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2章
白蔹眨眼间就冷静下来。
他说他是霍去病他就是霍去病吗?
那她还可以自称格尼薇儿王后呢,别说格尼薇儿是白人,电视剧里都可以是黑人了,怎么就不能是黄种人?
不管他是霍去病还是辛弃疾,现在首先要证明的就是,他确实是穿越来的本人,而不是她发烧正在做梦,或者有人趁她烧糊涂了脑子不好使,对她施展了真人秀恶搞大法。
她有那个本事证实或证伪吗?
霍去病墓没有被盗记载,目前也没有混到需要被保护性发掘的地步,以石像群墓像山封土,谁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哪怕霍去病是个妹子、霍去病墓是空的他成仙了、霍去病其实二百零四岁才去世,谁知道呢是不是?
因为头疼而思维奔逸,白蔹满脑子都是抬杠思路,最后认定,这个小孩是真的霍去病也好,是离家出走跳窗户爬阳台钻进她家的叛逆儿童也好,她都管不着。
但是眼下就有她管得着的事:
刚才太晕了没顾上,现在总可以考虑一下,她那杯药没喝嘴里,全泼人家身上了,黏黏糊糊又有刺鼻药味,没人喜欢被这么对待吧?
一般来说,赔礼道歉是肯定的,除此以外该赔衣服赔钱就得赔。
问题是她现在浑身酸疼,难受劲儿还没过去,又下着雨,实在不想外出逛街,网购又太慢。独居人衣柜里没准备第二人的款式。
没办法,用她的衣服先凑合吧。
她身高一米七,自称霍去病的小孩大概一米二三的样子,凡是裤装都不用想,他肯定穿不下去。睡袍不合适。倒是有件没上过身的织可穿,水貂绒的,正适合这季节穿。
经过一番效率极低、质量也乏善可陈的书面交流之后,她决定充分利用人类还是猴子时就会使用的原始沟通方式:肢体语言与表情语言——
去卧室床底下的收纳抽屉把那件无缝针织衫翻出来,指指小孩衣服上的污渍,再指指新衣服,指指小孩又湿又黏的头发,领着他到洗手间。
她的洗手间洗脸池旁边挂着四条毛巾,一条干发帽,一眼瞥见少了擦jio的毛巾,混沌的脑浆刚准备搅动就被她喊了停——她一点也不想回忆不久前被小孩用作降烧盖在她脑门的湿毛巾是哪条谢谢。
白蔹对儿童的年龄实在没有概念,九岁只能对应到小学二三年级,不确定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可以自己洗澡,也不清楚有没有性别观念,总之并不方便直接上手帮他洗澡。
把小孩的两个头绳拆掉,演示花洒的使用方式,开关冲洗如何操作,介绍了洗发水、沐浴露、搓澡巾和沐浴球,帮他洗头以后留下新毛巾和浴巾,新衣服搁在门口内侧置物架上,就出去等待。
扫地机器人大呼小叫地满屋子乱转,白猫爪子缝里夹着几撮黑猫的毛,耀武扬威地跳上去日常巡视领土。
黑猫蹲在她拖鞋旁边,抽动着湿润的黑鼻子用力嗅。嗅完了看到扫地机器人往这个方向来了,困惑地钻进沙发底下藏起。
水声哗哗作响,她还是觉得晕晕乎乎的。
昨天她的车限号,加班又晚,回来时等公交等了好半天,赶上降温,冻着了,今年的十月长假一开始就浪费一天。
各个房间转转看看,在她烧到昏过去的十几分钟,小孩的脚步只印在开着门的几间,关着门的都没进去过,进去过的也什么都没动,装着微型喷泉的水族箱外面玻璃缸也没有指纹。
不管他是不是九岁的霍去病,都是足够有教养的好孩子。
转到书房,捡起湿毛巾,丢进阳台的洗衣机。
阳台的吊兰尽管伸出来的花枝已经被恶霸白咬烂扯掉无数次,依然顽强地又长一根,已经结了小小的蒴果,顶端有点发白发黄,不知道是不是又让恶霸白舔来着。
滴水观音和龟背竹还是老样子,跟得道成仙了似的一年到头绿意盎然,不开花不结果。
刚检阅到含羞草,还没来得及查看后面装蒜的水仙和袖珍南洋杉,就听到黑猫惊恐的叫声。
黑猫胆子很小,不爱叫,白蔹立刻放下花花草草,去看她的心肝宝贝怎么了。
