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焰涨天
这一箭急如星火,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长空。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所过之处,灵力挟起千万点光焰飞腾直上,仿佛是一只剖光浴火的凤凰,飞彻九万里高天。
又化为漫天张扬的赤火,顷刻轰然燎原。
谢兰亭红衣猎猎,负手当空。
离泱城的禁制早已开启,倾绥国之力而建,固若金汤。
上辈子,青霄营花了一年时间才勉强攻下。然而此刻,这一箭却如入无人之地,穿透了那一层无形的光幕,刺向桓听眉心。
箭锋到了面前,也不过是比一霎那更短的时间,退无可退。
何况,桓听是绥国的脊梁,这世上有太多事他不能做,而最不能做的,就是后退。
凛冽劲风卷起衣袂,灵力场一起倾轧过来,欲成为枷锁,将他禁锢至死。
便在这一刻,桓听长身而起,在空中挥剑一决。
剑光巍巍若江河,千里而下,搅起满天光焰作雪飞,又裹挟住了那支飞来的利箭,动摇着,发颤着,几乎要使它分崩离析。
长箭也只是停了短暂一瞬,随即,铮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斩向了剑锋。
火星四溅。
夜幕仿佛都被震裂了无数条缝,倾泄星辰。
利箭以一种所向披靡的姿态,穿透了长剑,又刺破了半截崩裂开来的剑尖,终于力竭,被桓听轻飘飘一把握在了掌心,彻底捏碎。
他的手绽开了一些血痕,深可见骨,但绝非什么致命伤。
“唉”,陆凉遥遥望见,捶胸顿足道,“就差一点,太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谢兰亭语气森然,仿佛藏着一把利刃,“桓听手中拿的,正是绥国的天帝剑。绥国天帝陈阶青临终前,将这把剑和万里江山,一起托付给了他,军国大事,皆可自行裁决。为人臣者,能做到这个地步,桓听也是全天下独一份了。”
“如今,帝剑已断,呵……”
冬夜的寒风吹散了她的语声。
城头,守军望着断裂的天帝剑,皆面色惨然。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太傅大人,你的手……”
“无碍”,桓听淡淡道,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谢兰亭出手凌厉,天帝剑被断为两截,再无修复的可能,落满了凄艳泉涌的血色。
那是他最熟悉的血色。
透过这血光往回望,受先帝遗命、握剑掌权的三十年,也尽数浸染了血雨腥风的底色,犹如隔岸望着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谢兰亭已至”,他徐徐说,“诸君请随我坚壁清野,一力拒敌。”
城头顿时喧嚣起来。
“何以至此!”
大战将至,却来得猝不及防,前线二十城音讯全无,甚至连天帝剑都折断于阵前。
哪怕这里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一瞬间,也难免慌乱。
有的在失声惊呼,“她怎么过来的?”
有的在痛骂,“谢贼不得好死!”
还有人拱手请战道,“太傅何须忧虑,那谢兰亭区区一介女流,空负利剑,有勇无谋,不过是仰仗谢忱摄政,才得以官拜大将军。臣请出战,定将谢贼格斩于马下!”
桓听一抬手,所有人顿时静默无声。
“休要轻敌”,他淡淡道,“诸君莫忘了三年前的苍陵之役。瑶京谢氏三代人筹备,只为灭绥,谢将军年不及芳信,声威冠绝天下,世无所匹,岂能是庸庸之辈?”
任谁都能看出,谢兰亭这次伐绥,就是为了扬名立威。
在祈国,她的声望和势力都已达到了顶峰,又有谢忱坐镇朝中,大权独断,为她扫平了一切潜在威胁。
在谢忱的谋划中,行禅让之事,远比血腥杀戮更为师出有名,他势必要将谢兰亭干干净净地送上皇位,自然不能留下什么污点。
绥是仙洲正朔,若能灭绥,以后祈天子向她禅位,亦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看来谢贼是铁了心要与我们斗争到底了”,属下忧虑道:“太傅,如今当为之何?”
桓听衣带当风,泠泠然立于悬挂的地图前,细说战略部署。
“敌远道而来,为数莫测。当下之计,唯有智取。望诸君固守城池,俟其攻伐力竭时,士气下坠,必有心理破绽,可布幻阵破之。沈将军,请行往西城隅……”
众将士一一领了安排,原本的满心慌张,也随着他镇定的语气慢慢消散:“太傅请放心,臣定不辜负期许。”
是啊,战前帝剑断裂,当然不是好兆头。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绥国的象征早就不是天子了,而是他们的太傅。
就像以往的三十年中,每一次绥国遇到生死存亡的危急,太傅总有办法解决一样。
这次,每一个绥人,也都一如既往地仰仗着桓听,等着他匡扶社稷,力挽狂澜。
*
青山上,松林如浪,谢兰亭同样也在向属下说着自己的战略。
“好了,都去休息吧”,她吹熄了灯烛,“无须备战。今夜,桓听不会来了。”
陆凉差点就冲上去,晃一晃她脑子里的水。
“大将军,我叫你一声大将军!桓听是你的人形跟宠吗,你说他不来,他就真的不来了?万一他来了,我们又没准备,是打算直接等死?”
