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余温

早读铃快响了。期中考之前,重点班的学生们都很自觉,没等老师进来,此起彼伏的背书声已经在教室里回荡。

今天是语文早读,语文老师徐霖坐在讲台后面,时不时抽人到她跟前去背课文。

徐霖坐下后喊道:“谭落。”

蒋雪举起手:“徐老师,谭落可能是去书法教室练字了,还没回来。”

从高一起,徐霖一直担任谭落的语文老师,她挺喜欢这个学生的。

这姑娘皮肤白得像是没见过阳光,有些病弱。寡言少语,眼神忧郁,满满的故事都蓄在那双眼睛里,还有几分不近世俗人情的冷漠掺在里头,徐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谭落的语文成绩不错,她写字好看,不管是作业还是卷面,永远都漂亮得像艺术品。语文老师很难不对这种学生产生好感。

“这都上早读了还没回来?不应该啊。”徐霖担忧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池倾阳想都没想,站起身:“我去医务室看看。”

班里的同学都偷摸扭头瞧他。

池倾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

他一拧身,把江澈也拽起来了。

江澈满眼疑惑。

池倾阳:“江澈刚才说他不舒服,我送他去医务室,顺道看看谭落在不在。”

江澈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配合他的谎话:“哦是是是……哎呦,我这肚子,疼得跟要生了一样。”

全班哄堂大笑。

俩人还没走到后门,谭落的身影在后门出现,对老师打了个报告。

徐霖:“上哪去了?早读都开始半天了。”她有话里有责备,但是语气柔和,一点也不凶。

谭落说:“肚子疼,去医务室拿了点药。”

徐霖看她脸色不好,蔫了吧唧的,没有怀疑她的话:“你们这一个个……考试前可得注意身体啊。这要是高考,生病了可怎么办?”

谭落望着那两个男生,做了个“你俩干嘛去”的口型。

江澈无声地说:“找你。”

池倾阳瞥见她的裤子湿了一大片,上面有脏兮兮的深灰色印子。

谭落低着头绕过他们,刻意避开了与池倾阳目光相接,她回到座位上坐好,打开语文课本。

两个男生也跟着她回来了。

江澈嬉皮笑脸:“徐老师,我的肚子好像不怎么疼了,还是等早读下课再去医务室吧。”

徐霖很欣慰,还表扬了他两句,说他知道珍惜时间。

在读书声的掩护下,池倾阳问谭落:“裤子怎么弄的?”

“墨汁洒了,没洗掉。”

早读结束后,大家要去操场做早操。

徐霖把谭落叫上讲台,拜托她帮忙:“上周布置的作文,池倾阳写得很好,你能帮我抄一遍吗?我想复印了贴在教室后头,让大家都学一学。”

徐老师经常请她做这种事,她答应下来,接过池倾阳的作文纸。

徐霖又问:“你看周末能写完吗?”

“能的,我周一早上给您。”

池倾阳很擅长写作文,不仅会说理,还会说情,他写出来的议论文很有温度,不是冷冰冰的应试产物。

往年徐霖遇到的学生,会写作文的可能理科成绩稍差,要么是理科成绩优异,但是议论文写得也像是解数学题,恨不得把论点论据当成公式去用。

没有哪个能像池倾阳这样文理兼得,徐霖常常夸他夸得停不下来。

可是,池倾阳的作文顶多只能得55分。

按徐霖的话说,这里面至少还有5分是感情分。

换成高考的判卷人员,万一给分给得紧,可能只会给个48。

因为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

他的字仿佛遭受过满清十八酷刑,横不直,竖不正,歪歪曲曲,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徐霖当着全班的面说过:“你的字要是写成谭落那样,作文次次都能拿满分。”

当时全班都在狂笑,只有谭落觉得不好笑。

人无完人,她也没有池倾阳的脑子。

谭落回到座位,小心地收起那张作文纸,用一本很厚的辅导书夹住,防止边角折损。

班里的人早都下去了,她也急匆匆往楼下跑,却发现池倾阳斜倚在二楼的楼梯口,像是在等她。

谭落再度躲开他的目光,加快脚步。

“你等等。”

池倾阳把她叫住,然后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过去。

她没接:“干嘛?我不冷。”

池倾阳没有理会她的推拒:“披着。”

外套迎面飞过来,像个扣下来的大麻袋,砸得她两眼一抹黑。

衣服上残留着他的温度,李奶奶喜欢用柠檬味的洗衣液,那股好闻的味道被他的体温烘着,将谭落笼罩其中。

她抱着外套,发现池倾阳已经走到了一楼,那人站在光里,被暄暖的旭阳耀亮。

他慵懒地眯着眼,回望谭落:“快点,集合了。”

