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楚王入曌誓盟,贤王探得惊闻
大殿中的气氛并不热烈,诸多大臣耷拉着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正中央青年的手臂时抬时落,香炉中飘出来的烟氤也开始朝着各各方向散去……
顺德十年,朱明五月十九日
巳初?大荒落?隅中
玉明城,玉明县,西郊巷
西郊巷地处偏僻,贴着玉明城墙,附近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几排废弃已久的破旧房屋,向来是落魄人家的聚集处,不少乞丐也将这里当做落脚处。晚上钻进破屋里,抱着茅草能美美地睡一夜。
此时的西郊巷内,万籁俱寂。
除了一些污水顺着斜坡与瓦片,缓慢地落在排水渠内,发出较为清脆的嘀嗒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咚,轻微的一声响,一只皮靴踩在了积满污水的小坑里。
来人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野狗出没,但一闪即逝。来人没有惊讶,而是迅速开始寻找残破的门牌。
西郊巷虽然没什么人住,但门牌还是有的,这得益于此处前不良帅的管理。虽然不必要,但依旧都上了门牌。
毕竟这里收容着几百名各种人员,他们都有一个共性——穷。
来人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找到了西郊巷甲丁六户。在门口,来人脱下遮住面庞的斗篷,露出一张狠辣与温柔并存的脸——是叶户安。
她拔出腰间的手戟,一脚踢开大门。
此刻院内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横歪斜躺,被来人这么一吓,不禁打了个哆嗦,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叶户安没想到院内还有这么多乞儿,她一边警惕地左右望着,一边信步朝着里面走去。
在她眼中,这些乞儿就好像牲畜。
很快她就找到了目标:有一个人正靠着一棵枯树打盹,他身上裹着破袍,身下垫着些黑漆漆的茅草,蓬头散发。
让叶户安所注意的,是他头上的一缕细红丝。这红丝很多年都没有更换了,早已失了本色,变得污浊且有些发白。但即便如此,这红丝还是被绑在男人的一缕头发上。
这让他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儿中,显得格外醒目。
列国之间,只有聆人才会以细红丝绑发,而且他们只绑住脑后一小缕,平时束发不受影响,但能看见那鲜艳的红丝。
这种布条被聆人称为“发绚”,代表聆国人对生活的信心,还象征着吉祥。
叶户安慢慢走向那人,口中轻声询问:“你是季无?我找你很久了。”她闻到了阵阵酸臭——那是乞儿们身上散发的味道。
那人打了个哈欠,用沾满眼屎的斜眼懒洋洋地打量了她一下,没说话。叶户安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人敏锐地想要躲开,可却被叶户安闪着寒光的手戟逼回。
“你是季无?我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叶户安走到他面前,单刀直入。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挠挠头,泼洒下大片的皮屑和头发。附近的三个乞儿像山猴一样互相捉起了虱子,他们晒着太阳,对这一个闯入者毫不关心。
叶户安从腰间解下一个曲嘴的鎏金小壶,壶两面各錾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
“如果你能一五一十的回答,这件东西就归你了。”
巳初一刻?日禺
玉明城北,东北巷
巷子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尸体已经被不良和武侯们运走,但大队的士兵还停留在此处。他们神情严肃的守在巷子口,等待着命令。
院子里的血腥气有些刺鼻,
周玉明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招供的里正,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接过里正手中的宣纸。
一侧的崔鼎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
“只此二人。”里正朝着周玉明递过宣纸,后者毫不犹豫的接过。
李九江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纳闷。这个王爷,好像很信任写字的密探,没有丝毫疑问,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
“这两人都是我的上司,一个在曌京五年,一个在曌京三年,期间主要负责探听……”
周玉明对这些没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除了这两个就没别人了?”里正环顾四周,然后点了点头。
“很好。”周玉明笑着走开,露出身后提着环首刀的崔鼎:“你尽心了——砍了吧。”
崔鼎立刻手起刀落。周玉明走到一旁,盯着纸上的两个名字,眯起双目。
“陈之焕,邵人,隶属邵国将军张武麾下,曾任水军都尉,现任在曌密探队正。下辖三十二名邵探,其人于曌玉明城为炯曙县县令幕僚,部下为其佣人。”
周玉明看了眼身后的一名士兵,这人以前就是玉明城炯曙县的不良帅。他此刻见周玉明看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索性周玉明很快的转过头,轻客咳一声,继续诵读。
“武尧,曌人,隶属不详,职位不详,下辖密探人数不详,现任曌国飞骑尉,居玉明……”
周玉明的声音逐渐颤抖,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直至他读完后愤怒地将宣纸砸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咆哮。
“都他妈的吃干饭的?一个邵探,身居要位,还飞骑勋?!我看大曌真是要完了!”
