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今日的卫国公府不比往日,早早便让奴仆打扫阖府,连犄角旮旯的尘灰都没放过。处处张灯结彩,斗拱屋檐下、鹅卵石小径边挂满六角琉璃灯,夜晚掌灯时曛得府苑明亮如昼。
整座院子仿佛提早进入年关,迎来新春。
于卫国公府而言,没有比离家七年的谢世子一朝凯旋而归更喜庆的事儿,卫国公听闻大渊胜利的捷报传来,喜上眉梢,镌刻川字纹的眉心舒展开,直呼大善。
上京北城门,乌泱泱的百姓挤在道路两旁,回京的士兵训练有素,身穿盔甲面色肃然,他们列队所过之处掀起从北境吹来的风,凛冽昂然。
队伍前方的猎猎旌旗下,赫然有一笔挺修长的身影跨在高头大马上,寒甲冷硬衬着他气势明锐如剑,铁青狼头面具遮住半张面容,只留抿紧的薄唇,唇角如刀锋锐利,下颌的轮廓线收得干净利落。
左后方,驭马跟着一个健壮干练的黑皮副将与其余得力将军。
“大将军英勇无畏!大将军英勇无畏!”
有百姓见到为首之人激动地高声呐喊,人群被一个单薄的声音所催动,愈来愈多的声音加入,汇聚成浪涛响彻云霄。
邓唯不由昂首挺胸,浓浓的荣誉感涌上胸怀。
谢澜似高山岿然不动,惟胸腔澎湃的热血在不停翻涌。
他刚过及冠之年,所达到的成就已是知天命的人都不一定能求来的,一回京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陛下也特设庆功宴,邀将士们进宫一同欢庆。
庆功宴上论功行赏,谢澜授正二品护国大将军,仅次正一品镇国大将军。
谢世子不但回京,还直升大将军,对卫国公府而言简直双喜临门,卫国公在庆功宴后亦大摆宴席,广邀四方宾客。
可是前院的热闹却与沈珏并无多少干系。从谢璨手下侥幸逃离不久,她又一次抱恙。
黄嬷嬷依旧每日“请”她去佛堂罚跪,寂静的堂室内飘出她剧烈的咳嗽,老太太多次听见后心生不忍,免去惩处,可仍然怄着气,不给她好脸色瞧。
沈珏回到孤冷的后罩房,像是被府邸的人抛弃一般,再无存在感。
今年的雪来得突然,半夜悄无声息地来临,清晨推开窗才发现瓦片覆霜,空气幽冷,庭院里像洒了一层薄盐。
坐在桌前就着烛火,专心致志绣女红的沈珏并无感觉,旁边伺候的碧云却是忍不住跺脚搓手。
府中姨娘一早就遣丫鬟去库房取炭生火,再看这空旷透风的房子,碧云担忧自家姑娘的身子骨受湿寒侵袭,不禁提议:“姑娘,要不碧云去找管事拿点炭火吧?这般冷晚上怕是会冻得睡不着。”
沈珏点头,一张口就呼出白雾,“你去吧。”
希望管事不会像往年一样刁难她的姑娘。碧云心道,但不过一会儿,她就两手空空地从库房回来,哭丧着一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姑娘,库房不给批炭火怎么办呀?”
意料之中沈珏并无多大|波澜,思忖道:“实在不行我床底下有个杏花浮雕的木匣,你拿点银钱去府外买些,多买些,晚上你也可以用。”
“谢姑娘。”碧云眼眶一热,拿上差不多的铜钱就打算出府买炭,得快去快回不能让姑娘受冷。
可不过半盏茶,碧云才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没有管事的同意她无法从正门出府,想从偏门溜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偏门有人严加把守。
怎么办?她匆匆奔回去,无措又焦灼。
“还记得前年,我们没有炭是如何捱过冬的么?”
沈珏的话点醒她,前年是二十年一遇的雪灾,外面的炭运不进来,导致全京城炭火短缺,就连卫国公府也不例外,紧巴巴的炭优先供给国公爷与夫人等金贵主人,她们后罩房被排在庶女之后,分到手里的只剩下一点渣滓。
天寒地冻睡不着,她想起小时候家穷没钱买炭,便拿木枝烧炭。趁着夜深无人,她和姑娘在府里的偏僻处捡萧疏的枯枝,烧炭生火,这种方法烧出的炭烟非常多,呛得人直咳嗽,但为了活下去也别无他法。
前院的酒宴已到末尾,许多客人辞别离府,府里的奴仆都拥到厅堂做事,花园里静悄悄的。
卫国公祖上是江南氏族,府里的建造与普通公府的轩敞气派不同,更多了些江南的别致小意,一步一景,从山里引来的清泉浇灌嶙峋假山,蜿蜒流瀑,汇聚在一方花池,池边花木葱茏,如今冬季,落木萧萧亦别有一番趣味。
树枝横斜的角落,沈珏拾取地上的枯枝,她与碧云分头合作,希望早些捡完早点回去。
沈珏外披一件杏色薄氅,万分后悔没有穿厚实些再出来。
弯腰捡起一根枯枝,直起身子时脑后的鬓发被光秃秃的梨花枝桠勾住,头皮骤疼,她轻“嘶”一声。
怀里抱着树枝,单手摸索着解开缠绕发丝不是件易事,沈珏举得手酸都没能解开。
轻微的声响惊动园里的另一人,他拂叶寻来,见到受困的娇小背影。
越解越乱,沈珏打算去掰断勾住自己头发的树枝,忽而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折断枝桠。
沈珏一愣,以为是碧云,便等着“她”取下缠绕自己发丝的残枝。
感受到头皮一松沈珏回过身,“谢……”
喉咙仿佛被人倏忽扼住,再吐不出半个字,六角琉璃灯烛火煌煌,映照出他俊朗的五官,杏眸不期然撞进那双寒潭深瞳。
沈珏惊诧难掩,缓过神来,她福了福身,“见过恩人。”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他应该是府里受邀在列的客人吧?那为何宴散都还没有回去?
按捺种种疑惑,摆在沈珏面前的还有一件令她难堪的事,大晚上猫猫祟祟地在花园捡树枝绝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事。
她该怎么解释……
“在做什么?”
没想好借口的沈珏:“……”
瞥到她怀里抱着跟宝贝似的物什,谢澜换一个问法问:“为何捡树枝?”
“好、好玩。”若不是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否则只能见到她樱色的唇阖动几下,完全听不见声音。
“玩?”谢澜显然不信。
“姑娘!”高耸假山的另一头,碧云抱来一大捆枯枝,收获颇丰,“姑娘你看我捡到这个有大腿粗的槐树枝干,拿来烧炭再好不过了。”
她还纳闷姑娘为何呆呆站着不动,走近一瞧,才发现被重重梅花树遮挡的男人。
极力掩饰的难堪被撞破,沈珏耷拉双肩,她仅有的一点儿颜面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