没怎么,黑猫似乎觉得正在洗手间里洗澡的是白蔹,在猫的世界观里,洗手间是个水世界,进去太久不出来可能被淹死,所以正以后爪拄地、前爪扒门的姿势拼命挠玻璃叫嚷,唯恐白蔹出事。
看到阳台上又走进来一个白蔹,黑猫毛茸茸的猫脸明显表现出一个“愣住了”的神情,爪子还在惯性作用下挠门,黄澄澄的猫眼打量着白蔹,没提防洗手间内开了门,整只猫直接滚了进去。
里面的小孩惊呼一声,白蔹不确定是不是等同于现代的“喂”或“哎”,紧跟着就是一通叮铃咣啷、各路物资纷纷下饺子似的落地的乱响。
……准是黑猫看到陌生人害怕,看到水也害怕,小孩无论是把猫轰出来还是给她还回来总得抓住它,于是猫飞天窜地,撞倒了一切理论上能被猫撞倒的东西。
尽管小孩听不懂,她还是高声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水声停止,披着浴巾湿淋淋的小孩揪着湿淋淋的黑猫后颈皮,狼狈地站在洗手间内侧门口,把猫递给她。
黑猫被揪得能看到眼白,本来就常年一副智商充值即将不足的样子,湿水以后更进一步,智商欠费。
哪怕穿着睡衣也不乐意抱湿猫,白蔹掏出擦猫的大毛巾裹住黑猫,示意小孩要是洗半截就回去继续洗。
抱着猫去猫爬架上层擦净水,然后把这个傻宝贝塞进吹风箱吹干。
风一起,傻宝贝就变成了黑猫雕塑,一动不动,眼都不眨,抬起按着吹风箱玻璃门的肉垫也纹丝不动地贴在上面。
对比还在指挥扫地机器人的威风凛凛恶霸白,让人忍不住感慨——都是一个妈生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水声没有再次响起,浴室门再次打开,小孩已经换上了那件针织衫,还无师自通地在里面穿了他自己的白色秋衣。
……可能不叫秋衣。白蔹的词汇库不含对“当内衣穿的长袖衣服”的称呼,就近理解为秋衣好像也没错。
那件针织衫,如果白蔹穿,差不多到膝盖上面十来厘米。小孩穿直接到脚踝,和他穿来的衣服长度相近。
他真的话很少,没表示对这件衣服满意或不满意,头发也在里面擦到不滴水了才出来。
白蔹进去拖了一遍地,掉在地上的瓶瓶罐罐盆盆盒盒都放回原处,打开排风扇,喊小孩到镜子前面,发现小孩有点僵,瞳孔都放大了。
猜测镜子照得太清楚可能吓到他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拿好吹风机也站在镜子前,指指自己指指镜中倒影,指指小孩指指小孩倒影。
小孩可能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的情绪换成了跃跃欲试,白蔹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乱跑,开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耳边响起马达声吓了小孩一跳,吹风机外壳和风口的蓝-灯都让他想盯着看。
不知为何白蔹脑内浮现出黑猫白猫第一次洗完澡吹毛的样子,怕吹风机怕得不行,伸爪子疯狂拍打,现在机壳上还有抓痕呢。
蓝-灯对眼睛不好,白蔹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小孩安静下来,接着毫无意外地吹完头,从冰箱里端出来昨天下午买的黑森林慕斯,六寸的,六角,还剩两角,一人一块就着速溶咖啡分着吃了。
看表离小孩出现快两个小时了,白蔹研究了一会儿他来时的发型,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梳的,红绳也不会系,也将就着拿自己的黑色无缝发圈给他绑了个冲天辫。
四周太短的散发来的时候就散着,那就继续散着吧。
吃饱喝足,收拾干净,然后干什么呢?
