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停焓借赐药的由头大摇大摆光临偏院时,停淮正向江简宁禀执结果:“……一樽玉壶、一副镶金象牙箸,还有黄金约摸十两。”
江简宁嗤笑:“倒叫耗子看粮仓了。”
从前世子院里没有掌事嬷嬷,库房钥匙都是叫停焓管着的。自江简宁与小林氏生了嫌隙后,看小林氏从前送来的东西更是碍眼,便都叫停焓收了起来。
谁想到这一收,竟都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这十余两黄金皆是碎金,应是慢慢积攒而来。”停淮想一分、做三分,将前因后果都查得明白方来回禀:“可他近来行踪并无异常,要想销赃脱手,必得有人从旁协助,里应外合。”
“如今要继续追查,须先核对库中名册才是。”
监守自盗者,必先有万全准备才敢动手,停淮话不说满,只暗示江简宁先收回停焓掌库之权。
江简宁不急不忙翻开手边一本游记,取出一张对折好的纸条递给了停淮。
“不必再追查他,只需按这上面写的去做即可。”
那纸上不但详细叙明了一件扇坠现今的持有者与其购入当铺、价格,还写了侯府一个叫“宋明”的马奴的下人房位置。
停淮不解其中的关联,捏着纸条看向世子——就像寻常爱看闲书杂文的小公子一样,世子正就着夹纸条的那一页游记,津津有味地翻看。
他眉宇间看不出半分耽于谋算的阴霾,反而十足单纯通透。可一开口,却又像个八风不动的谋士。
“你去把这件玉佩赎回来,”江简宁翻阅游记,仿佛他要吩咐的事就如翻一页书般轻快随意:“然后放到这个宋明的房间里。”
“宋明……?”停淮想了又想,实在记不起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是要栽赃吗?
可世子又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起眼的马奴出手?
江简宁笑笑,不做应答。
停淮拿不准,又请示道:“那与停焓里应外合之人……”
“重要吗?”江简宁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停淮。
从前他总爱刨根问底,觉得来去都该明白,也不得不明白。后来他见得多了才发现,原来真真假假,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他想要谁是那个内外勾结的鼠蠹之辈,谁就得是。
这就够了。
停淮一顿,随即利落行礼:“谨遵世子之命!”
*
停淮出门办事,便换了停筠近身侍候。
停筠近来都泡在小厨房里,亲自盯着世子一应药用,这时兴高采烈地回来,顺手还带了碗热乎乎的樱桃乳酪。
世子平日里偏爱这甜口的樱桃乳酪,可今日却只抿了半碗便放下不用了。停筠忧心忡忡:“世子是哪里不舒服,胃口不好么?”
“没什么,只是吃不下了。”
好恶不可显于人前、喜怒不应形于色,这是江简宁实打实吃苦头吃出来的教训。
他站在窗边看了会儿——今日天朗气清,窗外的梅香裹着雪霜气,被屋内熏炉的热气一冲,连空气都是甜的。
“天气这么好,不出去走走真是可惜了。”江简宁施施然转身:“更衣,我要出门。”
停筠想劝却劝不住,只好翻出了最厚的白狐裘给世子裹上。世子从前嫌这狐裘臃肿又笨重不爱穿,今次倒是安分许多,连手捂都愿意带上了。
他整个人裹得像个雪团子,身后远远缀着扈从,慢吞吞地在侯府里散步。来来往往的仆婢陡然碰见世子,大抵是没想到世子这么快就能没事人一般,纷纷慌张行礼,暗地又用眼神窃窃私语。
不是说因为世子命不久矣,侯爷才请了神仙来做法吗?
可世子这看着……挺康健的啊。
那侯夫人肚子里那个,日后是稳当还是不稳当啊?
不用看江简宁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花花肠子。他从廊下路过,寒风拂着狐裘细绒涌如雪涛,长长的狐毛领簇着他尖尖下颌,只露出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睛。
扈从们面无表情紧随世子而过,雪粒扬起又落下,泼在喏喏低头的仆婢面前。
世子走远了。
停筠与有荣焉,高兴地与江简宁小声道:“您一露面,谣言就不攻自破啦!”
