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何田走进酒舍后,酒舍的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砰的一声,关得很是用力。
这一声巨响让他心里打了个寒颤,望着前方空旷狭长的回廊,莫名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何军主,请吧。都督就在里面等你。”负责迎接他的下人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来都来了,何田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继续向里走去。
穿过院落,是一栋两层高的建筑,这里便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建筑大门洞开,何田一眼便能望见屋子内部的情形——里面本是一间大堂,面积颇大,且梁阑玉让人把多余的摆设全撤了,所以显得异常空旷。
整间堂内只摆放着一张案桌与几个坐垫,梁阑玉便坐在案桌的后方。她的身旁还跪坐着两名侍卫。整间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样的景象令何田不由放下戒心。
他生怕梁阑玉等得太久,立刻加快步伐,一路小跑入内,来到屋中央。他的两名亲兵紧随其后。
“何田叩见梁都督!”何田双膝下跪,虔诚地朝着梁阑玉磕了个头。
梁阑玉微微一笑,道:“何军主,你总算舍得来了,真叫本督好等呐!”
这句话中的责怪之意让何田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明明是梁阑玉到得太早,这又怎能怪他呢?
但他自然不敢反驳梁阑玉的话,只好顺势认错:“是末将的错,末将有罪,求都督责罚!”
梁阑玉见他这副谦卑模样,嘴角笑意更甚,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整张桌上就只有一杯酒,她似乎并没有要招待何田的意思。
温热的黄酒入喉,不至于醉人,但却让她更放松了。
她放下杯盏,不紧不慢道:“何军主当真觉得自己有罪吗?”
何田又是一怔。今日这不该是一场双方心知肚明的戏码吗?他通过自贬请罪向梁阑玉表达归顺诚意,而梁阑玉借机展现她的宽宏大量,对他不罚反赏,主仆和的好戏便可圆满收场。可她这样问,难道是嫌自己的诚意还不够??
他一时摸不透对方的意思,抬起眼,对上的是梁阑玉戏谑的目光。
何田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到底是他的身份低了一头,且他才是那个有求于人的。因此也只能压制心中不快,竭力作出谦卑模样:“是……末将有罪。”
梁阑玉道:“那你都犯了哪些罪?说来听听吧。”
何田:“……”
他心中的不安开始增加,用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然而这间屋子确是肉眼可见的空旷,除了梁阑玉三人外,再找不到其他人的影踪。
他令自己保持冷静,继续谄媚讨好:“末将令都督不悦,便是末将最大的罪过……”
他话未说话,便被梁阑玉高声打断了:“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么多年,你在郁州做了多少杀人越货、恶贯满盈的大罪!”
何田被她突然提高的语气和掷地有声的责问吓了一跳,再度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梁阑玉。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见何田不语,梁阑玉冷笑道:“怎么,何军主嘴上说着认罪,却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那本督不妨提点你一下。这些年来,你在郁州勾结豪族,欺压百姓!打劫商客!乃至谎称军功,欺瞒朝廷!……可有一桩冤枉你了?”
何田越听越骇然,身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这跟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这些事情梁阑玉是怎么知道的?!
他改跪为坐,不断拉远距离,同时再度警惕地环顾四周:“末将不明白都督的意思!”
梁阑玉哈地一笑:“是么?我看何军主这样子,不像是不明白的样子。……哦对了,我差点还漏了一桩。”
何田喉头发紧。他已然意识到今日这场会面非同寻常了!梁阑玉到底想干什么???
梁阑玉忽然横眉冷眼,提高了音量:“——你勾结流寇,假冒北燕军,行刺本督!你狗胆包天,罪无可恕!”说完便将桌上喝空的酒盏狠狠掷到地上!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原本空荡荡的二楼围栏后瞬间冒出两排人影,全都是持刀的甲士,虎视眈眈地盯着何田与他的亲兵!
何田倒吸一口冷气,目眦尽裂。他终于明白了他进门梁阑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梁阑玉说他舍得来了,说的不是他今日来到这间酒舍,而是他终于放下戒备,远离军营,钻进了她的圈套!
