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停筠隐隐觉得欣慰。
世子受了这道磋磨后脾气似乎好了不少,不但没闹着要去找江疾算账,竟还能一反常态地乖顺吃药。
其实江简宁并不情愿喝这药。毕竟太医怕贵人们觉得轻怠,向来药材捡古怪名贵的写、药方要挑稳妥周全的开,一帖温补的药灌个小半年是常事。
就算这药他早已能面无表情地咽下去,可入口仍旧是苦的。
谁又天生爱吃苦呢?
江简宁能听话吃药,也只是不愿落下病根,做个受制于此的病秧子罢了。
不过即便道理他都明白,也不妨碍江简宁喝药时不肯轻易就范。
他边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吹气,边不经意般问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么?”
今日恰好是停焓侍候在侧,听得世子发问,眼珠一转回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对了,前两日侯爷同夫人大吵了一架,已搬去柳姨娘院里住了。”
世子似乎很诧异,他天生眼睫上翘,年纪又小,茫然睁着眼睛时更显得乖静无害:“因着什么?”
停焓挠了挠头:“好像是姑娘嚷着要改名,夫人与侯爷提了,侯爷不知为何有些不快,才吵了起来。”
这下江简宁是真的诧异了,指尖不觉转了转手上的药碗。
如今续弦夫人小林氏乃是侯爷原配大林氏的亲妹。大林氏诞下嫡子江简宁后没几个月便撒手人寰,而林家为保姻亲稳固,主动提出抬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过门做续弦。
停焓说的“姑娘”名唤江絮,原只是个姨娘所出的庶女,可续弦小林氏入府后膝下一直无所出,这才走运被抱来当嫡姑娘养在小林氏名下。
不得不说小林氏打得一手好算盘——抱个女孩儿养着,扔江疾这个庶子自生自灭,一是能向侯爷表明无意插手世子之争,二是防着日后肚子里若真有动静,挡了她亲儿子的路。
结果竟真叫她给算到了——三月前小林氏诊出了喜脉,如今胎像稳固,更是懒得与原主这个便宜儿子再维系表面上的亲谊,府中人也察觉出风向不好,渐渐便有了风言风语流出。
而原主也是被有心人灌闲话磨了耳朵,焦躁昏头,竟对往日里视若敝履的庶弟江疾出手,反赔进了自己一条性命。
从前江絮一直规矩本分,生怕小林氏不喜给撵回姨娘身边去,可从未多生事端。
江简宁暗自皱眉……他尚未布局,怎的棋盘上竟先掉出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来?
他正思索,余光却见停焓小心偷觑他:“侯爷与夫人离心,这是好事啊!世子难道不开心么?”
江简宁本想翘一下唇角——那日煜阳侯踩雪前来探望,他却闹脾气撵人走,就是想要煜阳侯的愧疚与迁怒。
如今这缕风吹得火旺,他怎会不开心?
可惜他从此要演恭孝贤子,只好压平了唇角,借着喝一口那酸苦难闻的药皱着眉做出一副忧愁状:“这话再不得乱讲,为人子当然应盼着父母亲睦。”
说罢竟将药碗一放,挣扎着起身:“快服侍我更衣,我要去劝劝父亲!”
停焓登时傻眼——世子从前与继夫人关系冷淡,他也是听了那人的谋策,靠与世子同心敌忾念继夫人的不是,才特别得了世子青眼。
怎么如今世子掉了一回水里,却对继夫人的态度竟来了个倒颠?
这叫他日后再如何讨世子欢心?
停焓略带慌色按住世子的肩膀:“世子——世子!”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目光扫到一旁的药碗,急忙将只喝了几口的药往江简宁面前递:“您心是好的,可也不能不顾自个儿的身子呀,咱先把药喝了,且等您稳当点再操心这些个吧!”
世子抿了抿嘴,看起来有几分委屈,旋即竟惊天动地般咳了起来。停焓大惊失色,忙要去给世子顺气,结果世子一挥手,又正好将停焓手上的药碗给打飞了出去。
汤碗一声脆响,泼溅满地碎瓷片。廊下正忙着的停筠听见异响急奔了进来,正巧见世子发脾气:“天天喝这难喝玩意儿,要喝到什么时候才算好?”
说罢便扶在榻沿干呕,吓得停筠停焓两人肝胆俱裂,又是端水又是喂糖脯,好容易才把虚喘不定的世子给安抚好。
停筠麻利地去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停淮不知去了哪里,迟迟没有露面。停焓替安定下来的世子掖了掖被子,竟才觉得心落到了实地上。
暴躁易怒,娇纵无常,这才是平日里的世子。
哪有人落了回水就变了副性子的?
世子恨恨捏着一角被皮,唇色咳得血色全无,显出一种苍白的憔悴。停焓正欲好生劝慰,世子却已话锋一转:“江疾现在怎么样了?”
停焓愣愣抬头:“什么怎么样了?”