江简宁偏头似笑非笑看了停筠一眼:“你知道这谣言?”
停筠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从世子跌落池塘昏迷不醒那夜开始,就有风言风语说夫人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这是天意要世子给弟弟让位。
这不是咒世子吗?停筠狠狠掴了那碎嘴子一巴掌,回来仍觉得不解气,但他又不想世子烦心多添忧患,才一直憋着不敢说。
原来世子都知道。
江简宁当然知道。
头一次听这传言时,他还觉得难过得很——那时候他多傻呀,总觉得世上不应该有无缘无故的恶意。
可是听得多了呢,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再到后来,甚至还能叫人去一个一个的查,慢慢地往出揪那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
一开始他以为这些话是小林氏放出来的,不过想想这流言未免指对性太强,小林氏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引火上身。
再查下去,果然是江疾授意的。
再凶悍的狼小时候爪子都是钝的。
没关系。江简宁想,不怕小狼不亮爪子,只怕畜生贼精,学会藏拙。
江简宁照常赏梅踩雪,还挑了些长得好的梅枝折了,叫扈从给各院分送去。
停筠有些遗憾地看着那些世子静心挑选的梅枝:“白瞎了这花,要是不好好待它,很快就会死了吧……”
江简宁只当没听见,与停筠一并站在这冰天雪地里。风一摇缀着花的细枝,抖下满头雪淞,停筠就噗噜噜地甩了甩帽檐两根耳朵穗儿。
江简宁觉得好笑,伸手拍了拍停筠的帽子——还是小孩子呢。
“我们去看看鹿吧。”江简宁道:“我听说父亲之前买了几头鹿,长得好看又文静。”
那都是江简宁落水之前的事儿了。有几头的角格外漂亮。侯爷本来想着驯好了就散到院子里添些意趣,谁成想江简宁突然出了事,于是这几头鹿也被侯爷忘诸脑后。
现下这几头鹿就置在马厩那边,叫马夫一并看顾着。
停筠看着世子眼神雀跃,久在病中积萦的那点郁气散得一空,扭了扭头上的帽子心想。
世子还是小孩子呢!
哪有小孩子不爱鸟儿呀鹿呀的?
停筠不如停淮知道的内情多,他只知道世子一时兴起想去看小鹿。
侯府的马厩虽比寻常人家气派敞亮,但也难免有脏了的雪水,马车往来总归会踩得满地泥泞。
停筠边替世子提着狐裘脚儿,边伸脖子去看棚子里四散的小鹿。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世子突然问:“这鹿是谁在看管?”
总管听说世子大驾光临早侯在一旁,听得此言立刻回道:“回世子,鹿有仙气,不敢叫粗人怠慢了。正巧有个叫宋明的马夫不但识字,做事也利落,奴才便叫他来照料了。”
世子好似很感兴趣般追问道:“他怎么不来回话?”
总管哪曾想到世子会问起一个低贱的马奴,怔了一下,忙叫那宋明上前来。
彼时马房的下人都在远处留意着世子的一举一动。万众眼热之中,宋明略微佝偻着背,脚步迟缓地趋身上前向世子行礼问安,一副荏弱做派。但仔细看去,他五官周正,眼珠璨亮有神,依稀还能想见当年俊朗风貌。
只是这些年似乎过得很苦,鬓角已然摧霜,眼尾与两颊都有深如刀刻的干皲皱纹,皮肤也灰黄发暗。
一个被岁月淹没进人群、再普通不过的下人。
世子打量着他,半晌若有所思道:“我见你觉得眼熟,你从前在哪里伺候的?”
宋明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回世子,奴下一直在马房务事。”
世子仍问:“没有在旁的地方做过事么?”
宋明道:“没有。”
世子神情很茫然,他认认真真地盯着宋明,仿佛要将他看出个窟窿来:“可我觉得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你。”
马房的下人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宋明,好似他头上正顶着个天大的馅饼。
世子说他眼熟!
那他是不是马上就要去主子身边伺候了?
