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痕

污痕

昨夜,十二点一到,谭落立刻钻进被窝睡觉。

放眼整个高二一班,大概只有她能在期中考之前早早睡下,没心没肺似的。

虽然睡得早,但第二天她仍旧昏昏沉沉。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看着自己那两道黑眼圈,像一只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国宝。

昨晚她又做梦了。梦里,她趴在课桌上午休,一阵凉风夺窗而入,吹得她浑身发冷。

才瑟缩了下,忽然,有人把校服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被碰醒了。

转头一看,池倾阳俯下身子,一张帅脸近在她眼前,两人的鼻尖差一点点碰到。

都怪这个梦。凌晨四点,谭落从梦中惊醒,心脏怦怦乱蹦。

她发现自己把被子踢到了地上,怪不得会冷。

她捡起被子盖好,重新躺回去,却已然没了睡意,硬生生捱到将近五点才勉强睡着,没过半小时又被闹钟唤醒,脑子里也像敲钟似的,嗡嗡闷响。

谭落涂了点大宝,狠狠拍了两下脸,想让自己清醒些。

她梳着头发,发现这几个月头发长长不少,原来刚到脖颈,现在已经垂过了肩膀。

曾经她也是长发及腰,后来为了节省洗发水,她毅然剪成短发。

之前有一天,她听同学们闲聊,有人说起池倾阳似乎喜欢长发的女孩子。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剪过头发。

谭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起码她认为绝对不是为了讨好池倾阳。

她这种人,光是好好活着都已经用尽全力了,哪还有心情去想别的。

青春期那些酸涩的烦恼就像天上的星星,跟她没什么关系,顶多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谭落从简朴的首饰盒里挑了一根红色发绳。说好听点叫首饰盒,其实只是个空糖果罐。

她扎了个低马尾,背起书包下楼。

池倾阳的卧室开着门,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人不在。

一楼也不见他的身影。

“这么早?”谭落嘀咕一声,走出小红楼,独自去巷口等公交。

她想起自己刚搬来这里时,早晨上学,坐车差点坐成反方向。

那天,池倾阳看她准备去马路对面,及时喊住了她:“喂,来这边等。”

她灰溜溜地折回来,低声道谢。池倾阳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两人之间隔了三四米远。

池倾阳不苟言笑,一双黑眸桀骜不驯,瞧人时有股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让谭落很紧张,误以为他很不好相处。

那时,他们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三班,还不是同班同学。即便在学校里碰见,池倾阳也不会和她搭话。

究竟是怎么熟起来的呢?

好像当了一年邻居,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样。

65路公交车到达溪桥北站,谭落收回思绪,准备上车。

车门一开,司机大叔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姑娘,今天自己一个人?平常内小子呢?”

“叔叔早,他提前走了。”

她一直往后排走,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

南琊是一座被小海湾包裹的城市,冬暖夏凉,气候宜人。

旧城区建在山上,新城区大部分是填海造陆填出来的,建在山下。

青坪实验中学在山根那里,处于新与旧的交界口。

每天上学途中,65路会经过一段下坡的盘山路,那一路视野开阔,能俯瞰整片新城区,再往远眺,蓝色的大海便从薄雾里渗出来。

今天天气不错。

碧海,青空,白云,不躁的秋风摇晃银杏树影。

欣赏着路途中的风景,谭落心情明朗。

真是个好日子啊……

她难得悠闲地想。

“池倾——”

名字说到一半。

她突然想起来,那个人今天不在。

平常,池倾阳都是站在边上,即便有空位他也不坐。

他习惯抓着高处的扶手,手腕内侧会绷起性感的青筋。大部分时间,他另一只手拿着巴掌大的线圈本,里面记有他自学托福课程时遇到的生僻词汇。

前几天他在看一本全英文的小说,《Thegardenofforkingpaths》。

谭落偷偷用手机查了查,得知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小径分岔的花园》,作者是博尔赫斯。

池倾阳的英语很好,他能无障碍地阅读英文原著,喜欢看国内还没有译本的高深著作。

班里有些同学读完高深的书总要卖弄,表现出自己的学识。谭落觉得他们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了书皮上,根本没有真正读懂。

真正读懂的人,应该像池倾阳这样,深沉,专注,一言不发地陷入思考。

他从来不屑于和别人吹嘘,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来获得满足感。谭落十分欣赏他这一点。

池倾阳也并不总是研究深奥的东西。他偶尔会戴着耳机听歌,用手机看看科幻小说什么的,表现出与这个年纪相符的文化审美。

他用的是白色有线耳机,线上趴着一只小考拉,那是个绕线器,把耳机线一圈圈绕在小考拉身上,可以防止它们在包里缠住。

这东西是谭落半年前送他的。

谭落老是在微博转发抽奖,幻想着有一天能中大奖,成为人人羡慕的锦鲤。然而现实残酷,她转了成百上千条,只中过这一个东西,价值九块九。

她没那么讲究,从来都是直接把耳机缠在手机上,用不到这玩意。

奖品邮来的那一天,池倾阳刚好也要去取快递,他看谭落拆开包装后面露嫌弃,好像不怎么喜欢,便随口说了一句:“不要送我。”

后来,谭落经常看见那只小考拉,它抓着少年的耳机线,睡得很安稳。即便小考拉已经有些掉色,它也没有被主人扔掉。

每次池倾阳戴上耳机,谭落都会下意识确认小考拉还在不在。

似乎只要看到它,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就会得到平复。

公交车即将到站。

晨光逐渐变得耀眼,谭落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捏紧。下了车,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继而奔跑起来。