李九江咽了口唾沫,“武尧”这个人名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可联系“飞骑勋”这个词他立即想到了在大堂中央嬉笑的长脸。
想不到啊,他居然是密探,而且看样子还是条大鱼。
“李九江——”
周玉明带有怒气的声音将李九江的思绪拉了回来:“命你带队,去炯曙县,把那个县令幕僚带回来,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喏!”李九江略一抱拳,撤步要走,却再次被周玉明叫住。
“告诉那个县令,等本王闲下来,回去'好好'拜会他的。”
李九江不禁打了个寒颤,周玉明的声音中布满杀意,这个拜会怕是会让炯曙县县令心惊胆战一阵子。
不过也是,密探都蛰伏到了县令身边了,那离朝堂也不会太远,不,朝堂之中已经有了密探。
周玉明的眉毛已经皱到了极致,他从崔鼎手中接过刀,立即下令道:“去抓武尧——图!”
立刻走过两名军士,双手扯开一幅卷轴,上面正画着玉明城内的大小建筑、道路,虽然不及《玉明百万览》那么详尽,但也差不多。
玉明的分布是内密外疏,越往里住户越密集,向外的诸坊往往广阔而冷清。一些坊中人烟冷清,坊内杂草丛生。
像武尧这种人,在玉明城中官并不算大,但肯定能住在玉明县内,而不是炯曙县、琼瑜县这种较偏的两县——他一定在两县正中的、最为富饶的玉明县。
而玉明县也不小,除了东西二市便是皇宫,周围环绕几十坊,相比仅仅有二十坊的炯曙县、琼瑜县,排查的难度要大的多。
以武尧的官职,不可能在靠近皇宫的地方居住,若是在富饶的西市居住也有些勉强,那么……他住所似乎也只能在东市附近了。
周玉明铁青着脸,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大声问:“谁知道武尧住所?”
队伍中有一个人变了脸色,急忙上前两步,拱手回道:“武尧住城东玉珠坊,乙一十四号。”
周玉明微微点点头,再次扫视众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所有人,前往城东拿贼!记住,我要活口!”
“喏!”
士兵们立即回到战马前翻身上马,开始朝着城东方向疾驰而去。
太子宫的西北角有一大片竹林,平日里供太子的珍禽们戏耍。有时还将皇子们无处安放的各种珍宠寄养在此,可为生机盎然。
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一间翘檐小亭里,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刚刚参加完会议的叶三川;一人却披朱佩紫,贵气冲天,是当朝太子周玉喆。两个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青竹翠景,可口中的话却杀机昂然。
“你胆子真大,敢参他。”太子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声音中却裹挟着一丝怒意。
叶三川躬了一下身,态度却很强硬:“正是。正如臣刚才所言,尽管他深受圣上的信任,但臣还是要参他不忠。这件事,臣没做错。”
太子冷哼一声,指了指头顶,道:“司马山就是这亭子,有他遮挡,大曌的朝堂还能有片刻安宁。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够腾挪,若赶上风雨大作,如之奈何?——左柱国,你这事办得孟浪。”
“敢问大曌的朝堂是怕风雨,还是怕猛虎?”叶三川不管不顾,一句就顶了回去。这个态度让太子略显尴尬,他几次想要发作,却生生认了下去。
自从太子监国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叶三川与太子交谊深厚,无话不说。太子虽然很多事都听从了叶三川的话,但是并不代表一味盲从。
叶三川为人正直,从来不假辞色,而这也正是他的短板。
太子叹了口气,眼眉低垂,有些忧虑地问道:“司马山不忠,你可有证据?他跟圣上多年,可是过命的交情,没有确凿且过硬的证据,圣上不会治他的罪。”
“就算有,如果不是什么大罪,怕也是训斥几声,罚些俸禄便完了。”太子转过身,拍了拍叶三川的肩膀:“这折子我还没有帮你递上去,你现在再想想。”
“证据确凿。”叶三川沉着脸,“司马山不光不忠,而且他犯的是叛国之大罪。”
太子“啧”了一声,并没有太过惊讶,他拍拍叶三川的背:“我不会多心。只是……呃,怎么说呢。司马山是定盘星,有没有他,我大曌于朝堂上、列国间,会大不一样。”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忧郁的光:“虽然是养狼为患,但这条狼也不得不养——你真以为皇上这些年没有察觉?”
