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寒夜
万灵之河中传来了一丝锐利的波动:“奸贼受死!”
就在剑锋刺入身体的一刻,谢兰亭眼神陡然清明起来,一扬手,那柄剑便在掌心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幻像被扼住咽喉,面容扭曲,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能挣脱。
“哥哥才不会这样”,谢兰亭拂袖将它的脸抹灭,如同看着什么低入尘埃里的脏东西似的,只一瞥,就转开了眼,“弗论何时,他的剑锋永远也不会指向我。”
即使举世背离,恨之如狂,谢忱也一定是与她并肩而立的那一个。
铮。
长剑出鞘。
岑寂绽出一道利如寒秋的剑芒,极快也极冷。
这一剑直贯中宵,通天彻地,引得雷霆电光飞降而下,急奔若游龙,纵横当空,在长河之间来回呼啸飘飞,成千上万的亡灵倒在了剑下。
剩下的咆哮着,向旁边闪躲,退入无限黑暗深处。
谢兰亭没有再追,只是抓起一只恶灵塞进剑里。
灭魂渊阵法再度合拢,沉寂无声。
路走到尽头,离开万灵之河,便快要到离泱城外了。
深渊之下,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痕迹,只有终古如年的沉默。
在这沉默中,谢兰亭迟疑地想着心事。
她从来一往无前,几次迟疑都是因为那个人。
她握了握颈间的传音凉玉,触手清寒如雪,却因为长时间贴着皮肤,犹带一丝余温,让她忍不住想起谢忱将这块玉挂到她颈边时,微微含笑的样子。
谢家如今只剩他们两人,她每次出征,看到这块玉,都知道,哥哥就在家里等着她回来。
“哥哥。”
仿佛犹豫了有百年之久,她终于输入了灵力。
那边虽然亮起,却一直没说话,只传来了笔尖掠过玉简的轻擦声。
祈国与绥地有时差,又正值深冬极夜,每日有十个时辰是黑夜。
谢忱深夜仍在笔耕不辍,伏案批改公文。
过了好久,他徐徐道:“挽之。”
声音清雅闲适,犹自含笑,蔓延开一纸泼墨山水,风月和烟霞便在这山水之间氤氲浮动。
谢兰亭指尖在玉环边上不住地摩挲,紧张道:“哥哥,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可曾受伤?”谢忱立即问。
她眨了眨眼:“现在还没有。未来的话……也尽量不受伤吧。”
“那便好”,谢忱拂衣起身,剪去桌前的灯花,“总归还有办法弥补的。你且说与我听听。”
“我早有应对之法了”,谢兰亭垂眸。
等杀了桓听,上辈子的一切灾厄,都能迎刃而解。
她将心一横,坦白道:“殷若羽将大军拖在了寒云道,我已经来到了灭魂渊,从这里暗渡,三日内必能攻破离泱。”
死一般的沉寂。
后半夜,烛火已然烧到烛芯,明明灭灭,剪烛的人一时失神,忘了移开手,火焰蹿上指尖,传来一声哔剥。
嘶,那头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谢兰亭一边等着审判,一边苦中作乐地想,能让哥哥如此失态,她也算是全仙洲第一人了。
谢忱年少称尊,位列三公,代祈天子进行摄政。
他又是一个名动天下的风流名士,雅量萧闲,被称作“世之仪表”。
哪怕置身风刀霜剑之中,哪怕孤身立于万人之上,也始终是一副从容适意之姿,如对闲云,如观江河。
像方才这样震惊,几乎是生平仅见了。
良久,谢忱微愠道:“你真是……”
这次出征,因为不想让谢兰亭出征在外受到掣肘,他干脆让她持节钺,同天子,一切皆无需请示,可自行决断。
既然能报来,想必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谢兰亭心头一跳,正要解释两句,忽听见谢忱轻轻叹息一声,似乎瞬间放弃了诘难,转而担忧起了她的处境。
“此战你究竟有几分把握?粮草军需还充足吗?绥宫的暗棋可用上了?不如我传讯,令衿城太守萧王从后方粮道切上,与你互相策应……”
“哪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谢兰亭潇洒一挥手,“兵贵神速,我就带了五百人,以及五天的粮食。”
“……”谢忱几乎被她气笑了,“你是打算攻下离泱城再行补给?”