这根本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何田跳起来就想往外逃,他的两名亲兵也跟着慌张起身。
然而从建筑后方的回廊里又涌出数名持刀甲士,将大门牢牢堵住。梁阑玉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何田想要拔刀杀出一条血路,可当手摸到腰侧时,他才想起兵甲早让人卸了。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顿时浑身僵硬,抖若筛糠。
后方传来梁阑玉冰冷的声音:“何贼,我给你两条路选!第一条,束手就擒,乖乖认罪。我饶你今天不死,押你进京受审!第二条,现在你就得死!”
何田浑身被冷汗浸湿,他已经快疯了!这两条路里,压根没有一条是活路。梁阑玉说得清清楚楚,即便选第一条,也只是今日不死。一旦他失去军队,被押解进京,以他做过的事,连潘亮都保不住他!潘亮也不会愿意保一个废物!
选第二条,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的目光迅速环视整间屋子,试图找出被疏漏的门窗,可就连每一扇窗户的外面都站了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梁阑玉的身上。
——这或许就是他今天唯一的生路了。
“我跟你拼了!”何田大吼一声,脚下猛地发力,直扑梁阑玉而去!只要能挟持这位天之娇女,在场的人就不敢对他动手,他还有机会逃回军营!
梁阑玉身后的两名卫兵早有防备,立刻起身护驾。但梁阑玉的反应比他们更快。她狠狠发力,一脚踹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向前飞去,撞向何田的小腿!
何田侧身想躲,可几案极长,他压根来不及躲开。只听一声闷响,坚硬的案缘撞在他的小腿胫骨上,
胫骨没有肌肉保护,是人身上最不耐痛的地方。何田的怒吼声戛然变了调,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后方持刀的甲士追上来,已然赶到他的身后。
梁阑玉事先嘱咐过,如果何田妄图反抗,就意味着他选择了第二条路。且他竟敢对梁阑玉出手,更加不可饶恕。
于是最勇猛的甲士冲上前,举刀用力刺进何田的背部,将他的身体扎了个对穿!
“啊……!”何田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他仰头看向就坐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梁阑玉,竭力伸出手,想抓住梁阑玉的衣摆,可无论手指如何用力,总是差那么几寸。
这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他明明早就料到了她善于伪装,他还曾一再提醒苗猛不能轻视她。可他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松懈警惕,钻进了她的陷阱!
“为……什……”何田不甘心地发出质问。他明明是来归降的,可她为什么宁愿杀了他,也不接纳他?
梁阑玉居高临下,漠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因为你不配。”
她这里不是焚烧厂,不可能什么垃圾都收。
何田喉头一哽,一大股鲜血涌上来,呛得他险些昏厥。他用尽全力咽下那口血,颤抖着伸出手。由于梁阑玉的主动靠近,他终于摸到了梁阑玉的鞋子。
甲士们立刻紧张地想上前,却被梁阑玉抬手阻止了。没那个必要,何田的肺被捅穿,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果不其然,何田努力想要收紧拳头,可他的手指已经使不上任何力气了。他几乎发不出声来:“明明……明明……”
就算他有千错万错,可明明苗猛才是更可恨的那个!她甚至答应过要帮他主持公道!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对苗猛动手,为什么是他?他真的死不瞑目啊!
梁阑玉仿佛看懂了他最后的心结。她淡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弟弟的仇我会帮你报的。你和苗猛很快就会在地下重逢。”
又一股血涌上来,这次何田没法再压下去了。他浑身抽搐着喷出几口血,身体渐渐不动了。
他的两名亲兵早已被甲士们制服,见主将身死,吓得肝胆俱裂,再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志。
梁阑玉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尸体,心情意外平静。
也许是记忆里有太多关于战争、乱世的凄惨画面,她对死亡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了。
何况,此人死有余辜。
她缓缓站起身:“把何田的脑袋砍下来,给西营送过去,问蔡幢主需不需要用。”
前几天她就让宋闻告知了蔡帔自己今日的计划,何田由她在城中铲除,而蔡帔则需拔除军营里绝对忠于何田的势力,将局势稳住,确保她能顺利接手西营军。
万一蔡帔威望不够,加一颗人头总该够了。
“是!”甲士们的回答异常响亮!