早在顺德八年,自六皇子周玉明回朝起,曌帝与司马山的关系已悄然起了变化。最开始只是司马山议政的时候少了些,后来便演变成了司马山半隐退,直至现在变成了曌帝不问朝政,司马山无法插手。
司马山在曌帝心目中极有地位,以至于曌帝早有察觉却迟迟不将他问罪,可眼下叶三川要捅破这层纸,这将让局面大变。
司马山在朝堂上充当的可是定盘星的角色,他若是离开朝堂,局面可就不好说了。
太子抬手摁摁眉心,开口道:“你再想想吧,尽快给我个答复——兵部又要钱了,若不是顾虑你多心,我本来连这竹林都不会来。”
叶三川这折子呈上前或不呈上去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主动权在曌帝。他若是想让司马山死,司马山都不可能现在还在家赋闲。
曌帝所看中的,无非就是司马山稳定朝堂的能力。文臣首为司马山,武将头是牛鸿哲。至于白元驹,隐退了许久,只有爵位保留,现如今连不良帅都辞去了。
“先说说你的证据吧。”太子又突然开口了。
叶三川沉默了将近一个弹指,然后轻咳一声,轻声回道:“城东有一个他的心腹,现在在为邵人办事……而充当背后指使这个角色的,正是司马山。”
太子突然干笑一声,然后询问道:“参司马山,你可有证据?”
“抓了那人,一问便知。”
“无证拿人,你也不怕被反咬一口!”太子恼怒地爆喝道。
“拿此人有凭证。”叶三川十分平静。
太子愣了一下,一甩衣袖,烦躁道:“呈还是不呈,给我答复。”
“呈。”叶三川下定了决心。
太子没作声。他仰起头来,视线越过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
“福祸未知啊,大曌的命运……还是掌握在父皇手中……”太子一阵苦笑。
巳正?日禺
玉明城,玉明县,城东角
武尧宅
一大队骑兵气势汹汹地赶来,马蹄声犹如炸雷,在这晴朗的天气中,他们的到来就恰似阴风乌云,宣示着恐怖与死亡。
比起外边稀疏的坊内建筑,武尧所住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紧密不少,一条街上多有几十户——每一户的占地要小得多,府门低矮,墙头上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
“王爷,就是这儿。”
周玉明翻身下马,顺着那名士兵的指头看去,发现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也残缺不全,只有门环还算光亮,府门上方高悬的“武宅”门匾,表明此宅有主。
“破门!”说着,崔鼎便干净利落地取下别在颈后的双锤。
“你们是谁?找武大人?”恰巧此刻,武尧的邻居从院中走了出来。
“不错。”周玉明立刻接话道:“我们找他有点事儿。”
回话的同时,他迅速打量这名中年人。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已经有了几缕斑白。
“敢问武大人何事回来?”周玉明问。
“这……小老还真不知道。”邻居看到周玉明身上的四团龙袍,立马变得十分小心,他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
“哦……”周玉明扭过脸,眯起凤眼,对一个士兵下令:“望楼传令,全城缉拿武尧——要活的。”
“喏。”那名士兵领了命,翻身上马,朝着最近的望楼疾驰而去。
邻居听周玉明这么说,立刻慌张了起来:“大人这……这……”
“老实待在家里,于你无干。”周玉明淡淡地对邻居摆了摆手。
“唔……”邻居殷勤地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然后立即闪回了家门内,对着周玉明千恩万谢地关上大门。
崔鼎凑到周玉明身旁,低声询问道:“要不要我带人四处找找?”
