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蜜
9.1.
这一天,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的热闹声音,原来是裴昭又回来了。
侍从过来,邀请他过去,宁离欣然前往。
裴昭身披鹤氅,正在园中烹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分赴了两杯。
宁离看得着迷,只觉得裴昭的动作十分好看,尤其是持着茶杯的手,很是厉害。
“宁宁……”裴昭声音温和,“怎么不坐?”
宁离坐在一边的蒲团上,小声说:“行之,你不怕冷么?”
外面着实是有一些雪花还在飘的。
裴昭一顿,握着瓷杯的手稳稳当当,却是摇了摇头,叹道:“你可真是大煞风景。”
宁离:“…………”
宁离窘迫了一下,十分义正言辞:“我这是从实际出发呢!你咳疾好了么,就在这院子里煮雪烹茶。”
裴昭道:“早大好了。”
宁离一想也是,这么会儿过来的功夫,确然一声没有听见,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裴昭温声道:“如何?”
宁离抿了一口,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些好听的词语来。
裴昭见他这绞尽脑汁的模样,当真是失笑,莞尔道:“随意说说也就罢了,我并不是想难倒你。”
宁离不禁看向他,果然裴昭目中和煦,并没有什么凑热闹意思。
反倒是让他心中有些发窘,认认真真的抿了一口,说不太出来,只得道:“唇齿留香。”
宁离不禁道:“这是什么茶?”
“雨花茶。”裴昭道。
宁离有些惊讶:“我在茶楼里也喝过,怎么全然不是这个味道……?”
裴昭不曾回答,他面对着裴昭温和目光,微微窘了一下,顿时间也反应了过来。茶楼中说是特色珍品,也珍贵不到哪里去,如何能与裴昭此刻煮雪烹茶的相提并论呢?
“昨日来请你,怎么人也不在?”
宁离笑起来:“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和他去听本子呢。”
……新朋友?!
裴昭端茶的手微微一停,含笑道:“……是么?”
“是呀!”宁离兴致勃勃道:“是我在茶楼里认识的,名字叫杨青鲤。”
他本没想着裴昭立时能反应,还想着自己解释两句呢,没想到裴昭端着雨花茶,却是轻描淡写。
“……叙州杨氏的小峒主?”
宁离大惊:“行之,你也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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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行恰恰这时送了茶点来,正站在亭外,隐隐约约听到些词语,当真是大气不敢出。
各地世子入京,都是要侍奉御座上的君王,私下交往乃是大忌讳,哪里有像宁王世子这样,大剌剌的说了,半点儿也不遮掩的?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的身份……世子不也是还不知道么?
如今瞧着,真是半点儿也没有察觉出来。
木碟奉上了,有桂花糕、马蹄糕、糯米糍、赤豆青团等茶点,宁离随意拈了一枚。见着张鹤行又奉上了一只瓷盏,装着金黄澄澄的饮子,不免有些奇怪。
张鹤行道:“宁郎君,怕你喝不惯茶,也准备了一些蜜水。”
宁离点头笑道:“多谢呀。”
他侧头去,正见着裴昭温和目光:“若是不喜欢茶,便喝蜜水罢。”
煮雪烹茶是他一时兴起,邀请来宁离也是他心意一时所动,至于宁离究竟喝多少、究竟如何评,那都只是细枝末节。
如今在这亭中坐着,一同赏梅观雪,便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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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便不是个很敏锐的性子,也能感觉到裴昭的体贴。
他将裴昭望着,弯了弯唇,心知裴昭不会生气,便端起了一旁的琉璃盏。
入口滋味,与雨花茶全然不同。
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水,甜丝丝的?”
裴昭道:“加了一些荔枝蜜。”
宁离恍然,的确是有荔枝香气,不过如今正在隆冬,这等季节,却没有荔枝可以吃。
裴昭察觉到他心思:“怎的了?”
宁离说:“有一些想吃荔枝了。”
他说的倒是十分实诚,一点儿也不遮掩,裴昭目光柔和,将他望着,只道:“来年请你吃个够。”
宁离有些微窘迫,这听着……怎么他除了吃,也就还是吃了。
为了不要继续下去,宁离转移话题。
空气中有梅花香,宁离问道:“……那有梅花蜜么?”
裴昭略一沉吟:“应当是没有的。”
凛冬严寒,这等时节……
“梅花开在冬日,这等天气,蜜蜂并不会采蜜。若果无开在温暖地方的梅花……想来这世上,不会有梅花蜜了。”
宁离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虽然没有,但也并不如何作想。
他反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不知阿耶收到了我的家书没。”
六百里加急,的确是要比八百里慢一些的,从建邺赶去沙州,千里迢迢……也不知阿耶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呢?
正这样想着,转头看去,却发现裴昭似乎在出神。
那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神情里,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
宁离小声说:“行之?”
裴昭回过神来,此时此刻,竟是破天荒的,难得的有了几分不自在之感。
他该要如何告诉宁离,那装着家书的木匣,里面的梅花,已经换了两枝了呢?