当然是把走失儿童就近送去派出所了!难道留在家里等居委会名侦探们报警吗?
他到底是不是九岁的霍去病,白蔹不想深究,也不想管。
作为一只理论上朝九晚五,其实不少996,节假日还可能因为需要值班、团建、年会而007的独居社畜,她的好奇心和精力都有限。
或许她九岁那年,第一次看爸妈买回家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时,曾经非常非常喜欢那个鲜衣怒马的大哥哥。
或许她这些年每次遇到重大挫折,都会想一想那个锋利无俦一往无前的青年。
或许她对“霍去病”这个名字,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无动于衷。
或许她青春期爱做梦的时候也幻想过,如流星般璀璨,又如流星般短暂的冠军侯,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表现。
红着脸尖叫?大声念出背过的古文情诗?赞美他的战绩和英姿?
她心里的霍去病,一直是24岁。
直到她自己也到了24岁,过了24岁,过了年少爱追梦的学生时代,开始疲于奔命的工作生活。
今年她25岁,已经比心里的霍去病年长一岁,仍然一事无成。还有三个月,新年元旦她就二十六岁了,肉眼可见的平静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
也不再做梦,不再冲动。
房贷要还,车贷要还,文件要学,精神要领会,关于减少会议精神套娃的无数个会议要开,专业方面虽然毕业了但是知识库版本三五年就要刷新一波,专家共识随时要关注和更新,政策变化更是一个都不能忽略。
——小孩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她在外面等待无聊,本想背背工作用得到的法规法条,头疼搁置,转而打了报警电话,说她家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听不懂她说话的奇装异服儿童。
不是小偷,也不是邻居家的孩子,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没有喝醉也没有吸-毒,不是闲着没事浪费警力。
她怀疑涉及跨-国-儿-童-拐-卖,接线员建议她先带小孩去社区问问,是不是街坊邻居家的小孩离家出走爬窗户跳到了她家。
接线员不相信“凭空出现”这个说法。
怎么说呢,如果接线员是她,她也不信。
那就直接带他去,上交给国家算了。
用随着佛家传入,两千年来不知道夹带了多少私货进去的说法,人与人相遇靠缘,相处靠份。
白蔹垂眸望着依然在吹风箱里一动不动的黑猫,轻轻地说:
“我是不可结缘之人。”
小孩有听没有懂,顺着她的视线也发现了黑猫,转眼又看到了被扫地机和椅子夹击掉下来、所以猫猫王八拳怒打机器人的白猫,再沉稳也忍不住凑近点研究对他来说各种神奇的道具。
白蔹放任他玩猫逗狗,去卧室换了适合深秋外出的衣服,在玄关加外套换鞋。
每一个动作都像0.8倍速慢放。
她自己住,有三把伞。两把折叠伞,旧的那个伞骨拧麻花了三根,正好下楼和垃圾一起丢掉。新的一把本来放在公司以备突然下雨,昨天下班拿回家了。
剩下的是透明的直柄伞,她拿起旧的坏伞和好的直柄伞,蹲下去抽出来一条一次性雨衣,想喊小孩过来,看到他隔着玻璃逗黑猫,不知怎么踌躇了。
将原因归为出门前的准备工作不足,去厨房检查天然气总阀是否闭合,再看看各处水龙头有没有加好儿童锁:
白猫那个混蛋总喜欢拨开水龙头,或者摁开饮水机喝直饮水,要不是她永远顺手合着马桶盖,戒猫视频那些喝马桶水的臭猫们肯定少不了它的英姿。