周玉明摆摆手,眯着眼朝四周看了看:“不用了,咱们在他这门口等一会儿。”说着,他略带疲惫的坐到了武宅门口。
武尧的步伐轻松且悠闲,他一手提着袋胡椒粉,一手提溜着葫芦。上面下达的命令已经接收到了,很容易办到的事情,而且这次来人给的回报颇丰,自然应该喝些酒来庆贺。
可就在他刚刚拐进街口的时候,却看见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一大队骑兵正在他的家门口站定。
武尧脸上的微笑瞬间垮掉,他警惕地把酒葫芦换到左手,而右手搭在了腰间长刀的丝绳缠柄上。
眼下这个情况,去还是不去呢?
武尧咽了口唾沫,想要思考一下,可就在这时,远处的一名士兵突然指向他,他来不及思考,竟然拔腿就跑。
“王爷!他在那儿!”
一名士兵突然大声喊道,周玉明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却恰巧见到那个狼狈逃窜的背影。
“要活的,都给我追!”下令的同时,周玉明翻上马鞍,驱马疾驰。
这里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对畅通许多。马蹄翻飞,在大路上留下一长串匆忙的蹄印。周玉明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武尧。
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周玉明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两人恰好死目相对。武尧先是陷入一瞬间的惊愕,旋即鬼嚎一声。
可就在周玉明即将伸手揪住武尧衣领的时候,一把出鞘的弯刀擦着他的指尖闪过。周玉明立即缩手,定睛一看,确实一群草原人,多有十来个汉子,个个健硕。
“瞎了你们的狗眼!妨碍公务,爷要你们的脑袋!”周玉明勒马的同时大声呵斥。
“兄弟们动手!”当头的汉子大喝一声,周玉明迅速拔刀,而对面的北燕人也抡起弯刀。电光火石之间,周玉明砍倒两名北燕人,而坐下的枣红马也被北燕人砍断马腿。
高大的枣红马轰然倒地,周玉明被迫摔在地面上,因为剐蹭,左手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那群北燕人还要补刀,却被随后而来的骑兵们砍翻。
“王爷!那边!”一名士兵伸出手臂,给周玉明指引方向。
“放箭!老子不要全乎人了!留条命就行!”周玉明对着骑兵们下令。
周玉明抿抿嘴,正要转身,一个倒地的北燕人却突然暴起。弹指之间,周玉明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就在刀尖离他眉心不到一毫时,那北燕人却突然倒下,露出了身后极其魁梧的将军。
这将军魁梧雄壮,手中提着一根拐刃枪,竟然一枪刺穿了北燕人的胸膛。
这将军也不言语,回身就走,周玉明这才发现,那将军身后还有一队骑兵。
周玉明看了眼那将军身上穿的甲,却发现他身上的将军甲没有悍腰,甲片也是较为便宜的扎甲,头上没带胄,只带了一个银冠。
唯一能证明他是将军的只是掩搏上两个厚实的饕餮肩吞,还有身上那股冲天的贵气。
周玉明用手背拍了下身后崔鼎的胸板:“崔鼎,赶紧,跟我去谢谢这将军。”
他们刚刚走近几步,那将军身后的两名士兵便开始大喝:“何人!”
周玉明正要言语,又有一名士兵单手持缰,斜刺里冲过来,伸手指着周玉明,当即喝道:“放肆!你是哪个?见了楚王还不快快跪下!”
