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杏儿(4)

7、杏儿(4)

李全保和苗丛善在县城出事的消息是苗三姐儿带回来的。

当时学堂里有一个叫黄逸生的同学家里要搬到县城,几个要好的同学就帮忙去搬家,其实就是想去玩一趟,当中有好几个人还从来都没去过庸湖县的县城。就是在县城茶楼里听戏的时候,他们几人和一个官家公子起了口角。

自从上次在平河镇上联手打过泼皮之后,他们这些个同学就相当团结,苗丛善也比以前义气了许多,这次就是苗丛善最先要动的手。然而这个公子身边带了便装的警卫,见有人要动手立刻就拔出了枪来。

这天跟班的也不是专职警卫,见对方这些人年纪不大但装扮非富即贵,也不想惹事,直接掏出枪来是想镇场,并不是真想打谁,把这些人吓唬住也就免得动手了。

但是他没想到,拔枪根本没吓住人家,枪已经亮上了手,对面一板凳紧跟着就砸了下来。

其他人是当时的确是都被镇住了,但是西九村出来这俩不知道这是枪。苗丛善和李全保以前见过的都是民团那种长枪土炮,这时见人摸出巴掌大那么一块铁,他俩根本没当回事。

李全保抡着一条凳子就砸了下去,那边苗丛善抓起一个筷笼子扔到了公子头上。枪掉到地上啪的一声走了火,到这时他俩方才反应过来。

苗三姐儿亲自跑到西九村报信儿,说苗丛善和李全保在县城被抓下了大狱,据说是和人在茶楼起的冲突,应该是没伤到什么人,但是不巧碰到对方有个当差的。

苗家大老爷带人连夜撑船去了庸湖县,李全保他爹老李本也要跟着,但他听说要见县上的官腿就一直抖,上船的时候哆嗦着腿迈了好几次都没迈过船帮。苗老爷就和他说:你先在家等信吧,去了你也说不上话,到那出钱也是我替你出。

苗老爷觉得没打坏人这事就好说,当差的全都图个钱,这年头衙门里的人最知道不和人赌气,地位越高越有气量,对方若是个当差的反而更容易说和。但是他却没想到,到了县城衙门一问,人家却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事,说是已经有些日子没抓过人了。

苗家老爷又找了衙门里的熟人帮着打听,也说衙门这段时间确实没抓过人,不过给他提了个醒,说没准是在军营那边,县里最近驻进来的军营倒是没少抓人。

这个军营的营长姓刘,刘营长带的是新军,新军这个营最近刚驻扎到庸湖县,任务是平叛抓叛匪。

新军抓叛匪不用审,刘营长说是就能抓,抓起来就可以就地枪毙,然后尸体还要送到省城去充人头儿。

苗丛善用筷笼子打的那家公子恰恰就姓刘,老子就是这个刘营长。刘营长是平叛的,打他儿子的人肯定是叛匪,叛匪在军营里关不上一两天就要送省城去枪毙。

等苗家老爷子托人打听到军营的时候,那边答复:来晚了,那批人已经带去省城枪毙了。

实际上叛匪抓住了是要就地枪毙的,为的是在当地有个震慑,然后尸体送去省城再示众几天,等快发腐了就凑上一堆儿当众点把火烧了,这样也是要个震慑。不过刘营长觉得在当地打死太麻烦,尸体要运,活人能走,把人带到省城附近毙了一样交差。

军营那边告诉苗家人:昨天正好凑齐一波,那批人昨儿一早押走的,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省城,赶紧去没准还能看上一眼尸体,要是慢了可能连灰都见不着。

苗家的人紧赶慢赶,可最终也还是没看上一眼苗丛善和李全保的尸首。

苗家大老爷确实是连灰都没看到,他只看到城门外烧着两堆焚尸的大火,苗老爷远远闻到那股气味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苗家跟着去的人又都胆子小,在焚尸堆的旁边敛起两抔土都胆战心惊,也只能当这就是收灰了。

自从苗家大老爷出了西九村杏儿的婆婆玉贞就开始担心。她觉得东家亲自去了县城全保肯定是没事了,她担心的是这次要使多少钱出去,东家后面会让他家出多少。直到苗家那边办起了丧事,这边才知道,全保没了。

玉贞哭了一天一夜,老李掉了眼泪,但没哭。到了后半夜老李开始劝玉贞,不过也只劝了一句:也不能一直哭啊,天没塌。

玉贞听了这话陡然一声哭嚎:我的天塌啦!接着就开始数落老李没能耐,儿子下狱了你连县城都不敢去。

玉贞这是第一次说老李没能耐,老李听了有点刺耳,但是听到玉贞开始数落人了,老李这就放下心了。

玉贞以前数落最多的人就是杏儿,但是杏儿没想到,李全保走了以后,婆婆不但不怎么说她了,而且还容不得外人说她的不好。

老李家隔壁住的是老刘,村里都叫他老六,两家共着一道土院墙。老六人懒,两家中间那道土院墙以前每年都是老李围补,直到老六的大儿子长起来才接过这活。

老六不光人懒,还不会来事,在村里有点遭人嫌。玉贞刚嫁给老李那几年一直怀不上孩子,邻居老六就跟着操心,他不知从哪要了个偏方给老李,之后再见到老李和玉贞就经常问那方子好不好使,到后来打招呼的话都成了:怀上没有啊。