盥洗室的儿童锁坏了,怪不得对一切现代器具的使用方法都不清楚的小孩,能在她失去意识那几分钟,投了湿毛巾给她。
想必是跟着毫不认生的白大爷(拆蛋版)进了没关门的洗手间,模仿拨开水龙头的白大爷(拆蛋版)学会了开打开,只不过人类应有的智商让他顺便学会了关闭。
这才在她醒来时,没有再次上演“人上班走了,猫寂寞难耐水漫浴室,当月水费额外支出十二吨,各位猫猫鱼鱼可有什么头猪”的悲剧。
这个故事就是她家所有水龙头都有儿童锁的原因。
也不知道小孩会不会徒手掰童锁。她微笑起来。
回访电话适时打进来,她下意识回复“是把噩梦当真了”,对面批评教育几句,此事揭过。
——停下吧。白日妄想就到此为止了。
白蔹收起了微笑,换上营业性笑容,招呼小孩来这边,把一次性雨衣套在他身上,整理好褶皱和没有覆盖到的背身。
开阻门器,开门,开室内监视器,关门,上锁。
锁芯机括格格脆响,白蔹也重新调整好了心态:不亲眼所见,电话里的三言两语确实难以说明情况。
小孩忽然直直地望了她一眼,锐利的眼神差一点突破她随着营业性笑容一起摆出来的高墙厚壁,刺进她心中。
差一点。
所以她还有余暇,继续若无其事地带着小孩直接坐电梯到-1停车场,驱车前往派出所。
在地下车库,从车位开出五十米,即将拐第一个弯时,熄火停车。
她看到路过的车位副驾驶装着儿童安全座椅,才想起来她的车没有。
小孩自称九岁,她现场查资料,得知12岁以下的儿童不能坐副驾驶,坐后面也“应当”安装这个东西,成年人的安全措施对儿童来说可能造成意外伤害。
想了想,辖区派出所都不会太远,搜了一下,最近的那个,直线距离只有1.2千米,走路稍微远一点,25分钟就能到。
下了车的小孩,黑亮的眼睛瞧着她,煜煜生辉,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是知道她肯定听不懂。
她把手伸给小孩,古隶书简单的常用字她应该可以猜出来几个了。
撇竖横折横横,近乎横平竖直,是照着她的自我介绍写的,现代简体字的“白”。
另一个字还是古隶书,但他之前写过所以她有印象,是“姊妹”的“姊”,她认成了“妹”,整理资料分析卫子夫和卫少儿的关系时发现弄错了的,人对自己错过的东西更容易印象深刻。
第三个也是古隶书,很简单好猜的一个字,是“好”。
“白姊”就是“白姐姐”。
“白姊好”,是看出她心情不好,和她打招呼吗?
白蔹眼圈一热,几乎就要改变想法带他回家。
几乎。
想到语言不通,想到身份户籍,想到在汉武帝身边长大意气风发的他,再想想自己,想想同事们每天对婚姻家庭的抱怨,和他们那些小小年纪大大压力的孩子们。
返身乘电梯上地面,牵着小孩的小手,一步步,把他送出自己的世界。
深秋的细雨不同于盛夏,冷得让人彻骨生寒。
透明直柄伞下一大一小对望一眼,小孩好奇地看着雨滴落在伞面外,沿着伞缘滴落。
分类垃圾桶和出门方向不顺路,白蔹示意小孩站在门厅不要乱走,小孩点头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把透明直柄伞留给虽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能感觉到很想玩的小孩,冒雨紧跑几步,扔掉坏伞和带下来的垃圾。
在针毫般细密扎人的绵绵雨中回首望来,门厅那里没有小孩。
透明直柄伞静静地斜躺在雨里。
白蔹静静地站在雨里。
水滴落在地上水洼,溅起朵朵水花,偶有彩色的泡泡,转瞬之间,啪的一下,就破了。
不知道谁家的狗叫让她回过神,带着如梦初醒的恍惚,蹚着水急匆匆冲过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无事发生一般,收起伞,转身向着电梯走去。