周玉明吃了一惊,连忙带着士兵们唱喏:“我是曌帝六子,周玉明。”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曌帝都要避让的角色。
项宇这个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只有三万人的军队,却守着一块有北燕国大小的土地。
他作战几乎不讲任何战法,曾带十个人,在一个时辰内,克其城,杀其主;带一百人,在菁国一千人的四个大阵中反复冲杀三次——是唯一一个有百人斩记录的人。
他是列国公认的杀神存在。
当年曌帝造反,如果没有项宇的三万人支持,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称帝。曌帝称帝后,给了项宇一大片土地,保留了项宇“楚王”的爵位,默许他称帝,但项宇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继续以“楚王”的身份自处。
他在列国之中无人敢动,不听任何人的号令,唯独给曌帝面子——听召不听宣。
今日他来玉明城,绝对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项宇提着拐刃枪,慢慢走到周玉明身前,打量了一下他身后的士兵们。
周玉明身高八尺,也是一身腱子肉,不说健硕无比,也算的上是个精壮汉子了,可跟项宇一比,简直就是是柳树对上小山。
项宇微眯虎目,斜眼看了下周玉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梁木般粗细的胳膊拍了拍周玉明的肩膀。
“走!”项宇转过身,飞身上马,坐下的那匹黑马打了个响鼻,驮着他缓缓离去。
周玉明偷着看了眼项宇离去的背影,却发现那匹无比壮实的西域黑马,在项宇庞大身躯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瘦弱。
“王爷,人捉到了。”一名士兵走到周玉明身边,拱手回禀。
周玉明怔了下,转头一看,却发现武尧被两名士兵摁在地上,幞头在挣挫中被扯下,此时他发簪散落,狼狈不堪。
“哎呦……”周玉明缓缓蹲下,望着武尧半张白净,半张沾满黄土的脸:“武尧是吧?知道为什么拿你吗?”
“属下不知!”武尧咬着牙,他虽然不认识周玉明,但认得他身上的四团龙袍。这种袍子在曌国,除了曌帝,也就只有皇子能穿了。
周玉明语气悠长,凤眼闪亮:“你不知?他国的密探与你几钱银子?好让你泄露军情。”
武尧眼神突然一暗,但又立刻恢复了明亮。他咧开嘴,似笑非笑:“王爷可不要错怪了我。微臣可没有向外人泄露军情。”
“太子让你归还所贪银两,你以为我不知?”周玉明直击要害——他没功夫在这个家伙身上浪费时间。
“我只是在尽量还钱罢了,至于这钱的来历……我不想说。”武尧笑了起来,言语中尽是不满,沾着黄土的侧脸十分狰狞,仿佛天王脚下的贪嗔小鬼。
“懂了。”周玉明一笑:“吃着朝廷的俸禄,不办人事……”
“把他腿上的箭拔了。”周玉明收起笑,冷峻地下令。
方法虽粗暴,但速成。
望着武尧头上豆大的汗珠,周玉明感叹道:“真能忍啊。”武尧大嘴一咧:“十年戍边军,八年飞骑尉!你以为我是怎样?”
周玉明心潮起伏,无言以对。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对朝廷怨愤,可依旧在朝为官,不仅食曌国俸禄,还卖主求荣。
“把他带回去,交给荥王审讯。”周玉明站起身,冷冷地挥挥手。
“刚才望楼来信了。”崔鼎突然凑到周玉明耳边道:“叶户安至骝坊。”
骝坊位于玉明东侧中段,附近烟柳之地颇多,且骝坊本身也是烟花场所的聚集处,去骝坊的不是才子就是流氓。
才子去是听弹作诗,花钱约姑娘。流氓去是行不轨之事,非奸即盗,好在骝坊此地的新任不良帅严明,流氓无赖们也不太敢触他的霉头。
骝坊离这里很远,周玉明一听,立刻上马要赶过去,却被崔鼎给拦住了:“现在她已经出来了,正往东市方向去。”
“下次把话说全了!”周玉明有些恼火,拨转马头大声说:“命望楼传令,让你两个士兵撤回来一个。”
巳末?大荒落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文武殿
大殿的香炉里燃着安神香,雅淡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大殿,而龙椅上曌帝的心也变得平静起来。
“楚王到!”殿外的公公突然扯着嗓子喊道。
曌帝立刻从龙椅上站起来,疾步走向殿外,被风吹起的的白色袍袖掠过案上的佳肴。
“哎呀,项老弟,哦不,项王你可算来了。”曌帝一把抓住项宇的大手,执手笑道:“盼杀老兄我了。”
“周大哥,别来无恙啊!”项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请,请。”曌帝伸出手,示意项宇进殿。
项宇信步往前走,曌帝在他侧旁说着奉承话。
项宇走进大殿才发现,殿中的大案上已经摆上了菜肴,曌帝在一旁道:“犬子有些事,一会便到。”
“哦哦。”项宇回道。
“楚王舟车劳顿,先食,先食。”曌帝满脸是笑……
“快点快点。”太子急促的走着,同时催促身后跟着季王周玉泽:“楚王来了,老二不在,老三溜出宫了,只能叫你来了。”
“谁不知道楚王来啊?都溜了,拿我顶缸,你怎么不叫老六啊?他混行伍的,跟楚王话题还多点。”季王一面走,一面抱怨道。
太子叹了口气,打趣道:“谁让你行四呢,他俩不在就是你。哎,一会儿进去,你可别让楚王吓坏了。”
季王听了奇怪,道:“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吃了我?”