到郁州这段时间,郁州两军对梁阑玉是什么态度这些甲士都看在眼里。他们一度灰心丧气,觉得梁阑玉徒有都督之名,没有都督之实,早晚得卷铺盖回家,弄不好还可能把命丢在这里。
可今日梁阑玉运筹帷幄,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何田。他们还听说她早就策反了军中重要人物,马上就能彻底控制军队了!这消息如何叫人不振奋?
众人对她的景仰与钦佩简直又上了一个高度!
梁阑玉虽然不害怕尸体,但她还是不太喜欢血腥的气味。于是甲士们开始动手时,她就默默走出了酒舍——事前她就已经将这间酒舍买下来了,倒也不必担心主人怪罪。
来到院子里,她看到了三个被捆成粽子的人——正是先前被何田留在外面的另外三名亲兵。那三人惊恐且迷茫地看着她,尚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能被何田带在身边的,一定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何田多年来的罪行想必有所了解。于是梁阑玉命人把平日帮她审理犯人的张、吴赵三人找来,吩咐道:“一会儿你们把这三人并屋里那两个一起押解回府。让他们想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把郁州军这些年所有的恶行全交代清楚。”
“是!”三人齐声回答。
梁阑玉身为都督郁州诸军事,督字本就有监督、督查之意,她是有权直接斩杀违法抗命的部下的。只不过斩杀军主是极为严重的事,她必须能拿出足够的证据,避免落下一个假公济私的罪名。
证据,她当然是不缺的。她先前就让人一直暗中盯着郁州军的那些“黑手套”了,就在昨天,她已经动手,派人把那支流寇抓了回来。光凭那些流寇的口供和他们提供的证据,已足够何田苗猛掉几十次脑袋。
但那些还不是全部。如果加上何、苗的部下,以及遭受过苦难的百姓,累起来的罪证能让两位军主掉几百次脑袋。任谁都没话可说!
她之所以还给何田选择的机会,因为军田案她已经决定压下自己处理了。上交一个违法乱纪的军主,能显得她不那么自作主张,也敛一敛锋芒。可惜何田没给她这个机会。
梁阑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扭头吩咐赵九:“你再找个人去东营附近打探一下消息,看王军副那里进展如何了。”
赵九应声,连忙安排人去了。
——几天前,她给东营的王华安排了同样的任务。要求王华务必在今天除掉苗猛。如果两边能同时得手,那就再好没有。若不然一边成功,一边不成,苗猛那里势必提高戒心,再想下手,恐怕很难完全不付出代价了。
对于何田,她还给了选择的机会。而苗猛那里,她压根没想过第二种可能——苗猛,必须死!
她亲自动手除何田,是因为何田更狡猾,哪怕同在一营,何田对蔡帔和他的部下也是心怀戒备的。
而东营那边,王华身为军副,接近苗猛的机会非常多,下手也更容易,何况,她也没机会近苗猛的身。
派发完任务后,梁阑玉便坐下静静等待消息。
……
……
郁州军东营。
王华带着两名亲兵来到苗猛的房门口,轻声问站在门口的守卫:“醉了吗?”
为了今天的计划,他提前把今日值守的士兵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守卫点了点头,同样小声道:“军主上午喝了两坛酒,这会儿已经躺下了。”
王华“嗯”了声,带着亲兵走了进去。
苗猛有嗜酒的毛病,不仅爱喝,酒品还差。以前为了让他少喝点,王华总是命人在营中少备酒,并且在苗猛能看到的地方绝对不要放酒,以免他一看到就被勾起馋虫。
然而几天前接到梁阑玉派的任务后,他立刻让人买了数坛好酒回来,专门摆在苗猛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料,苗猛最近本就心情极差,闻到酒香更把持不住,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
王华进入房间后,闻到屋中有一股浓郁的酒气。而苗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两颊泛红,显是醉倒了。
他的亲兵在后方默默关上了门。
王华做了个深呼吸,将手按到佩刀的刀柄上,用力握紧。
好一会儿他仍未抽出刀来,亲兵有些急了,小声提醒:“军副,赶紧动手吧,他醒了就糟了!”
王华点头,终于将刀拔|了出来,却仍踌躇着没有上前。
不是他不想手刃苗猛,也不是他没有杀过人。他与苗猛有杀友之仇,且这些年苗猛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可也正因为他总被苗猛欺压,致使他心里对苗猛怀着异乎寻常的恐惧。这股恐惧拖曳着他的双腿令他无法向前迈进。
“军副,别犹豫了!”亲兵再次催促。
王华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在进这房间前他的信念非常坚定,甚至是迫不及待。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反而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就在此时,榻上的苗猛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王华瞳孔瞬间巨震!