“自是如此”,她扬起下颌,傲然道,“哥哥不相信我吗?此行定当成为一场震古烁今的战役奇迹。就算有何变故,单凭我一人一剑,也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叫他们肝胆俱裂。”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那头沉默了一会,“我知你定能书写传奇,只是天下事,都难免关心则乱。”
谢兰亭一怔,关心则乱。
她又想起了谢忱上辈子的死。
“弑帝夺位,举国南下。”
谢司徒身为天下文宗,青史千万事。尽皆了然于心。有许多血淋淋的先例在前,他岂能不知,一旦正面弑帝,便要背负千秋万载的无尽骂名。
之后的战争赢也罢,输也罢,必然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鞭挞不休。
但他还是动手了。
因为天下事,都难免关心则乱。
上辈子,直到死去,谢兰亭都没有真正后悔过什么。
她信任桓听,是因为身为一国之主将,当有容人之量。
她希望桓听能成为她一统天下的助力,兵不血刃地收拢绥地人心,再助她南征北战,平定四方,一统天下。
本就存了利用的心思,到头来输了,也只能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大好河山,无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若连输都输不起,那才真是连最后一丝身为霸主的骨气也丢了。
她以为,她绝不会后悔,哥哥也是。
像他们这样的人,身居高位,骄傲入骨,以天下为棋,以生死为赌注,早就做好了随时葬身于烽火长夜的思想准备。
纵有遗憾,也定然是末路纵歌、落子无悔的。
可到头来,不论是她,还是谢忱,却都后悔了。
她死后,看着青霄营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个死于桓听的亡灵大军下,看着哥哥身陷重围,抚琴一曲,倒在血水中横剑自刎,看着谢家祖陵被掘,先人挫骨扬灰。
她终于后悔了。
凭什么她的过错,要让千千万万人都付出血泪的代价?
谢忱也后悔了。
死前,他隔着满眼的苍凉血色,看见天穹上一轮明月,亘古如斯。
若当年,祖母死后,他没有选择出山入仕,而是隐姓埋名,寄情山水,是否今日,尚能与挽之一起泛舟五湖,共此一轮明月?
吧嗒,一滴泪水滴落在剑锋上。
“挽之”,谢忱在那头轻轻地问,“孤军深入,非用兵之常道,你这样急切地想要灭绥,是出于什么考量?”
谢兰亭从灭魂渊底一跃而上:“因为,我也想保护哥哥。”
赶了一整日的路,外面,已近黄昏。
离泱城就矗立在不远的地方,城池云霄金碧,城外天阙华颠,旌旗五色映着暮色的余光,耀眼地指向苍穹尽头。
这座城,是绥国这座千年帝国的都城,仙洲正朔,王朝正统。
上一世,她攻下这里,独自入城,身前是荣光万丈,而身后尸山血海,空无一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遗恨千古。
“哥哥,我想要你好好活着”,她看着城池,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风雷跋涉横扫千军,要这江山万里顷刻易主,我还要哥哥来日见证我,加九锡,登高台,帝君禅位,四海一统,天下归心。”
不多时,暮色降临。
跟随谢兰亭一起来的士兵中,走出一个容色瑰丽的异族少年。
他瞳色深异,一蓝一紫,深邃的五官半拢在斜阳中,精致得如同白玉雕琢。
“大将军”,他神情桀骜,眉宇自有一番高傲气度,“我们准备趁夜去偷袭吗?”
“非也”,谢兰亭淡淡道,“阿凉,过来看。”
云霓少帅陆凉打了个冷颤:“喂,别这么叫我,我跟你可不熟!”
他到底还是没抵过好奇心,走过去,想搞清楚她在看什么。
此时,正站在城外的青山上,松柏苍苍,密林掩映之间,与离泱城隔着河遥遥相对。
谢兰亭事先吩咐过,多携了数十倍营帐。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她道,“都分散开来,待入夜,便点灯万盏,漫山遍野,以迷惑敌人。”
陆凉瞪大眼,惊呼一声。
“什么?我们这统共就五百个人,还主动暴露位置,等离泱城内反应过来出兵,大家岂不是死定了?不行不行,我不跟着你混了,我得赶紧走……”
“站住”,谢兰亭叫住他,“这是军令。”
陆凉顿时气得连小卷毛都竖了起来:“大将军,你自己想找死,何必非拉上我!要是早把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不会来的!”
