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若是书上那些之乎者也,诗词文章,堂下的学生不乏背得滚瓜烂熟之人。
但冯老先生的问题太过活络,大家伙议论半晌,倒也不能给出个明确的答案来。
过了好半晌,见仍是无人敢站起来回答,冯老先生眉头一皱,随便指了个学生道:“张令,你平日里书读的还算不错,你来回答。”
这名唤张令的女子是冯老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平日里读书还算刻苦,脑子转的也快,她一听先生唤她,知晓是先生看重她,颇为沾沾自喜地环视一圈周围,随后起身,先恭敬地朝冯老先生作揖,一情嗓子便道:“回先生,这事,依学生看,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圣上体恤男人。”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冯老先生不易察觉地皱一下眉道:“你继续说。”
张令轻咳一声,随后道:“大家要知道,成亲对咱们女人,也没什么好处,还要平白无故多养个人,这岂不是件麻烦事?圣上却体恤男人愚笨无能,各个都没能力养活自己,所以,才规定了壮年女子都必须得赶紧成亲,好把这些男人娶回去享清福!若是没有这规定,多少男人要饿死在街头!”
她这一番解释下来,在场有不少书生皆是赞同,纷纷附和道:“张姐姐说得极是,我每日出门读书前,看见我家那懒夫郎便心生羡慕,我日日在外读书,他倒是好过,给孩子喂喂饭就行,日子简直是快活似神仙。”
“确实如此,张姐姐这一番解释,倒是极对。”
。。。
冯老先生还未作什么评价,就立即有书生站起来反驳道:“在下倒不这么认为,咱们圣上是女子,同为女子,怎会出那些体恤男人的规定!你这一番解释若是敢写在县试的答卷上,那必然只有落榜这一条出路。圣上当年还是皇女时,便是先成亲,建小家,而后才在朝堂上任职,有一番作为的,故而她要天下女子都效仿她,意在勉励各位,怎么会与男人有关!”
这话也是“颇得人心”,堂下不少人都点头称赞,道一句当今圣上用心良苦。
两方人谁也不服气谁,一时之间吵得不可开交,如同炸开了锅似的。
王鹤今日来的迟,前边早已坐满了人,又瞧见吴林坐在后头,便选择同她坐到一处去,她自己听着这些议论,心中摇摆不定,侧头看见吴林一直沉默不语,也无人与她一道讨论,便好心地凑近,同她一起探讨问题道:“吴姐姐,你觉得,哪位说得更有道理些?”
吴林听她讲完话,瞥一眼吵到脸红脖子粗的众人,思索片刻,低声道:“哪个都不大赞同。”
她这话声音虽小,可坐在她前头的人却是听得清楚,这坐在前头书生与嘲笑吴林的人同为一伙,有心想看吴林出丑,听见吴林竟然敢说出“哪个都不赞同”这番话来,眼睛一眯,便开口大声说道:“吆,吴林,你倒是厉害,既然你哪边都不赞同,不妨说说你的理解,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她这一喊,堂内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张令等人听见这话,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随即一齐瞪向吴林。
她一个多年落榜的童生,是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张令不屑地一笑,一下子便将方才反驳她的人抛之脑后,继而转向吴林道:“吴姐姐既然有自己的想法,便不要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站起来探讨一番,也总比坐在底下,做那只会说人坏话的小人要好。”
有人起了这个头,书生们自然便将矛头转向了吴林,催促她快些起身。
这无关侮辱,不过是学业上的争吵,冯老先生一概不管,她只顾着低头品茶,等着学生们作答。
催促的声音愈来愈多,已到了止不住的地步,吴林抬眼看向众人,默不作声地将椅子往后一挪,起身站好。
王鹤没想到自己好意的一句问话,竟然还给吴林带来这样的麻烦,此刻正焦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吴林竟然还真的起身准备作答了,惊得悄悄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吴姐姐,不回答也不要紧,她们就是想看你丢脸,你赔个不是,这事便算过去了。”
吴林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她的叮嘱一笑而过:“不要紧,正巧此处,我大约知道原因。”
知道该如何解释?如此难的问题,吴林她当真知道?
这可不是什么算术,不是能轻而易举算出的东西,再加上王鹤两日家里有事耽搁,都未来得及去帮吴林温书,因此心中更加不相信,吴林能道出个一二来。
她再想劝阻,可周遭的目光已然都转向了吴林,由不得她多说一句,王鹤也只好一抹额头上的汗,坐立不安地抬起头等着吴林做出解释。
冯老先生放下茶杯,抬头便瞧见吴林还真的站起来了,眉头一扬,微微有些吃惊,随即手一挥道:“都站起来了,那就说罢。”
反正都说不到点子上,那说得再烂些,也就无妨。
吴林先是学着先前张令的样子,在回答前作揖,随即道:“我认为,四年前,当今圣上的这条规定,要与五年前我国北境发生的水灾有关。”
她这三日闭门不出,将几本书翻阅了一遍,其中包含一本《国民要术》,书中就正好讲到过五年前发生的那场灾祸。
冯老先生听见她说的话,眼中闪过丝异色,见堂下的众人似乎要不分场合的开始起哄,便正色道:“都闭嘴!吴林,你继续说。”
吴林停顿一下,方才继续道:“五年前的冬天,北境的月牙江突发水灾,洪水决堤,使得百姓夫离子散,家破人亡,然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不到半年的时间,北境突发鼠疫,数以万计的平民不治而亡,连接的灾害使得我朝直接少了将近三成的人口,动摇国之根本,民心揣揣不安,朝廷动荡,一为尽可能快速地繁衍子嗣增加人口,二为转移百姓们的注意力,第二年开春,圣上便推出了这条颇具争议的明文规定。”
事出皆有因,哪有什么体恤女人,体恤男人的,国政不是儿戏,必与民生大事息息相关。
吴林在现代考公的时候,便知道这番道理了。
书堂内安安静静,吴林见没人说话,交代一句:“我说完了。”便自顾自地坐下。
书生们仍是大气不敢出,五年前的水灾,她们也都知晓,可到底不是发生在周遭的事情,故而并没有太在意,只管蒙头读书,背好文章,却从未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过。
她们甚至都不太清楚,吴林说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只觉得,还颇有道理的样子。
冯老先生迟迟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打量一番眼前瘦小的吴林,心中暗道,士别三日,原是真的需要刮目相看!
