走下石阶的那抹纯白,低笑道:“左右都须得借伞。”
“……借谁的不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