可进了大殿后,季王差点跳了起来,他发现项宇一双铜铃大眼正瞪着自己,好像恨不得吃了自己。
太子一进来,只觉得气氛不太对。曌帝、项宇坐上首对饮,项宇手下两个大将,季方、陈嘉坐下首,其余都是宫女,负责上菜送酒。
在这些人中,楚王的身材最为高大,且还穿着铁甲。虽然他坐在上首,但看上去就像一个巨人。项宇的案桌前放着几大盘子肉,一坛好酒。
当下,项宇一边饮酒,一边吃肉。曌帝的食欲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旺盛,此刻心事重重,神色阴晴不定,却始终赔着笑脸。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楚王殿下。”太子带着季王行礼道。
“快,赶紧给你项叔叔敬酒。”曌帝连忙招呼道。
太子连忙从案上倒了盅酒,走过去与项宇对饮一杯。
项宇摆摆手,咧嘴一笑:“入座吧!”
入座之后,项宇笑道:“上次见你,不过十余岁,现如今这么高了,真是一表人才。”
太子笑着点点头,奉承道:“楚王也愈加意气风发了,可缺良马?西域昨日才进贡了良驹,别跟侄儿客气,为您备上百来匹不在话下。”
项宇大笑道:“你啊,就是嘴上好。”说着又与曌帝对饮一杯。
曌帝正要开口讲话,项宇却再次开口。
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曌帝与我本来同为义军,共诛暴帝,理应同心协力。现在大业完成,哀和已死,暴政已亡,我等应该举杯相庆,其他的事暂不用想。”
季王一听,傻了,他这话分明是堵曌帝的嘴。他想要出言,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傻笑。
太子干笑一声,举杯道:“楚王所言极是,来,干杯。”
曌帝紧接着笑道:“项老弟在那次行动中立功最大,虽然当时我没有亲临现场,但是也听说了项老弟的英雄气概,项老弟楚戟一挥,管他什么强兵精将,全是草芥……”
项宇一听,喜形于色,又为自己倒了杯酒。
没等项宇这杯酒进肚,曌帝再次开腔:“眼下暴政虽灭,但列国环肆,百姓依旧民不聊生……”
项宇一举手,示意曌帝先停下,他放下酒杯,虎目圆睁:“周大哥,你召我进玉明,我原以为是叙旧,可现在看来……是借兵啊。”
“项叔叔,你这话就不对了。”
太子凑到项宇跟前嬉皮笑脸道:“我曌虽没有玖富,但依旧立于不败之地。藐视南赵、西蜀,强压北燕,邵为臣,菁为弟,聆为子,何须向楚王借兵?”
项宇虎目一转,问道:“那既不是借兵,又是何意?”