少年没再等她,先走一步。

谭落抖开外套在身上比了一下,长度刚好能遮住她裤子的污痕。

一丝酸甜像是融掉的冰,在心间化开。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穿,她不舍得。

她怕池倾阳的外套也蹭上墨汁,那东西是很难清洗干净。

谭落把那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回池倾阳的座位。

她还怕别的。

怕自己被那个人的体温和气味浸润,再也无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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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落回到队伍,池倾阳看到她根本没穿,气得直接“嘶”了一声。

她略略颔首:“谢谢,但是不用,我放你凳子上了。”

说完她一溜烟跑向队伍前头。按照身高排位,她是女生那排的第三个。

江澈抻长脖子,问池倾阳:“你俩说什么呢?”

池倾阳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带你的早操。”

无辜的江澈遭受迁怒,悻悻地走到最前头,作为体育委员,每天带早操都是他的任务。

路过谭落时,江澈呲着牙笑,八卦地问她:“你俩吵架了?”

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王翠星,王小姐的大脑门伸到了谭落眼皮子底下:“和谁吵架?”

“没吵……”

虽然谭落这么说,但是那一上午她都没怎么搭理池倾阳。

课间,池倾阳还主动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继续装睡。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李睿的数学课。

头发浓密的四十岁男人笑眯眯走进教室,然后把一沓卷子放在讲台上:“这节课,咱们考试。”

霎时间,整层楼都能听见一班在哀嚎,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青高的大部分数学老师都是煞星,脾气暴躁,嗓门大得震耳欲聋。在这一群暴脾气的老师当中,李睿算是个例外。

他总是眯着眼笑,一副随和好说话的样子。

就连把学生点起来罚站,一站一节课的时候,他也是挂着这副笑容。

王翠星喜欢看动漫。

她说,在二次元,眯眯眼都是怪物。

这条定论不仅适用于动漫角色,放在李睿身上同样应验。

学生们都怕他,觉得这位笑面虎阴森森的,笑里藏刀。

蒋雪把卷子传给谭落,她继续往后,传给池倾阳。

学生们还在唉声叹气。而她望着窗外,看那一窝麻雀在枝头嬉闹,震得树叶乱颤。

她和池倾阳是为数不多一声没吭的人。

前者,属于一切看开,油盐不进,俗称摆烂。

后者,属于神仙下凡,区区小考,不能入眼。

谭落拿到卷子,大致扫上一遍,基本上可以确定她会写的有哪些了。

首先,保证会做的题都能得分,至于不会做的那些,直接放弃挣扎。

这张卷子是李睿专门针对这帮尖子生出的,很难,谭落只会前两道大题,后面的大题,她只会做第一问。

不会吧……也不能直接空着。

她端端正正地写上“解”字,再点个冒号。

然后再空着。

40分钟的考试时间,她用了20分钟写题,剩下20分钟,研究解字的不同写法。

不一会儿,她的试卷俨然成了解字写法大观。

颜柳欧赵,楷书四大家的字体一应俱全。

行书也不遑多让。踵王羲之、钟繇前尘,0.5的中性笔硬生生让她写出一股魏晋遗风。

李睿背着手在教室里巡视,谭落还在研究怎样才能用中性笔写得更像毛笔字。

她完全没注意到班主任逐渐接近。

江澈压着嗓子对池倾阳“喂”了一声,池倾阳马上去踢谭落的凳子腿。

她正全神贯注地写字,被这一脚吓到了,狠狠抖了个激灵。

动作之大,以至于李睿一眼看到了她,阴恻恻提醒了一句:“别搞小动作啊,写自己的。”

谭落赶紧伏在草稿纸上,装出一副绞尽脑汁认真演算的模样。

李睿慢悠悠地朝她这边踱过来,先觑了池倾阳一眼:“你写完了?”

没等池倾阳回答,李睿把他的试卷摸走,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下课来我办公室。”

池倾阳:“哦。”

然后,班主任又往前走了两步,在谭落身边停住,垂下眼。

谭落尽可能趴低,护住卷子。

李睿咂了下嘴:“唉……有些人的卷子啊,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几分。”

班里有好些人偷笑。

既然老师都阴阳怪气了,谭落索性坐直身体,还把卷子往前推了一点,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李睿笑呵呵,敲了敲她的桌面:“你下课也到我办公室来。”

谭落单手撑脸,继续往窗外看。

树上的鸟都飞了,被李睿散发的阴气吓得四散而逃。

大冷天的,不知是谁开了吊扇,扇叶在头顶旋转,像一把螺旋大砍刀。

谭落幻想着那玩意掉下来,送她去天堂或是地狱,让她不用再继续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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