苗猛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停留在王华手中的长刀上。他迅速翻身坐起,震怒道:“王军副,你想干什么?”
王华答不出来。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忍无可忍,纷纷抽刀:倘若今日行刺不成,莫说王华,他二人也绝无活路!
一名亲兵率先朝着苗猛冲了上去!
苗猛随手抄起榻边的空酒坛,用力砸向那亲兵的面门。那亲兵被击中,瞬间血肉模糊地倒地。
另一名亲兵举刀劈了过去,苗猛侧身闪开。那人扬刀再砍,苗猛再度闪避,同时摸出自己搁在枕边的长刀,用刀柄撞向那人胸口。那人瞬间岔气,捂着胸口扑倒在案边。
转眼已放倒两人,苗猛这才不慌不忙将自己的宝刀拔出鞘,朝着王华走来。
王华双脚仍被钉在原地,浑身被汗濡湿。
“你想行刺我?谁给你的狗胆?王军副!”苗猛边问边朝他劈砍!
王华连忙举刀抵挡,然而苗猛臂力极强,这一下就震得他两手发麻。
“说!”苗猛又朝他腿上打去。
王华连连后退,背已抵到墙边。他咬牙招架:“是梁都督……她让我杀了你!”
苗猛一怔,勃然大怒:又是梁阑玉!那女人到底有何本事,为什么人们都甘心受她调遣?凭她是尚书令的女儿?还是凭她年轻貌美,男人一见她就昏头?那些豪族如此,何田如此,王华竟然也是如此!
两人又拼了几刀,王华虎口开裂,再握不住兵器。而苗猛抡起长刀,爆喝一声,就要将他的脑袋劈成两半!
危急关头,王华索性将武器一丢,扑上前抱住苗猛的腰,下肢发力,猛地向前冲撞!
“砰”的一声巨响,苗猛背部撞到柜子,柜子凸起的把手正中他的腰眼。他浑身一软,长刀同样脱手坠地。
然而很快苗猛便恢复过来,提膝猛击王华的胸口。王华硬扛了两下,终于吃痛放手。苗猛又一把掼起他的领子,将他掷翻在地,骑到他腰上。
王华感觉身上仿佛压了一座泰山,根本挣脱不得。苗猛举拳要打,这碗大的拳头若砸到他脸上,他的五官都得离家出走!
生死关头,王华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死命扼住苗猛的手腕,让他的拳无法落下。
苗猛再度发出怒吼,一番角力后,他狠狠挣开了王华的手,一拳砸中王华的太阳穴!
咚!拳骨与头骨相撞,发出闷响。
王华瞬间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今日必定命丧于此了……
然而令他胆寒的第二拳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有许多温热黏腻的液体喷到他的脸上。他初时以为那是自己的鼻血,直到视力逐渐恢复,他才看清了前的景象:苗猛的脖子被一把匕首扎穿了!动手的正是方才被酒坛短暂砸晕的亲兵。
苗猛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转动脖颈,想先去收拾那个偷袭他的人,然而这一动,反令更多鲜血喷涌而出。
“找……死……”苗猛咬牙切齿。
王华见自己有喘息的机会,连忙使力推搡苗猛,想从他身下脱身。没想到原先的泰山此刻已失了威重,被他轻松掀翻在地。
王华顾不得检查情况,手脚并用退到墙边,大口喘息。
倒在地上的苗猛仍在挣扎,屋中的三人迟迟不敢上前。直到他的身体彻底静止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一名亲兵才迟疑着走上前去。
苗猛仍双目圆睁,眼底写满了不置信与懊恼。
亲兵将手指凑到他的鼻下,等待片刻,朝着王华点了点头。
人死了。
王华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脸上浮现解脱的笑意。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把一切都搞砸了!幸好他还是完成了梁阑玉布置的任务,梁阑玉应该会对他满意吧?有了她那样强力的靠山,他日后的前途应当不用愁了……
他摆了摆手,赶紧吩咐道:“派个人去给梁都督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