可宋明却咬定自己不曾与世子有过交集,其态度之笃定,甚至令旁人发恨——多好的机会,这木头疙瘩竟不攀这高枝儿!
而世子也失了兴趣,随便敷衍他两句就去摸小鹿玩了一会,随即衣袂带风似的离开了。
走出老远,停筠道:“这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您恐怕真是记错了。”
江简宁又扭头遥遥地看了一眼——宋明缩着肩站在马房口,被几个人泛泛围住,总管正拿手指怼着他,非常激动地说什么,然后往他后脑勺抡了一巴掌。
宋明站在那不动也不反抗,像个没精打采的木头人偶。
江简宁回头继续向前走,慢悠悠地:“哦,兴许是记错了吧。”
……
怎么会记错呢?
他费了这一圈周折,就是为了这个宋明。
宋明其人确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马奴。青年时为侯爷赶马车,人至中年,只能给侯爷喂马,一生都围着马棚庸庸碌碌,无人在意。
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宋明,却将一个秘密牢绷绷地揣了十几年。
一个关于江疾的秘密。
依照男频争霸文的经典套路,主角在开篇时往往出身轻微低贱,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必定会逐渐显露出另一个万人之上高不可攀的真实身份。
江疾当然也不能免俗——表面上他是个遭侯爷厌弃的偏房庶子,可实际上,他却是当今圣上流落在外的四皇子,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室宗脉。
此时落魄狼狈的窘境不过是龙困浅塘而已,一朝风雨兴焉,就是他江疾腾达之时。
而宋明就是这场及时雨——他是江疾真实身世的唯一知情者,日后他将秘密向江疾和盘托出,并教江疾踩着侯府的门庭向上爬,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不过万幸,宋明现在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
江简宁当然不会叫江疾等来这场雨。他要把这条龙永永远远地按在泥潭里,就不会漏下哪怕一丝水腥。让他穷尽此生都只能做一头泥里打滚的畜生。
因此,他务必要顺理成章、人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宋明。
人不犯我,我不害人,但我也不会叫仁义道德的空话拘着。江简宁冷漠地想,怪就只能怪你要趟这场浑水。
“……世子,咱们真要进去吗?”停筠有些犹豫,“这地方不干净,您才刚好,别被脏东西冲撞到了。”
刚刚江简宁说想看看江疾吃那难喝的药吃得怎么样了,于是在他想事的这段光景里,他们已沿着荒径穿过梅园、冰场乃至低矮的下人房,站到了江疾所居的偏院前。
江简宁看向来路,冬日的枯败草木上搭着冻结成冰的雪块,枝杈硬邦邦地指着天,真正是偏僻凋败。
但没办法,谁叫他心胸狭窄,见了江疾过得不好他才浑身舒坦。
“走吧。”江简宁气顺了,踏入院门。
那门自敞着,也无人看管——反正有海氏这疯婆子在,没有愿意进来寻晦气的,人人都恨不得绕着走才对。
他边向屋里去,边欣赏这衰败庭院,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那厚布帘子遮着的门前,竟堆着一个长得十分潦草的雪人。它顶着一根萝卜做的鼻子和板栗做的眼睛,当不当正不正地站在那儿,直勾勾地堵着那唯一一条石板路。
和憨态可鞠半点边都不沾,反而还有些瘆人。
可走得近了,又听到银铃般脆亮的女孩笑声从屋内传来,好一副天真活泼。
江简宁顺着停筠打起来的帘子矮身进来,差点被暖烘烘的热气呛了个跟头。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内,不但地上烧得正旺的炭盆里是上好的银丝炭;桌几上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连向来空荡荡的八宝架上也像模像样地点起了香炉。
那笑声止住了。
江疾病榻前站着个约莫有十二三年纪的姑娘,杏眼粉腮,弯眉笑目,耳畔还攒着两粒捏成花形的金珠。
见有人来,她便放下手中盛药的汤篦,主人似的过来迎人:“阿宁来啦,快坐快坐!”
江简宁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向高居榻上不曾作声的江疾——他只冷冰冰地坐着,不喜不惊,唇边还含着一线讥诮的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