她想快点去到班里,见到那个人。

-

谭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池倾阳没来。

她有些纳闷,那个人起得这么早,没来学校,上哪去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古帖,今天她要临摹的是颜真卿《祭侄文稿》。

颜真卿的行书紧密激越,有磅礴之气。

可是他的字用笔复杂,细节丰富,笔画多变,因此他的行书很难模仿。

练颜体行书需要极为扎实的基本功,否则只是照葫芦画瓢,根本不能品领其中真意。

然而谭落不是普通的书法特长生。

迄今为止,她学了十五年书法。别人学不来,不代表她学不来。

高二一班在教学楼的二层,谭落要走过一条空中横廊,到对面的综合楼去,书法教室在综合楼的三楼。

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

刚走到对面,她不经意间往阶梯教室里一瞥,看到了两个人的背影。

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并肩坐着一男一女。

谭落一眼认出来男生是池倾阳,至于那个短发的女生,从她这角度看不太清楚。

她猛然蹲下身,做贼似的挪到窗口,扒在窗台往里窥看。

这回看清了。

女生是二班的叶诗妤。

他们面前摊着一张试卷,两人凑在一起,好像在研究题目。

叶诗妤这个名字,谭落很熟。

高一一班升为高二一班,班级成员只有一个变化,那便是叶诗妤走了,换成了谭落。

高二开学那天,她忐忑又期待地进入一班,发现有好多人阴沉着脸。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是在为叶诗妤惋惜。

全都要怪高一下学期那场期末考。

期末的数学考试,谭落会做的选择题只有五道,剩下的全靠蒙。结果天有不测风云,竟然全让她蒙对了。

她很郁闷。

有这人品,为什么没去买彩票呢?居然用在了期末考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那次数学考试难度极高,年级平均分只有73,可谓凄惨。而她考了100分。

除了小学一年级,这是她第一次考出100分的数学成绩。

她寻思,如果满分不是150分该多好。

而这场期末考,会按年级排名决定高二重点班的成员。

结果,谭落以年级第32名的总成绩,好命地摸到了重点班最后一张入场券。

她还是挺开心的。

可是,好像只有她开心。

青坪实验中学是初高中一体的学校,不少学生是从初中部考上来的。大家进了高中,前后左右还是初中时的同学,班级氛围紧密和谐。

而谭落是从其他市过来念书的学生,她在这里没有熟人。

高一的期末考,叶诗妤是因为发烧才马失前蹄。

因此,谭落挤走她,在很多人眼中是侥幸的,也是卑鄙的。

特长生不老老实实待在普通班,来重点班凑什么热闹?

那些人私心希望她能离开一班,换叶诗妤回来。

谭落其实都明白。

她不委屈。

毕竟人家也没说错。

靠运气获得重点班资格,会遭人碎嘴,很正常。

就连班主任都在分班后找她,和她说如果觉得压力太大,回到普通班也可以。

可是她说:“我不。”

因为开学那天,池倾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恭喜啊。”

谭落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少年在众人瞩目下站到自己的课桌边,他逆光而立,朝阳给他描上一圈融金般的边框。

而她蓦然抬起头,望见对方唇角那抹煦光般柔暖的笑。

她被那个笑容晒透了,心窝很热,骨髓酥麻。她耽溺于那份笑容里,视线被紧紧捕虏。

好像,只要能看见他笑。

这操蛋的人生,她还可以挣扎着活下去。

于是她拒绝了班主任委婉的驱赶,决心留在一班。

想到这里,谭落又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偷偷看着教室里那两人。

叶诗妤梳着齐耳短发,脸蛋圆润,双眼皮的皱褶很深。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光碎在里面。

小姑娘专注地看着池倾阳演算,渐渐掩饰不住崇拜的神色。

那是对聪明人的崇拜之情,无关暧昧。

据谭落所知,叶诗妤在高一时担任学习委员,乐于帮助同学们解答各种问题,人缘很好。

高二没能留在重点班,她很不甘心,愈加执着地投身于学习,再也不会热情地帮助同学们了。

而二班的同学误以为她清高,瞧不起普通班,也不怎么和叶诗妤来往。

谭落觉得这也不能怪自己。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一股罪恶感。

如果当初她同意离开一班,让叶诗妤回来,是不是对谁都好?

她再度看向了教室里那两人。

池倾阳捏着下巴思索,片刻,他像是想出了答案,自信地莞尔一笑,叶诗妤也跟着笑起来。

谭落的心脏像被蜜蜂蛰了,又痒又疼。

不看了。

她强迫自己挪开目光,远离那个地方。

进入了书法教室,她像平常一样先调墨汁。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她心不在焉,手一抖,半瓶墨汁洒在校服裤子上,洇开黑乎乎的一大片。

污渍形状恰巧形成一个半弧,仿佛裤子都在咧开嘴嘲笑她。

“水逆吗……”

将厄运怪罪给无辜的行星,谭落长叹一口气,默默把剩下的半瓶墨水拧上盖子放好。

她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平心静气地提笔蘸墨,扶纸落笔,在宣纸上用小楷写下“池倾阳”三个字。

写完后,谭落怔怔地盯着那个名字,就这样过了很久,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滴落的墨汁弄脏了宣纸。

或许是因为秋深,而城市还没开始供给暖气,她待在没有任何温暖可言的室内,失落如荆棘一般缠在心头,带来微小的刺痛。

她吁着气。

今天一点也不好……

简直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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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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