谢兰亭一哂,觉得他现在发怒的样子,就像个毛扎扎的刺猬团子。
看着居然还有点怀念。
云霓陆氏是西荒大族,以武道立业。
西荒孤悬于仙洲十四洲之外,是一片素来无常主的争霸之地,冥魔妖鬼众道并行,混战不休。
这年,陆凉十四岁,父兄皆战死。
他无处可去,想自立又力有不逮,只得带兵来投了青霄营,憋着一股仇恨与血气,桀骜不驯,在战场上比谁都疯。
后来,他见过的死亡越多,失去的身边人越多,就越来越锋利沉默。
依旧满身利刺,却将唯一的一块柔软留给了谢兰亭,上辈子,最后随她一起赴死。
“我自有对策”,谢兰亭静立在如血的残阳中,已经成竹在胸,“你等着看就好。”
小刺猬挠了挠卷毛,一脸将信将疑。
“嗯哼,行吧,反正你们中土人都狡猾得很。”
晨昏交替之间,正值离泱城头守军换防。
虽然突袭的消息不曾走漏,但祈国大军压境,一路虎视眈眈,离泱已经满是山雨欲来的逼仄。
数千人披坚执锐,刀光剑影连成一片,驻守在城头,一齐向来人行礼。
“太傅大人。”
桓听轻轻颔首,飘然掠下高台:“不必多礼。”
他检视过城头的防护阵法,一袭白衣飘飘,清冷如霜雪,于无数西沉隐入暮色的铁衣盔甲之间,一眼就能看见。
身后,破碎的河山被斜阳笼罩,燃成一把冲天的烈焰,显得这一身白衣更为单薄,却从来屹立不倒。
那种风骨,让人见之而心折。
远远地看着,谢兰亭手指扣紧了弓弦。
上辈子,她与桓听无数次的死敌厮杀,和有限的几次并肩作战中,哪怕九死一生,哪怕龙潭虎穴,桓听一直都在最前线。
也一直都是一身白衣,未着盔甲。
谢兰亭曾以为他是自恃修为高绝,等他投降,封作军师后,就劝他多加防护,却屡被婉拒。
后来才知道,桓听只是不怕死而已。
何止是不怕死。
他是视死亡为归宿,期盼战死,期盼魂归,期盼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支冷箭,可以随时结束自己的性命。
既不惧死,在这人世间,便可以有所向披靡之勇,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桓太傅啊,还挺……”陆凉支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一个词来,“还挺好看的。”
“能不好看吗?”谢兰亭微微冷笑,“他可是和我哥哥并称于世的人。”
见陆凉满脸疑惑,她便简略解释了两句。
仙洲极其流行品评人物,任是绝代高手,还是文官儒士、丽色佳人,都不得不视此名望为立身之阶。
姿容、修为、地位、家世、才气、大道,如此等等,皆是品评标准。
桓听和谢忱二人,虽气骨迥异,却都风华绝代,百年之间未曾诞生过这样的仙姿。
再加上二人虽名义上不是君主,却分别是绥、祈两国实际的政令操控者,大权在握,视皇帝如无物。
品评者便将他们并称,叫做,「江左独步桓太傅,世之殊色谢司徒」。
“嘿,桓太傅既然这么好看”,陆凉兴奋地舔了舔小虎牙,“想必脑袋砍起来一定很爽吧。”
谢兰亭勾起唇角:“放心,以后我定找个机会让你试试。”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城头上,桓听蓦地驻足,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他有一双清冷的雾蓝色眼眸,仿佛薄暮中千尺深雪的江岸,新月冥冥,天地间都是苍茫一色的寂寞,只一人形影独吊,怅对关河万古。
这一眼,近在方寸,又远隔万水千山。
视线穿过层叠的松林,他一眼看到了谢兰亭,也看到了她手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箭镞寒芒,和身后漫山遍野的军帐烛火。
下一瞬,霍然拔剑。
哪怕敌军领袖突然兵临城下,而己方堪称毫无防备,他也依旧容色沉静,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慌乱。
帝剑出鞘,作长虹贯空。
“谢将军”,桓听峭然孤立,犹如一座丰碑,“今日至此,未曾远迎,幸会。”
谢兰亭微微勾起唇角。
一股近乎沸腾的热度在血液中奔涌,那是身为征伐者,知道前方将有一场恶战,而胜利已经在望的跃跃欲试。
“太傅大人,幸会。”
上辈子的漫长光阴,十载为敌,数月为友,都在这一幕对视中破碎成灰。
这一世,他们果然还是最适合做回死敌。
迎风飒飒,她抬手,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