玉贞和老李这边刚没了儿子,没几天老六就串门过来想要提亲。老六家一老一少两条光棍,日子过得不好,儿子二十好几一直也没钱娶媳妇,他这次是想给自己儿子找个便宜。

提到彩礼,老六试探着说想出一块银洋。玉贞告诉他:这事你就别想啦,少了十块谁也别想娶我家杏儿。

老六就说:怎么说也是二手的寡妇啊,你哪能要这价。

玉贞听了老六这话顿时大怒:你说谁是二手!想找寡妇你去别处,你就是穷傻了想打我家杏儿的歪心思。杏儿就是我家闺女,我们嫁到外面谁能说是二手。

随后玉贞就开始轰老六走:也就是被驴踢了脑子的才能说出你这话,赶紧走吧,回自己家做梦去。谁都知道我们家杏儿是黄花大闺女,手脚勤快身板好,放到哪都不愁嫁,明媒正娶的彩礼一厘都不能比别家少。

老六出不起这钱,碰了一鼻子灰就走了。然而老六前脚刚走没一会,他的儿子大良又过来了。大良听说玉贞要十块银洋的彩礼,自己亲自过来提亲。

大良说:婶子,十块银洋我认出,但我现在没有,等我两年,两年后我给十五块。

老六这儿子没随他,干活勤快体格也硬棒。玉贞看着大良长大,她不待见老李却喜欢他家这孩子。见大良自己跑上门来谈这事,玉贞就动了心思。

玉贞和大良说:我家杏儿早晚是要嫁人,咱们这门亲事不是没得谈,关键你爹话太难听,我们家杏儿什么样谁不知道,黄花大闺女一个,到他嘴里成了二手。

大良点头:我知道,婶子你消消气。你也知道我爹这人,他就是不会说话。

玉贞又说:让杏儿再等两年是没问题,你是我们看着长起来的,也不要你出十五块银洋,就十块,不过这也不好攒啊,孩子你两年怎么能挣出这么多钱啊。

玉贞关切地看着大良又说:婶子看你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要是真对杏儿有这个心,也不一定非等两年,你现在就可以到我家上门。给我们当个上门女婿,一个彩礼钱也不用你出了,以后咱们中间院墙一拆两家就成了一家,左右在一起,也不耽误给你爹养老。

大良说:婶子,杏儿的彩礼我认出。等我两年,我肯定能攒出十五块银洋,到时候把院墙拆了,我给叔婶养老。

杏儿和大良是同岁,这么些年低头不见抬头见,杏儿没想到大良对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个心。大良是当天就打起了铺盖行李,临走和杏儿说:两年我一定回来。

杏儿不知道说什么,就默默点了点头。她这时忽然想起了李全保,全保离开西九村以后就不想回家了,到最后也没回来。

大良这一走,他爹老六开始整天唉声叹气,从那时起他怎么看杏儿都觉得不顺眼,碰到杏儿和邻居老李两口子总是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

两年以后,苗丛善回到了西九村。原来苗丛善根本就没被枪毙,更没有被焚尸,他这两年一直在东北出劳力。

当初苗丛善和李全保被押去省城枪毙,然而走到半路就改成发配了。其实是那个刘营长当时和北边有勾当,他抓起来的叛匪有一半都改成了发配,说是发配实际是把犯人卖了去做劳力,苗丛善和李全保那批每个人头是两块银洋。

北边当时到处都在修路,路段很长,好几个省份都有,苗丛善是被带去了东北。

据苗丛善说,那边修的是铁路,像他们这样被抓过去的都不被当人使,冻死累死了不少,不过一年多那段路的活就停了,他们这些人就没人管了。他自己就跟着大帮去了边门打工,边门是个好地方,挣钱容易,许多人到了那就留下不走了,他是挣出了路费钱就往回赶。

苗丛善回到西九村那年,天下大旱。西九村是块风水宝地,自古以来就没旱过,不过那一年多少也受了些影响。

县里刘营长的队伍开始出来四处搜粮,但是赶上这种大灾年他们总共也没搜到多少粮食,自己营里的粮草反而被饥民一拥而上抢了个精光。刚好这时从南边又过来一支队伍,刘营长的人一枪没放就撤了。

新来的这支队伍也和以前的一样四处搜粮,而且不分贫富,他们即搜粮也买粮,只不过不给现钱。除此之外这支队伍还敞开了招人,乡下许多壮劳力为了吃饱饭都去当了兵。

据苗丛善所说,李全保在东北也是当了兵。李全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能说会道,一到东北就当上了工头,没多久又被卫队长招去当了亲兵,当时对苗丛善不少照顾。但是谁都没想到,他那支队伍会去北边打仗,据说打的还是最不好惹得毛子,过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全保这人够义气。每次提到李全保,苗丛善都会提上这句,然后叹一声气:想不到啊,要不是因为他当了兵,肯定也会和我一起去边门,肯定也能和我一起回来了。

杏儿曾经许多次梦到苗丛善说所的边门,雪地里有一道很高很长的墙,墙上有很多道门,李全保和大良都在那。

杏儿跟着老林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公公老李。杏儿忽然觉得这一眼之后,西九村那边的人和那些年的事大概就和她再没关系了。杏儿心里突然有了种告别最后一个亲人的感觉,不是她和亲人告别,而是亲人一一告别了她,公公老李就是最后一个。

刚出明岭镇那会儿杏儿还有些忐忑,不过现在好多了,可能是因为老林刚才和她拉了会儿话。

老林告诉杏儿他的儿子叫林安生,绝对是个本分人,手艺比他年轻时还好。老林还用手比划着说:安生个子不像我,他个头有这么高,体格好着呢,你可能都没见过那么好的体格,就是不太爱说话。

杏儿也一五一十和老林讲了自己那些事,她本以为二十来年的事说起来会很长,但没想到走了不到五里路就说完了。

老林这时问她:那个大良呢,那后生后来没回来吗?

杏儿说:没回来,刘大良在平河镇,他给苗家那个苗三姐儿当了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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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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