“为人君者,怎能不顾国家之危亡?”太子又道:“楚地寒苦,楚王何不入玉明居住?我父子自知古人语'功者犒,劳者赏',十年前楚王助我父立国,现今不妨再助我父子一臂之力。”
曌帝微微合了合眼,这事他本来想亲力亲为的,可太子却顶替了他的角色,游说楚王。
这是为了顾及他高高在上皇帝的面子。
“久闻楚王英武,可这英武之躯也不能终日于家中安座啊。”季王也壮着胆子开腔道:“眼下北燕倒是穷苦的很……”
季王很想助太子一臂之力,但奈何他对军务上的事知之甚少,只能在案下猛拍太子手臂,示意他赶紧接话,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说让你找老六吧”。
“是啊。”太子在案下躲开季王手掌的拍击,笑道:“北燕人不服教化,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现如今竟然还在北燕国内乱抢,这北燕现在民不聊生……”
“你的意思……是让我打北燕?”项宇缓缓开口。
季王的那几句奉承话他很受用,而且季王说的都是实话,成功挑起了项宇心中的好战之心。
太子一笑,道:“不是打北燕,是让北燕'归服王化'。”
看着太子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项宇实在是不太忍心拒绝。但他也没有答应,于是气氛瞬间降了下去。
项宇的眼光轮流在曌帝、太子、季王的脸上旅行,他发现太子脸上笑容最多,季王似乎像个旁观者,脸上多了局外人的神色,而曌帝呢,自始至终在察言观色,似乎在寻找能促使自己出兵的那个点。
宴会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尴尬,没有人再说话。只听太子劝酒:“吃吃吃……”
曌帝坐在那里,微闭着双眼,仿佛睡着了。在这场宴会中,无论惊涛骇浪,曌帝是最平静的,也是最从容的。
看着季方、陈嘉撕着牛羊腿,狼吞虎咽,心思全部放在吃上面,项宇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夯货只顾着享用美味,根本没有留心听他们的谈话。
这种口腹的满足感让他们颇感畅怀,脑海中也常常浮现出女人那温柔的脸庞。
曌帝自然知道,项宇的心已经动了,此刻只需要一个台阶,便会顺理成章的出兵北燕。
可眼下,项羽带来的那两个大将是指望不上了。
现在必须有一个人来打破僵局。
就在这时,季王开口了。
“其实楚王也未必要出兵,继续在封地里龟缩,不问世事,岂不是逍遥快活……”季王面带微笑。
曌帝心中一震,这话分明是在骂人。若不是他在场,以项宇的脾气,早就挥剑跳起来,将季王砍成两截。
就在项宇即将爆发的时候,季王再次开口:“可楚王英武千秋,怎会坐视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顾!若不是父皇迟迟不下令,依着楚王的性子,早就荡平列国,天下归一了——父皇你糊涂啊!”
曌帝一愣,旋即立刻借过话茬道:“啊是,我先前愚钝了,现今才想起让项老弟出手,若不然,凭着项老弟的勇武,早就直捣皇都了。”
太子也紧跟着劝道:“楚王现在出手也不晚,那列国若是知道楚王亲征,怕是会主动献出城池来降……”
“当然,我曌的关靖军全军随楚王调遣!”
他们奉承的话全在项宇骄傲的点上。这样一来,项宇的心马上软了,立刻回道:“不必说了!我今日回楚,立即兴兵!不光要灭北燕,还要打菁国!”
曌帝父子摸透了项羽的性格,进来时连忙跟项宇套近乎,把项宇夸得天花乱坠,让他一高兴,答应这吃大亏的要求。
曌帝父子这招正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无为胜有为。只不过,这些微妙的东西项宇是不懂的。
项宇品了一口酒,啧啧叹道:“这酒真香,周大哥真会享受啊!以后我们兄弟俩有机会常在一起喝酒了……”
太子当即奉承道:“天下苍生饱经战乱,父皇和楚王今日能够共饮一杯酒,实在是天下苍生的福祉啊!”
“我能和项王这般盖世英雄结为兄弟,实在是三生有幸啊!”曌帝大笑两声,一双龙目半眯着,看向项宇。
项宇大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麻烦我又麻烦谁呢?”
