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小馄饨
8.
天色放晴,然而宁王府的这一处别院里,却是愁云惨雾。
“世子,你可看看吧!”姚光冶愁眉苦脸,当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宁离懒洋洋的说:“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弹劾罢了。”
姚光冶看他这样子,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时家奏你的折子都已经滴到陛下跟前了,世子还不当一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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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是饭点嘛……
他亲手从山上挖的荠菜,准备回来煮小馄饨呢!
半路上就被拦下来了。
宁离说:“我当一回事,难道就能有用吗?”
“世子!”
这一封手抄的折子,却是姚光冶听说了有人败坏宁离名声,使了好些力气才终于从宫中得到的。
如今再看一看,当真是气都不打一处来。
瞧瞧这说了些什么?狂妄自大,飞扬跋扈,不学无术。这真的不是时家形容自己那个小泼皮的吗?居然还有脸目,拿来告他们家小郎君的状!
姚光冶真是一个字都不信,气狠狠地看着那本抄来的折子:“……什么胡说八道。”
他先前面对着宁离的时候,十分愁眉苦脸,此刻对着这折子,又开始发怒,说什么一点也不值得看,弄得宁离也有点矛盾:
这究竟是要看呢,还是要不看呢?
“姚先生,咱们先吃了再说罢!”
“唉……”
荠菜小馄饨呈上,宁离喝着鲜美的汤,一抬头看见姚光冶那个气得十分纠结的模样,于是说:“姚先生,那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呢?”
姚光冶道:“按理来说世子应该是要一个折子,自我辩解一番。可是世子啊,您如今这……”
宁离眨眼睛说:“……我怎么了?”一副并不明白的模样。
姚光冶只想要叹气。
“您如今,第一封请安的折子都没有上呢!”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才第一步呢,就遇到了挫折。
姚光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的就应允了宁离,以至于到了现在,十来天过去了,一封奏折也没有呈上过。
先前的请安折子都没有上,如今哪里有那个脸面,再来上一封自白的奏疏?!
时家这手也是真的狠,不仅在城中传遍了,还在陛下面前弹劾。可偏偏他们家小郎君生性疲懒,当真正没有上那一道平安的折子。
入京之后,这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一步错了,就步步错了,以至于成为如今这局面。
也不知皇帝会发出怎样的雷霆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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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劝道:“……安心安心,他总不能一刀就让我给砍了。”
姚光冶当下唬了一跳:“世子可不要什么话都乱说。”
宁离说:“我难道说错了吗?他难道能一声令下,叫我人头落地?!”
姚光冶十分无语:“……”
片刻后,又是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就是嘛,宁离心想,话本上都这样写的。他如今这是进京当质子呢,用以要挟手握重兵在外的阿耶。难道皇帝舍得让他死了?
皇帝敢把他砍了?
没那个可能。
要是他真的死在了建邺,那才是个天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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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宁离说:“安心安心,不要去想了。姚先生,没什么事的。”
姚光冶说,"可这事总不能就这样,您总得上折子。说不定那些言官,那些御史还要弹劾您呢。“
宁离说:”……是他先出声挑衅的,难道他就能逃得脱?姚先生,你放心,你放一万个心,我绝对不让他好过。他敢写这样的折子,那我也来写一封。“
可真的写起来却卡了壳,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只恨自己平时文辞不善,诗书不通。
宁离左想右想,实在是也没想出来一个什么,最后愤怒的把宣纸一扔。
“……不写了,先不写了。”
啊?
姚光冶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世子,当真不写啦?”
宁离将那宣纸团成一团,恨恨的丢了,闻言点头,煞有其事道:“恶狗朝你犬吠,你难道还和他吠回去吗?”
姚光冶听得失笑。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姚先生?”