原本存在那木匣中的两枝梅花皆已经凋谢,那一日他请宁离重摘了白梅,却是自己又折了一枝红梅,一并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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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事。”裴昭道,“如今你一匣子金珠,贿赂驿丞,教他六百里加急送家书的事情,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宁离:“………………”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没想到行之竟然也听说了。
宁离点了点头:“……青鲤与我说了。”
裴昭停顿了些许时间,并不曾说话。
宁离很是疑惑的抬头:“……行之?”
裴昭缓缓地喝了一口茶,道:“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宁离十分不解:“我是怎么想的?”
裴昭道:“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对你来说,终归是不好……你可需要压下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亦是凝望宁离,教人丝毫不怀疑,他有这样的能力做到。
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呀,我觉得挺好的呀。”
裴昭一顿,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来,这个好,能够好在哪里。
只听着宁离说道:“行之,你说,我名头这么糟糕,皇帝会不会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我逐出建邺?”
裴昭:“…………”
他见着宁离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仿佛压制不住渴望似的,还以为宁离要说出什么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话语。
换个人来,只怕要斥责宁离异想天开。
裴昭道:“你多想了。”
宁离顿时蔫蔫的,不说话。
裴昭心道,什么逐出建邺?若是真将皇帝惹怒了,等着的下场只有幽囚圈禁……哪里有什么可能,被逐出京城?
“若要出京城,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裴昭道。
宁离顿时眼睛一亮:“什么可能?”
裴昭缓缓说:“流放三千里。”
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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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便是再不明白,也知晓这决计不可能的了。
他眉毛一拧,正想与裴昭说,不要与自己开玩笑,忽然间又想起来什么,眸光离合。
裴昭已经悉数收入了眼底,原本是说着玩笑的,可是宁离这样神情……
果不其然,便听得宁离道:“若是愿意,当真可以流放三千里么?”
裴昭:“…………”
这下子,却轮到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只得道:“流放之地,大多处于边疆,气候恶劣,环境艰难……你且莫要想了。”
“我明白的。”宁离点头,“沙州外边儿,不就是有流放的来的罪眷么。”
裴昭一顿,忽然间后悔,只因为他想起了宁离的出身之地。沙州远隔建邺千里,若真要算起来,那也是一等一的苦寒之地。
戍守边疆,在大多数人眼中,只怕都算不得一个美差。
而宁离正是在沙州长大。
这样恶劣的气候,吓退不了他。
裴昭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想被流放?”
宁离顿时点头:“所以有操作的可能性么,行之?”
那一双眼睛甚至有些期盼的将人望着,但裴昭却是残忍的摇了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
“自然。”裴昭端起茶盏,浅浅的斟了口,徐徐道,“流放之刑,与判决死刑,只在一线之间。若是操作些个不好的,指不定就要人头落地了……你总不想人头落地的罢?”
宁离:“……”
那他自然是没有这个癖好的了。
裴昭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已经到了建邺,注定要待上三年时光,不若好好想想,日后怎么过……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想着逃跑罢?”
他这句话落下,只见得面前少年当真像是被霜打了的白菜,无精打采,蔫缩缩的。
原本不应该问的。只是……终究没能忍住。
裴昭轻声说:“就这般不喜欢建邺么?”
“建邺很好。”宁离有些惆怅,“……只是非我乡。”
9.2.
隔壁院子时而有人,时而又空。
宁离隐隐约约间觉得,大概是裴昭在外也有事务,也十分繁忙,只能忙里偷闲,抽上几天到这别院里歇着。
一开始的时候,宁离虽然常常去建邺,到后面,也逐渐懒散了下来。
打马来回的功夫,对他来说,虽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他渐渐也想更舒服的躺着了。
这一日,又有侍从来请他过去。
宁离入了园子,裴昭却是在屋里。他看见裴昭的神色,眉忍不住蹙起,说,“行之,你仿佛面色看着不太好。”
裴昭喝了一口茶:“是么?大抵是昨日睡得晚了些。”
宁离说:“你家中的事这么多么?再忙也不能耗空自己呀。”
“是有一些。”裴昭却是避而不答,只道,“这几日怎么不去建邺玩了?”
宁离说:“你知道我没进城?”
裴昭点了点头,却说:“听说你懒了些,是不好么?”