酒席仍在进行,局势不断地朝着曌帝希望的方向发展。
在战场上和政治上,项宇绝对不容许别人背叛自己,对于背叛者他杀起来毫不手软,但是一旦对方服输服软,他的心肠又会软下来,表现出充分的仁慈和宽容。项宇这人吃软不吃硬。
无论是面子和好处,曌帝都给足了项宇。
对待项宇,曌帝的看法是“一把绝世好刀”,只不过这把刀不能轻易出鞘,因为他是不太可能安分的回鞘的。
等到不再需要他来杀人的时候,曌帝想把他折断,以免伤了自己。
“宝刀如果无法让我使用的顺手,便不再是宝刀。”
曌史载: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九日,楚王入玉明,与帝誓盟。次月,发兵北燕。
午初?阳气炽盛
玉明城,玉明县,东市
周玉明坐在战马上,手指不安地敲击着鞭柄,周围的士兵们个个面容严肃,眼睛齐齐望向墙角蓬发乌面的女人。
那是叶户安。
她此刻的状态很糟,不光左腿被弩箭射穿,背后也添了两道深浅不一的刀伤,脸上、身上满是淤泥,手中的手戟也丢了一枝。
此刻她正靠在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手中的手戟始终被不停挥舞。
周玉明摆摆手,原本围成扇形的骑兵队伍立刻为他打开一个缺口。周玉明驱马缓缓走了过去。
“交出你探来的情报,饶你不死。”
“绝不可能。”叶户安喘息道。
周玉明翻身上马,一把拨开叶户安正对他的手戟,将叶户安重重地摁在土墙上,土墙粗糙的干土摩擦在叶户安脸上,让她一阵生疼。
“好歹并肩作战过,不如说了,就当是合作了。”
周玉明十分平静,但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贼兮兮的笑了起来:“那次的合作还不错,不是吗?”
“可是你撒谎骗了我!”叶户安挣扎的力度猛然加重。
周玉明眯起凤眼,轻笑一声,有些戏弄的回答:“小孩子才撒谎,大人嘛,都是真话假话一起说的。是真是假,只有说的人清楚。”
说完他竟然松开了手,叶户安立即调转身形,用手戟刺了过去。可周玉明反应极快,手疾眼快地抓住叶户安手腕,扭转方向,将手戟刺入她的腹部。
叶户安吃痛,虚弱地倚墙坐下。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知道。”周玉明还在笑着,他蹲下身,避开叶户安恶狠狠的目光,贱笑着伸出手。
叶户安立刻发觉不妙,这个家伙一笑,便表明他心中想出了什么整人的办法,可他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
果不其然,周玉明的手掌......叶户安嘴角一阵抽搐,她很想侧身躲开,可虚弱地身体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了。
周玉明坏笑着摩挲了一阵,然后欣然抽出手,他已经满意了——他的两指之间夹着一封书信。
周玉明笑着望向叶户安,讥讽道:“作为女人,你确实不怎么样,手感差的很。”
叶户安狼一样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你不说,我自己也摸出来了,不如你还是说点吧。”周玉明还在笑着。
正如周玉明所想的那样,叶户安面无表情的开口了:“我并不是北燕的暗探,相反,是温诀安派我来的。”
周玉明登时脸色一变。
叶户安嘴角微勾:“找我是温诀安的想法,那日,她与心腹谈话,说要派人潜入玉明执行任务,心腹问:'那我们要怎么找谁?一般的密探可没有用。'”
叶户安停下,问周玉明:“你猜温诀安怎么说?”
周玉明眼角一抽,摇摇头。
叶户安不咸不淡道:“她说:'首先,我们得先找到一个人。'”
“谁?”
叶户安对周玉明招招手,示意周玉明近些,周玉明立即照做,叶户安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一个恨周玉明入骨的人。'”
周玉明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又落寞地低下了头。
看周玉明露出这种神情,叶户安“咯咯”地笑了起来:“拜你所赐,她成长了起来——你的大曌又多了一个不大不小且难缠的敌人。”
周玉明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叹了口气,对着周围的骑兵们吩咐道:“把她带去医治,切记,不能让她死了!”
“不!”叶户安狰狞地嚎叫。
“这可由不得你。”周玉明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我要让你看到她的人头,让你看见天下归曌——带走!”
周玉明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手中的信,那是一张竹丝宣纸。他缓慢地打开宣纸,看向信上的内容。
纸上文字很少,可在目光投在第一行字上时,周玉明的脸色立即变得极其难看。
南赵的二皇子,竟然是曌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