姚光冶点点头,“也是,咱们不和恶狗计较。”
宁离“哼”了一声。
姚光冶叹道:“原是我想差了。咱们只需要在这建邺城待满三年,到时候拍拍屁股就回沙洲了,又不指望在这建邺城里做什么。他想说什么,就由着他去说吧。”
宁离肃然起敬:“姚先生真是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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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坊,时家。
时家占地颇宽,几乎占了安庆坊的一半,因为乃是上皇后族,又一前一后出了两个皇后。门前坊上,车水马龙。
此时时宴暮顶着一张乌青的脸,满脸的焦躁与厌烦。
他那日被宁离打了回来,几乎肿成了个猪头。当天晚上痛得连话都说不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因此也更是将宁离恨上了。
“阿翁……”他哭道,“宁家那黄口小儿,真是太嚣张跋扈了。”
时老侯爷看见他被打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受得了?心里不由得也将那宁王世子给怨恨上了。
都是从外地进京的,难道他们时家就比宁家差了些什么吗?凭什么那宁王的世子就可以大打出手,凭什么他家的孙儿就要吃这样的苦头。
时老侯爷当时真的气急了,原本是等着接风洗尘,没想到生出这般变故。好好的一顿团圆夜,吃的也是不滋味,夜里听着时宴暮的哀嚎,心中当真是怒火上涌。第二天,连夜上了折子。便将宁离怒斥。
“二郎。”他道,“你放心,阿翁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多谢阿翁。”
时宴暮含泪谢过,这时候只觉得如何动作都十分困难。侍从在一旁给他擦了药膏,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在了对方的心口。
“……毛手毛脚的,连擦药都不会吗?”
屋子里顿时跪了一地。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时宴暮恨恨的说:“连擦药都不会,我要你们有何用?”
庭外杖责声不绝于耳,因为护卫主人不利,那一顿同来的侍卫都被赏了板子。此刻一声声听上去,虽然没有哀嚎,却觉得十分沉闷与渗人。
此时听着脚步声来,女子声音清婉温柔:“二郎,适才阿翁吩咐杖责的时候,你应该出声阻止才是,好让这些人念着你的恩情。”
时宴暮的眼神里出现了些怨毒,听到这话,哼了一声,说:“……他们念着我的恩情又有什么用,一群废物。我不需要。”
时宴璇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阿姐。”时宴暮说,“……若他们当真有用,当时就应该把宁家那个小泼皮留下,而不是被一个胡人侍卫打的不能还手。”还说是什么精心挑选的侍卫呢?连个胡人都打不过。
大雍与外交流频繁,建邺之中,出现高鼻深目的胡人样貌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只是虽然如此,一些高门大户,到底还是存了一点歧视的心思,责令其饮酒宴乐,看家护院,内里其实并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一类。
就比如时宴暮,现在觉得奇耻大辱中的还有一项,那就是将他击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
堂堂东海时家,竟然连一个胡人侍卫都打不过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宁离的厌恶还没有那么多,那么现他对宁离的恨意,那当真是到达了十成十。有一个词叫做不打不相识。但显然这个词并不适用于他和宁离。
打人不打脸,如今他的脸被打成了这样,这可当真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一定要让皇帝好好的惩治一番宁离,才能够平静他心中的怨气。
眼看着时宴璇将他望着,眼眸里有疼惜也有担忧,时宴暮咧嘴笑了一下,还反过去安慰她说:“阿姐,我不痛的,你不要害怕。”
时宴璇虚虚的抚过他,微微蹙眉:“……阿翁递了道折子上去,我心中有一些忧虑,不知道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时宴暮哼了一声,不以为意说:“……阿姐你等着看吧,有的是他的好果子吃。”
已经说到这般了,再见时宴璇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有些叹:唉,虽说阿姐天资聪颖,可终究是女郎,想事情不如他们这些郎君全面。
当下便说:“……阿姐可知道沙洲宁氏?”
时宴璇不甚赞同的望着他,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难道还要与我卖弄这般学识吗?”
时宴暮说:“阿姐自然是知道的。沙洲宁氏,雄踞西北,天下巨富,手握重兵,他如今将那丝路占着,尾大不掉,可不正像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当年上皇就想要对宁氏动手,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你难道觉得,如今这位,会坐看着宁氏壮大下去吗?”
那自然是要想办法削弱,加强中央的统治。
如今,他可不是将一个现成的刀子递给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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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时宴暮心中禁不住也有些得意。当时他便是以这样一番理由说动了祖父,教时老侯爷递了折子到宫中。
无论如何,他姓时,是东海时家人。他说自己算是皇帝的表弟,那的确不是假的。
血脉关系,并没有一句是虚言。如今结下了这般仇怨,难道还能够轻易的了结吗?