世子专注而期待地看着他:“他当时不是病得很重、又没有郎中给他看病吗?”
“他难熬么?”
“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停焓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含混回道:“……他贱人有贱命,听说已经退了烧……”
世子打断他的话,饶有兴趣地抬手撑着下颌自言自语道:“运气归运气,不吃药呢也定然好不了。”
“这样吧,你叫府里郎中给他开几剂方子,只一样,要多加黄连与苦参。”
“要最难喝的药,比我的还难喝——听明白了吗?”
竟是如此幼稚、如此儿戏般的原因。
停焓几乎有劫后余生之感,诺诺道:“明白了,世子。”
他看着世子想到什么趣事似的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突然觉得他真是个蠢货。
那江疾此时元气大伤又缺药少食,只消不闻不问,令他自生自灭即可永绝后患。
可世子目光短浅,竟只为一时作弄人取乐而不惜赐药,反倒给了江疾喘息之机。
停焓心里偷偷摇头——他方才是真觉得事情败露,预备着要跪下求世子网开一面的。
如今看来,这蠢货仍被蒙在鼓里,只自觉不错而已。
他心下难免因慧眼投明而骄矜自喜,连借着催新熬汤药的名头从容退出去时,步伐都是飘的。
因此,停焓也未留意到身后世子所流露出的神情。
他只以为世子是看江疾吃苦才觉得有趣,却不知江简宁看的,其实是眼前的乐子。
江疾泡了冰水吹了寒风之后,还能强撑到他醒来后叫停淮放医工们回去诊治,旁人或许会觉得是江疾命硬。
可江简宁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当晚江疾几乎背过气时知惆走投无路,冒险来找停焓,是停焓松口抽调了一个不起眼的药童去江疾院里,才保住他一条命。
“还真是庙小妖风大啊……”江简宁喃喃道。
*
今岁雪大冬寒,府里拨的炭本就不足,若是依往年用度,省着些用倒也能支撑到来年开春。
但如今情势特殊,公子突遭横祸又缺食少药,再缩减炭火用量,怕是就要熬不过这个严冬了。
知惆把药壶放在屋里小炉上煎着,炭火的滚滚黑烟呛得人眼睛生疼。他揉了揉眼眶,愈加卖力地扇起火来。
就在这烟熏雾绕里,知惆朦胧地听见公子低低咳了一声:“还没人来找麻烦么?”
他放下草扇过来,想给公子倒点水润润嗓子,一摸茶壶居然冰得凉手。只好又若无其事地往榻边走:“没呢公子,您安心休息。”
同样卧病在床,江疾的处境却与江简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世子阁中是暖炉厚褥、焚香燃椒;江疾屋里却是四壁徒徒、衾寒茶冷。
“再说是……是他有错在先,”知惆不敢妄议世子,只好含糊其辞地带过:“您好歹也是侯爷的亲子,侯爷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冤了您吧。”
江疾闭口不言,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裹在单薄的被子里,虽然手脚都发着抖,面上却半分都不露端倪,暗暗咬着牙强撑着不肯打冷颤。
窗外陡然传来了女人轻细潦草的哼唱声——其实细细听来那根本不能算作是哼唱,更类乎癫狂的尖啸。
那歌声越来越大,仿佛粘在了窗子上似的,旋即又轻飘飘被风刮走了。
知惆强忍厌恶,将目光收了回来:“要不是姨娘疯癫,侯爷也不会迁恶于您……”
方才八成是公子的亲娘海姨娘来过了。那女人患有疯病,整日潦倒错乱、神志不清,听说还伤到过侯爷,好在侯爷念及旧情未结果了她,只将她关在院中不许出去。
但时间久了,海氏却连累着小公子也染上了疯脏名声。侯爷不待见这个儿子,府上奴才也闻风捧高踩低,小小的孩子独自在侯府后院挣扎过活已是艰难,还要照看着不时发疯的姨娘。
江疾如今十岁有一,竟还不及寻常八岁小儿结实,细手细脚的,像一株艰难站在风里的蒲草。
药壶盖突然噗噗跳了起来,知惆连忙敞开壶口,扑灭了滚起来的沫子。
前几日世子不知发了什么癫,先是调走了全部的医工不许人给他家公子医治;然后又惺惺作态地遣了大夫来为公子看诊——也只是看了诊。
头一帖药还好,隔日他再去求药便四处碰壁,今早更是只从药童手里乞下了些碎药渣。
知惆捧着这包碎渣犯难,生怕药量不对,倒给公子吃出什么毛病来,反而是江疾瞥了一眼后语气淡淡道:“熬就是了,总比没有的强。”
“他怎么样了?我昨日听外面有做法事的祷祝声,他是不是快死了?”
这二人不愧是兄弟,都这幅光景了还不忘问问对方是不是要死了——只不过一个是表面盼着、一个是真心盼着。
可究根结底,那个浮于表面的,或许心还要比真心的那个更真些。
知惆咬了咬下唇:“世子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江疾沉默半晌:“那真是太遗憾了。”
知惆终于忍不住抹起眼泪,他哭得抽抽噎噎:“哪有这样的道理呢,生病了都不给药……您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公子,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是真的要把您活生生给逼死吗?”