见他言辞无礼,青霄营士兵俱怒目而视。
陆凉哽着一口气道:“我陆家纵横西荒,战不旋踵,个个是大英雄,从来不怕死。可是……我父兄皆阵亡,唯独留下我一人,大仇未报,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说到后半句,语气陡转低沉。
谢兰亭瞥他一眼:“你不会死。今夜,谁也不会死。”
她回首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绥国之安危,皆由桓听一人承担,若无万全把握,他绝不会出战。营地的烛光有上万盏,足够震慑他一时了。”
“那明天呢?”陆凉追问。
谢兰亭扬眉笑了一下,那种笑势不可挡,犹如出鞘的刀剑,飞扬而锋利:“到那时,大局已定。”
好吧,陆凉决定姑且信她一回:“哼,桓听这厮真是胆小鬼,连仗都不敢打。”
“也不能这样说”,谢兰亭淡声道,“他只是输不起罢了。自南渡后,绥国苟安江南,占一州之地,国力远弱于我大祈,他承担不起任何一场败仗的代价。”
片刻后,又道,“当然,我们也一样。”
绥国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们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
从前总以为,就算败了,也有谢忱站在身后。所以无畏,所以永远一往无前。
可这一战若败,那就是国破家亡万骨荒。
甚至连哥哥都保不住。
陆凉瞅了她半晌,摆出一个沉思的表情。
半晌,就在谢兰亭以为他在酝酿什么高见的时候,忽然一摊手:“不懂。”
“……”
“但大将军说的话,似乎总是很有道理”,他抓了抓小卷毛。
见他仍有不服之色,谢兰亭叹了口气:“阿凉可要来打个赌?就赌今夜,桓听一定不会来。”
“好啊!”陆凉一爪子盖在她肩上,“赌什么?”
“若你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不会违背道义本心。当然,我输了也一样。”
“一言为定!”
这一晚,陆凉抱着那柄红缨长戟,严加戒备,守了一整夜。既怕桓听进攻,又怕他不来。
到了后半夜,丝丝缕缕地下起了冻雨,寒冷入骨。
他打着抖,把盔甲往上拎了又拎,好容易捱到天亮,桓听竟真的没来进攻。
“唉。”
陆凉失望至极,慢吞吞一步步挪到大将军营帐。
谢兰亭起得很早,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这时,正收剑入鞘。萧疏翻飞的红衣之下,露出一截冷凝如玉的手腕。
陆凉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名传讯官行色匆匆地奔来,脸色怪异。
“果然!”
这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只不过,陆凉想的是“桓听果然带兵来袭”,警戒地准备迎敌。
谢兰亭却长舒一口气,心想,上辈子的那人,果然来了。
她对着天风,一正衣冠,朱色衣袂席卷如赤焰。此刻,正旭日初升,霞光在她眼瞳中顷刻盛放,碎裂了所有的踌躇不前。
“阿凉,收拾仪容,随我下山接驾。”
陆凉一头雾水,跟着走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接驾”,不由大吃一惊。
“什么?山下来了个皇帝?哪一国的,肯定不是祈国……那是,姜?靖?岱?甘?骆?总不能是绥吧。”
谢兰亭把他头顶呆毛按下去,一边说:“正是绥国。”
陆凉好不容易抢救回自己的脑袋,没好气道:“绥帝号称天下共主,他来干什么?大战在即,过来找死?”
谢兰亭不咸不淡道:“自然是畏我青霄营大军声威,来投降的。”
陆凉看了看己方的区区五百人。
“……”大军声威,就这?
“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啊”,探子追了上来,三句并作两句说,“不错,山下确有发现一人,着褐衣,以朕自称,约莫十余岁,体型圆润,口口声声说要投降,莫知真假。”
说话间,已到山麓。
远远地,听到一道委屈的少年音在叫喊:“你们放开朕,朕真的是当今天子!谢将军在何处,朕要见她!”
士兵道:“我们大将军……”来了。
只见一团庞大的褐色迎面扑了过来,像一阵疾风。
谢兰亭一闪身,他便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缕赤色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