宁离摇头:“天太冷,不想动,我也要冬眠了。”
裴昭听得失笑。
叙州杨氏子弟入京的折子已经递到了他的案头,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宁王府递来的。
裴昭问道:“你不想入宫吗?”他问的很是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在意。
宁家的这位小世子,不想入宫也是正常。
却没有想到宁离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呀。”
裴昭拿着书卷的手顿了一顿,他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良久,裴昭说:“我以为你不想入宫的。”
“哪儿有。”宁离摇头,“我听说御膳房的厨子,有一道菜做的特别好吃……唔,仿佛叫做‘樱桃肉’。”
裴昭沉默了一会儿:“你家的林师傅应该也会做。”
“那不一样,”宁离反驳,“林师傅是已经出了宫的御厨,他肯定有差别,我想知道御厨做出来是什么味儿的。”
他真是半点也不掩饰,想入宫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就这样大大咧咧,十分坦白的在裴昭面前说了出来。
裴昭垂下的眼眸里,神色有一些复杂。他早能够感觉到宁离的性子十分单纯了,想必在宁王府里毕竟是千娇百宠的长大,宁王对他是如珠如宝。
或许也并不如此,那些冰冷的宝物,怎能抵得上少年就在眼前灿烂一笑。
小郎君眉目灼灼,生机烈烈,动人之处,更比花艳。
裴昭说:“既然如此,你不如去给皇帝上一道折子。”
“不要不要。”宁离的头摇的跟波浪鼓一样,“……他想不起我来,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干嘛自己要凑到他的跟前。”
裴昭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即便明知道宁离的性格,并不喜欢宫里拘束,也觉得莫名的不快。
“……你似乎不大喜欢他。”
宁离哼了一声:“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派出花鸟使到处采选秀女,哼,不要脸!”
裴昭十分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
“行之。”宁离小声唤他,“……我就只告诉过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呀。”
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说的那话是大不敬了?!
“……老头子?”
他看着宁离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觉得额头突突突的跳,忽然间发现,似乎在宁离的认知里有一些偏差。
“是呀!”宁离点头,浑不觉错处。
裴昭慢条斯理的说:“当今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如今二十有三,怎么能算得上是一个老头子。”
宁离呆了一呆,好半天了都不能够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二十有三?……老头子?
愣了一会儿,宁离如梦初醒:“那老头子是……”
裴昭淡淡的说:“是上皇。”
宁离大惊失色,原来皇帝都已经换了一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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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看着他十分震惊的表情,心里当真是五味陈杂,十分难辨。
他沉默了好一些时候:“你出生宁王府,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宁离有一丢丢的心虚,然后又变得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我被送到山里去养病啊。”
裴昭目光微微一凝:“你生病了?”
害怕他担心,宁离连忙说:“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大好了。”
裴昭应了一声,一时间却不言。宁离心中有些奇怪的惴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教他小心翼翼将裴昭望着。
好一会儿了,终于听裴昭道:“如今皇帝换了一个,不是你所说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续道,“不是你所说的老头子,你也还是不想吗?”
宁离摇头跟波浪鼓一样:“那我也不想。”
他说得那样的笃定,裴昭将他望着,竟有些难言的莫名。
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瓷茶盏,好些时候了,裴昭终于问道:“宁宁,为何你这样抗拒入宫?”
宁离长长叹气:“阿耶说,我入了宫就要去武威卫当侍卫,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站岗,刮风下雨也没有假期……唉,我也不想上进,也不想在皇帝面前博个好脸,就不要也让我去了罢。”
他说的十分真情实意,颊边那浅浅笑涡里,都蕴起了愁云惨雾。裴昭顿时间想起这几天看到的暗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
这宁家的小郎君诶,当真是……
裴昭道:“按例你是要入宫的。”
“那也有早晚的分别!”宁离理直气壮,“反正他现在想不起我来,最好一直都不要想起来。我的名头这么差,就不要去祸害他的武威卫了,赶紧把我放回去罢。”
……其实是去奉辰卫。
罢了,大抵在宁离眼中,奉辰卫与武威卫,也没什么区别。
裴昭道:“所以你整天都没有做正事。”
宁离必须给他纠正:“哪有?我也是很正经的好罢。”
正经在哪里?
裴昭案上还搁着参他的折子呢,边上并排着暗卫传来的暗报,宁离这一天天的,看把戏,听评书,就没有一件是正经的。
他当真是额头突突突的直跳,终于道:“你这个模样,便是离开了建邺,回到沙州,又如何继承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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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地处要冲,地势险要,十分关紧。依照着宁离的这个性子,恐怕根本没有可能掌控起来。
宁离对此胸有成竹:“所以阿耶也没有指望我能管起来呀,阿耶让我入京,趁着这三年,好生找一个能替我打理王府的人呢。”
裴昭目光隐约间晦涩,无声将他凝望着。
半晌。
“你是想要在这京中迎娶一个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你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可别可别!”宁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从没这样的心思……行之,你不要栽在我的头上。”
裴昭轻哂:“没心思就罢了,怎么反应得这样激烈?”
……那不是突然被问着了么?!
宁离以前可从未想过这些,裴昭忽然间问他,他能答出个什么来?便说是年少慕艾……可他也从来都不曾慕过,也没人教他生出来这样的心思呀。
可恶,可恶,将他给问倒了!
宁离决不能输阵,冷不丁的问:“那你呢?我怎么没见过嫂嫂?”
裴昭淡淡道:“我孤身一人,从哪里去给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