江疾垂着眼,黑黢黢的眼珠被长长的眼睫遮着,有种了无生气的冷漠。
“你问我,我又能问谁?”江疾五脏六腑都颠倒似有火在烧,人却又如同挣扎在湿冷的泥潭里,手足都冷得麻木。
他顿了顿,挨着自己不要发出难听的颤音,缓了好半天才道:“我若就此病死,你再被分到别的院里侍候难免受人白眼,不如趁早放你走。”
知惆愣怔怔地看着他,泪珠子掉成一条线,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
江疾不看他也不催他,只垂着眼看向光秃秃的地面。
知惆猛地跪下了。
“公子!世子身边那停淮与我宿有旧怨,我离了您也是任人搓扁揉圆!”知惆咬着牙,膝下砖石硬邦邦的,却并不觉得疼,他仰起头道:“您腹背受敌,我又何尝不是四面楚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赌生赌死,日后的下场也不会更差了!”
屋内静悄悄的,江疾声音仍带病虚,却和缓了许多:“起来吧,日后我若真有飞黄腾达一日,定不会亏待你。”
“去看看药,我喝过便睡了。”
那壶里几乎都不能称为药,色淡汤稀、只胜在还够温热。江疾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突然听海姨娘受惊了似的高声尖叫起来。
随即是少年人尖锐的骂声。
那破败门扉被粗暴推开——深冬日光吝啬,只有午间还慷慨些,可分他这偏院一捧。但江疾院里并无多余的人手清扫门前积雪,更无心侍弄花枝,日光洒下来,再素净的满庭雪色也只余刺目惨白,毫无半分美感可言。
江疾被骤然闯入的日光蛰得双目生疼,忍不住缩退半分,来人见他惶惶如败家之犬的模样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江疾,你运道真好。”来人将一樽食盒往小几上一墩,撞得桌上粗瓷茶碗摇摇欲坠,幸而知惆手快才一把捞住了。
是世子身边的停焓。
江疾逆光而坐,只好眯眼看着他,停焓通身的富贵,竟比他这正经的主子更有气势。
“我不是说了要掩人耳目,尽量少接触?”江疾冷冷看着他。
停焓今日证实了世子是个蠢货,心情大好,也不与这装腔作势的败犬计较。他先从食盒中取出药盅,又取出一碗熬得浓浓的鸡茸粥,笑道:“急什么?”
“世子不想独个吃苦,所以要我给你也送一碗药来。”
“药是我亲自过的手,吃不死你。但我实话与你说,这里面加了不少黄连,滋味定不会太好。”
停焓蹲下身——他在江简宁面前那谨小慎微的嘴脸完全舍了,此刻眼角眉梢都写着盛气凌人。
他欣赏着江疾那病得发青的脸色,一手端着药盅,伸出另一只手:“东西呢?”
江疾盯了一会那只药盅——好精巧啊,他这辈子,也只遥遥地在席宴上见过。
这就是世子的生活,与他苦挨的日子比,天上地下,连指缝里撒出来的东西都是他难肖想的。
若有人说自己不贪慕权与欲,不过是未曾开眼尝过那滋味罢了。
江疾慢吞吞地从榻里边掏出一只布口袋递过去。停焓先接过来猴急打开看了一眼,才将药盅塞给了江疾。
那药汁浓黑酸苦,难闻得如集世上所有苦味沤味之大成,可江疾却只随意嗅嗅便一饮而尽。
停焓把手从袋子里掏出来,银子那沁凉美妙的手感仿佛还萦绕在他指尖。他满意地收进袖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通体盈盈的玉簪:“这次卖这个,五日后我来取银子。”
江疾正努力驱赶喉间的不适,并不说话,只示意知惆收下。知惆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伸手去接时,却没从停焓手里拽动。
停焓长得比他们都要高些,又昂着头看人,连鼻孔都看得真切。他捏着簪子慢悠悠地恐吓道:“卖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上来,若是吞了匿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知惆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都这么多次了,也该信得过我们。”
停焓实在没有门路将东西出手变现,才捏着鼻子与这熟识三教九流的东西合作——反正是江疾有求于他,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如此大胆。
临走时他还忍不住回头笑道:“多亏你兄弟是个蠢货,否则我还真不敢和你有所勾连。”
“你要想出头,那疯婆子,”停焓冲外面努了努嘴暗示道:“需早做打算。”
停焓走得痛快,一心只念着袖中沉甸甸的银子。他刚一走,江疾便敛了那副可笑作态,把玩着那支凉润的簪子若有所思。
半晌他指尖一收,将那簪子牢牢攥在了手中。
“不必再与他来往。”江疾一抖薄被,慢声吩咐道:“这人留不得了。”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