这必然得是将书理解了个透彻,才可相互运用联系,作出答案来,这吴林怎么回去成个亲,再回来,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就像是开窍了一般!
见她已经坐下,冯老先生方才感慨着开口道:“不错,你说的半点不错,你说的,确确实实是正解,当年一事,圣上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则是用心良苦啊!”
吴林竟然说的全是对的!
众人脸上皆是挂不住了,王鹤张大了嘴巴,悄声问道:“姐姐,你是如何知道这题的答案的?”
吴林看她一眼道:“我前两日把书都翻了一遍,便知道了。”
王鹤像是看个陌生人一般,颇为震惊地上下打量吴林,心想她自己也翻书,怎么就没找出个答案来呢?
吴林,难道不是个读书的草包吗?
这一番解答。。。她是个草包?
张令有些拉不下脸来,回头狠狠瞪了吴林一眼,她还想为自己争几分面子,便道:“不过就是个水灾,这规定我瞧着县试里也出不到,答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她话还未讲完,冯老先生却突然狠狠一拍桌子,怒斥道:“什么叫不过就是个水灾?你可知道,因着这水灾引发了多少事与朝廷争端?当年的魏国公案,你可晓得?就为了这件事,京城上下死了多少人?皇城内外,血腥味整整三日不散!月牙江至今还是年年灾害不断,你竟觉得这是小事?”
张令一愣,怕得赶紧低下头来,她从未被先生这般训斥过,一时之间窘迫的很,低着头半晌也不敢吭声,只斜眼恶狠狠地望了下坐在最后边的吴林,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笔账。
大约是提到了魏国公案这几个字,满堂的书生大约是想到了什么,瞬间都变了脸色,书堂里再次静若嘘声。
吴林听见这话,忽然有些好奇,她翻过的书中不乏近十年的朝廷纪事,但竟是没有一本书讲述到此事的,她若想通过原主这个土著的记忆了解到当年事,就必须得翻过整整五年的琐碎记忆找到此事,耗费的精力过大,实在是不划算,因而,她想通过旁人对此事了解一二。
“王妹妹,你可知道,当年的魏国公案,到底是件什么事吗?我翻书读不到,想也想不起来。”
听见吴林问话,王鹤却是瑟瑟发抖,摇头直打哆嗦。
“还是不知道为好,不知道的好。。。”
——
晌午过后,春光明媚,暖意融融。
田野边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商贩,趁着天气回暖,出来做点小本买卖。
只需将一张旧布往地上一滩,摆上物品,便可吆喝叫卖,赚得一点饭钱。
卖货的多是乡下男子,没那么多规矩,不像城里的男人讲究礼数,皆是抛头露面坐在摊前,闲聚在一块唠嗑,可嘴上聊着家长里短,眼睛却都望向不远处一抹湖蓝色的身影。
那男子身形高挑,穿着一袭蓝色的衣,头上戴着顶素纱帷帽,让人看不清容貌,手中拎着个盖着白布的竹篮,脚步轻盈,惹人频频注目。
“这是谁家的夫郎?”
有男子斜着眼嗑瓜子说道。
“不清楚,蒙着脸,谁看得见。”
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这刚来几天的新人,更何况他还戴着帷帽。
身后传来阵阵窃窃私语,魏亦明侧过头听了一耳,发觉还并未有人恶语相向,倒也不作理会,只管往前走去。
这一路上,小摊边卖的货品种类五花八门,叫人目不暇接,可魏亦明并不多关注,只走走停停,末了,在一个卖绣品的摊子前停下脚步。
这卖绣品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他摊子上的绣品质量一般,故而生意也不算好,一个上午都没有客人,此刻他正打着瞌睡,可摊前却突然一阵浓浓的甜香味,他嗅着那味睁开眼,便瞧见个头戴帷帽的男人停在他面前。
他一擦打鼾流出的口水,打量一下眼前的男子道:“买绣品?是要给自家妻主买绣品不?”
谁给她买绣品?魏亦明轻哼一声,随即开口问道:“您这既是卖绣品的,那是否也收绣品呢?”
有的摊子会收许多夫郎自己绣的绣品,再翻一倍的价钱卖出,既卖,也收。
男人看一眼他手里的篮子道:“收不收,那也要先给我看一看,方才能做决定。”
魏亦明没有犹豫,俯身将篮子递过去,随后掀开那盖着绣品的白布。
老板扫一眼,顿时眼前一亮:“这样好质量的绣品,倒是少见了,你是哪家的夫郎,手艺如此好,我倒从未见过。”
听见这样的夸赞,魏亦明倒也高兴,抿唇轻轻笑了下,他从小就精于男红,绣一些小帕子不在话下,吴林要他在三个月内挣到一两银子,他能想到稍微稳妥些的办法,便是卖绣品。
“谢谢夸奖,我刚搬来村里呢,我是吴林家的夫郎,嫁过来也没几天,您恐怕不认识。”
想到可能要做足足三个月的生意买卖,魏亦明便把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
听到吴林的夫郎这几个字,男子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不对劲,径直将手中拿着的绣品扔回篮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