裴昭的生母出身时家,乃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女郎。时宴暮的阿耶,便是时皇后的兄长。从这一层关系上论,他的确可以算作是裴昭的表弟。所以,这不正是给裴昭找了个现成的借口。
宁王世子连陛下的表弟都敢动手,如此胆大包天。难道宁王对大雍,真的没有不臣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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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况且,如今这把柄,都已经递到他们手上了。
时宴暮哼了一声:“谁叫他不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偏要撞到我的手里来。”
他吃了这样的苦头,自然要还给宁离一点颜色看看。否则岂不是白瞎了他的这张脸,白瞎了他吃了的这顿苦?若是亏本生意,时宴暮是断断然不肯做的。
时宴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心思,眼眸流转,笑语嫣然,亲手捧起了旁边的玉瓶:“二郎,我替你擦药吧。”
侍从被踢到了外边,如今来给他擦药的换成了自己的亲姐,时宴暮十分快活,又笑起来:“阿姐,这等小事,何需要劳动与你。”
时宴璇叹道:“你这一番以身做饵,我难道就不心疼你吗?”
这一对姐弟的关系原本就十分亲近,如今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番,时宴暮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他说:“……且等着瞧吧。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让他什么代价都不付出,我如今不过是给他提一个醒罢了。要让他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还有什么人不好惹,更是惹都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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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一番密谋,宁离自是全不知道。
大概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说,与他有什么关系。此刻,他正在建邺城里看傀儡戏。杨青鲤说这可是顶顶有名的班子,好不容易才约到位置的。
只是这唱的桥段嘛……
宁离皱眉说:“怎么又是东君大非川之战?难道就不能换一个吗?”
杨青鲤挠了挠头:“这不正是西蕃的人进京吗,估摸着就拿这本子给唱着了呗。”
理由是这个理由,可是这本子,宁离当真是一点都不想听。先不要说他见过多少次了,单单说叫他来听这个,这也太羞耻了一些。
唉……
他说:“换一个,扬我国威也不是这样扬的。”
杨青鲤手一摊:“……可这是他们已经排好的。”
排好了难道就不能改?
宁离目光往后一转:“小蓟!”
“郎君,在呢,我都带着的!”小蓟立刻上前,取出了一匣子的金珠。
杨青鲤:“…………”
杨青鲤顿时倒吸一口气,十分艰难的说:“你才做了金珠砸人的事情,难道又要来一桩吗?”
宁离说:“怎么了?难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杨青鲤拉长了声音,“咱们宁世子做事,当然怎么都行,可是……你想一想你那土霸王的名声吧。”
宁离哼道:“我要什么名声。”
杨青鲤道:“……也就算是不要名声,但也不能这样败坏呀,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他心想,也没见过有这样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名声给败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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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的确想换一种戏了呀。”
真的,半点儿不想再听到什么东君与大非川了。
“换吧,换吧。”杨青鲤道,“……哪用得了你这么多。”他示意小蓟将锦匣收回去。难道是拿金珠砸人砸上瘾了吗?宁离出手,竟然又是与先前一般的。
杨青鲤说:“那你要听什么?”
这次把宁离给难住了,真要说换,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听什么曲子。
想了老半天,宁离说:“总归不是大非川相关的就行。”
“行吧,”杨青鲤说,“……你且等等。”
可过了会儿时候,杨青鲤倒吸了一口气。
宁离当真是生无可恋,这怎么又说起来当年厉观澜与波罗觉慧的那一番冲突了。
难不成就不能换别的吗?
“……换一个,换一个,”宁离飞速说道。
“那换什么?”杨青鲤说,“……你自己可得点一个呀。”
宁离想了老半天,一下子竟然卡壳,说些生僻的都不会演,说些熟悉的他又听倦。两害相较取其轻,他说:“……那就点一个《鱼复洞庭》吧。”
这说的却是屈子并不忧谗畏讥、忠君报国的故事。屈子投江之后,鳇鱼载着他的身体返回故里,然而一路游过了秭归,行到了瞿塘峡的滟滪堆,方知道游过了,从此复返。
杨青鲤奇怪道:“你怎么爱听这故事?”
宁离说:“……难道不行?”他顿时哼了一声。
“行行行,当然行。”杨青鲤拿他没有办法。“……那行吧,就听这个吧。”
这故事杨青鲤从前并没有听过,此刻听来,十分新鲜,也颇觉有味。
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他从前只知道这一种故事。如今才晓得了屈子的那一遭。
只是……
宁离向来是个不读诗书的,怎么会忽然间对这个感兴趣了?
他想不通,自然不去再想,听这一番鱼复的故事,也是别有一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